第一章
楚人每道張旭奇
唐上元三年,吳郡姑蘇。
姑蘇是古吳國的都城,后簡稱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和杭州并列稱為人間的天堂,被歷代文人極盡筆墨形容其煙花美景、富庶繁華,是江南的魚米之鄉。遼闊無垠的太湖,秀麗而神秘,得天獨厚地滋潤著一方水土、一方風情。自從吳王夫差貪美色誤國,越王勾踐 臥薪 嘗膽伐吳成功后,范蠡攜著情人西施隱沒在太湖浩渺的煙波中,湖水的道道漣漪便泛起了新的傳說,而湖畔的明珠——蘇州則益發耀眼起來。
蘇州還有很多古跡,都和春秋時期的吳國有關。蘇州曾是吳國的都城。這座城是吳王闔閭修的,就叫闔閭城。吳越相爭時期,越王勾踐被囚禁于此。公元前 496 年,闔閭帶兵去越國作戰,受傷后死在路上。人們把他葬在閶門外七里左右的地方。傳說在下葬三天之后,有一只老虎來臥在那個荒丘上,從此那片地方就叫作“虎丘”。到了隋代,“虎丘”上建起了“虎丘塔”,據說,闔閭的陵墓就在虎丘塔的正下方,如果挖掘了他的墓,虎丘塔就會倒塌。末代吳王夫差當政時,為了享樂,為了宣威,在蘇州建造了姑蘇臺。姑蘇臺寬三百丈,高八十四丈,站上去放眼眺望,幾百里內的風光盡收眼底。可惜到了唐代,這里只剩下遺址了。在天寶年間,詩人李白游覽姑蘇臺,感慨之余,寫下了這樣一首《蘇臺覽古》: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
歷史走到唐代,蘇州已經是個旖旎婉約、小橋流水人家一般的南方水鄉了。杜荀鶴的詩《送人游吳》中的“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一句道出了蘇州古城建筑的特點,而“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則寫出了蘇州的富庶繁華。唐代白居易、劉禹錫、韋應物,都曾擔任過蘇州刺史,蘇州人稱他們為“三賢”,給他們建造過祠堂,憑吊紀念,可惜沒有保存下來。
歲月如流,緩緩地涌動到盛唐時,蘇州成熟得像滴粉搓酥、豐盈明艷的少婦一般。尤其城內閶門一帶,商肆林立,人煙稠密。貨架上商品琳瑯滿目,從西域舶來品到本地名播遐邇的繡品,從宮廷御玩到針頭線腦,可謂應有盡有、無奇不有。每每雞鳴五更,首先活躍起來的便是茶樓。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老者消閑,商賈聚首,紈绔子弟、販夫走卒無所不有。街面上,賣湯團八珍糕的、賣熏豆油氽豆腐干的,食物的香味融進濕潤的空氣,融進叫賣的吆喝和操著各種方言的嬉鬧聲中,匯成了令人心醉的晨曲。輕歌曼舞纏綿了一夜的青樓勾欄偃旗息鼓、悄無聲息,也有幾個云鬢紛亂的妓女慵懶地斜倚在曲欄邊,迷離的眼神觀看著曲廊小橋流水、庭院落花點綴的城市繁華。
姑蘇是一座水城,京杭大運河貫穿東西,輻射出許多河網。水順著網絡輻射漫延,沖積出一片水鄉。城中的條條街道情侶般相伴著條條水巷,街挽著河,水連著路,隔不遠就有拱形的小橋相連交結。波瀾起伏,佳氣蔥蘢,所有百姓都分布在水巷之中,倚河為家,臨流結舍,家家門前都有碼頭作為停船或洗濯的場所。家和水便互養著,如同是蚌里養著珍珠,在家是有了秀潤,在水是有了靈光。
這是一個明麗的早晨。太陽慵懶地從一團水汽中蒸騰而出,慷慨大度地把溫暖與光明奉獻給波光瀲滟、水色溫潤的蘇州城。閶門附近的一個院子里,重堂復室,回道幽廊,白鶴舞庭,幽香滿窗,旭日東升時傳出了一聲清脆的啼哭,緊接著又傳出一串爽朗的大笑。一個嶄新的生命誕生了!
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大凡帝王將相、名人偉人的出世都有些詭怪,方能顯出其神奇。什么紅光滿屋啦,什么電閃雷鳴啦,什么蛟龍盤旋啦,什么長庚星入懷啦,真是無奇不有,無有不奇。和所有的圣賢一樣,張旭的出生也不例外,而且動靜不小。在他降生之前,陸氏夫人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個寬袍大袖的仙人藏身于祥云之中,給她送來了一個火球一般燃燒的東西,把屋子照得紅彤彤的。當她驚醒時,窗外旭日東升、霞光萬道,愛子張旭呱呱墜地。夫人喜極而泣,忙指派丫鬟給門環上掛上了紅紅的布條,鮮艷的喜慶的顏色告訴南來北往、左鄰右舍的人們,家里面又添丁了!
張家郡望出自吳郡昆山(今江蘇昆山),史稱吳郡(今江蘇蘇州),一個支脈繁衍、絡繹繽紛的書香之家。其父遍查資料俱不可考,見不到準確的文字記載。其母陸氏卻是鼎鼎有名的大家閨秀,為初唐書法家陸柬之的侄女,虞世南的外孫女。陸氏世代以書傳業,望重一時,有稱于史。魏晉以降是講門閥制度的,階層不同,不相往來,而姻親之間門當戶對是必要條件,由此可見張家也是一個耕讀并重、安居樂業的大戶人家。我們從新生兒取名張旭也可見一斑。據說,這個孩子是云中的仙人所賜,因為他出生時旭日初升,陽光普照,天地一片晴和,故起了一個寓意很深的名字 —— 張旭,字伯高,預兆著孩子的人生如旭日冉冉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燦爛輝煌,從中可以看出父母家人對愛子的看重和希望。
姑蘇城內,深宅大院,這府邸其實也就是一座園林。高木蔭郁,池花相映,有一棵樹,虬干曲枝地在側路立著,顯出些蒼邁古勁的樣子來,那葉子卻又是闊大的,青綠可喜,油嫩欲滴。還有雨,不僅蘇杭多雨,江南簡直就是水做的,握一把就濕漉漉地出水。江南的雨是一種風景,蘇杭的雨是可以供人欣賞的。隨身常備著傘,撐不撐起來都行,撐起來是種優雅,合起來更顯從容,且雨中常會令人想起西湖、想起許仙和白娘子,包括小青,想起杏花春雨江南的景致。
綠樹如屏,清塘如溪。朱紅大門還在晨霧中酣睡,小伯高就起來了。歲月匆匆,日升日落,一晃就十二歲了,長得一表人才,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硯田墨莊、人人務本的良好家風使他從小就尊體賞雅,捃花擷秀,喜詩文,知禮儀,父母皆稱之曰“孺子可教”。母親安排好飯菜,他盥洗進食之后,坐到書案前,開始了他的早課。早課是念書,諸子百家,經史子集,都要涉獵。飯后,母親過來,諄諄教誨著家訓,要求看似簡單,做到殊為不易。
張旭在童年時就系統地受到傳統家學的耳濡目染,他的眼界已經超出了同時代的大多數同齡人。母親陸氏是他的第一位老師,給他早早鋪就了藝術人生的錦繡底色。陸氏自己知書達理,錦心繡口,先前也曾請過飽學宿儒教愛子讀書。無奈這小小張旭,本是個異數,天縱奇才,資質聰敏,非常人可比,先生提了一句,他倒曉得了十句,比舉一反三還快捷準確。比如,先生勸他要心無旁騖,專心聽講時,他梗著脖子,反問先生:“何為第一等事?”
先生不以為意,慢悠悠捻須回答說:“唯讀書登第耳!”
人非生而知之,而是學而知之。學習自然離不開“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因而師道是有尊嚴的。這位先生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看得出他特別喜愛聰明伶俐的張旭。如果是別的學生發問,他會想到不恭,感到冒犯,會高懸教鞭,責罰學生背誦: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當然了,這首詩是宋朝詩人汪洙寫的,唐朝的教書先生看不到,但意思卻是一樣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翻譯成現代話就是:“讀書,中舉,當大官,掙大錢,住大房,坐豪車,娶漂亮媳婦……”但張旭天生就不是普通人,也不能把他等同于一般的懵懂孩童,他朗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教書先生幾乎被震倒了,驚暈了,滿眼是一片燦爛,看天都是蔚藍的。一個小小的孩童竟然在嚴厲的老師面前說他要當圣人,而且,看他鄭重其事、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老師瞬間就明白了,能發出如斯宏愿的孩子不是天才,就是傻子;張旭肯定是前者。人貴有自知之明,我不能誤人子弟呀!收拾行囊,打道回府。先生悻悻地見了張旭父母說:“小生才疏學淺,做不得他的師父,最好另請高明。”拱手而別,辭館而去。一連請了幾個,都是這般言語結局。所以,方圓數里無人敢就此館,張旭的神童之名也不脛而走。
“神童”一詞,古已有之。記載魏晉名士軼事的《世說新語》辟有“夙惠”“捷悟”等篇目,收錄神童早慧、才士捷對之類的故事。諸如孔融“小時了了”、楊修“絕妙好辭”、曹植“七步成詩”等等,幾乎家喻戶曉。初唐朝野普遍崇尚詩道,人們從小就受到朗朗詩藝的熏陶感染,家里有條件的,就早早地接受了嚴格的詩賦訓練,因而涌現出了許多聰穎早慧的神童詩人。如:蘇颋五歲知道詩律賦韻,林杰五歲口占短詩,王勃六歲能文,賈嘉隱七歲舌勝功臣元勛,駱賓王七歲詠鵝,劉晏八歲寫《東封書》,王維、白居易九歲通曉詩律,李白十歲博通詩書,楊收十三歲精通典故和詩賦……翻開唐代史籍和詩人的作品,對早慧之事記載頗詳的不勝枚舉,可以用津津樂道、膾炙人口形容。杜甫在《壯游》中即說自己: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自古英雄出少年。真正讓張旭的“神童”之名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是這樣一個文采風流的故事。
丹桂飄香、金風送爽的一天,“鄉試”剛剛結束,吳縣縣令帶領全縣舉人、秀才去孔廟參拜孔子圣像。在祭拜禮成之后,縣令忽然發現大殿墻壁上,用木炭寫有這樣一首詩:
夜夜觀星象,朝朝雨打頭。
公卿從此出,何人把廟修。
下邊落款題有八齡童張旭戲筆的字樣。
縣令環視大殿,殿宇破敗不堪,墻角蛛網羅塵,幾只燕子驚恐地在檐間飛來飛去。圣人孔子和徒弟顏回的圣像也都缺額少肩,殘缺不全,實在有礙觀瞻,有損尊嚴。縣令也是讀書人出身,聞言更覺羞慚。但轉 念一想,七八歲孩童怎能寫出這樣成熟老到的詩來?怕是有哪個失意的讀書人心懷不滿,假冒孩童之名,故意諷刺于我?想到這里,他便吩咐差役:“速去打聽,這張旭是誰家童子,這般大膽,叫他速速前來見我 。”
張旭的父親,就在縣城里當著小吏。他面容清癯,神情憂郁,看著病懨懨的,提不起精氣神,卻詩文俱佳,頗有德望,經常和同僚郊游踏青,詩文唱和。天朗氣清、文人雅集的時候,也常常帶著小張旭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張旭第一次郊外登山的時候,驚喜萬分。但見山勢雄奇,翠峰疊嶂,清流急湍,花木郁茂,還有自由的風。吁吁帶喘奔跑的張旭興高采烈,心曠神怡,不禁大人一樣地仰天而嘆:快哉此風!這是初春的一天,張旭和父親一起去參加隆重的修禊大會。大人們忙碌寒暄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孔廟前大樹下靜靜地讀起書來。不料,忽的一陣 狂風過后,滂沱大雨從天而降,便趕緊收起書本,躲進了路邊的孔廟避雨。
張旭走進廟門,四處觀望,但見殿堂破敗,蛛網百結,圣像破碎,狼藉遍地。他心想,父親常說,朝廷里的文官武將,都是孔夫子的學生,都受孔夫子的恩惠。如今他們一個個做官為吏,頤指氣使,安享著榮華富貴,卻任孔老先生寂寞寥落地坐在如斯破敗的廟里,誰也不肯拿出點銀子修葺一番。讀書人怎么能這樣不明事理、忘恩負義呢?他越想越生氣,見殿角有燒剩的木炭,便撿起來,憤憤不平地在墻上題了這首詩。不料,春去秋來,數月之后,縣令發現了,大發雷霆。
縣令查問張旭的時候,父親正好站在一旁,便趕緊拱手施禮,道:“這張旭乃是卑職逆子,冒犯了大人,待我把他喚來,聽憑老爺訓教!”
文弱的父親心急火燎步如流星地趕回家里,一見張旭便說:“你闖下大禍了!闖下大禍了!還不快跟我去見知縣大人!”
張旭不解地問:“孩兒整日讀書、習字,足不出戶,安分守己,從來未做不肖之事,禍事從何說起?”
“還說從何說起?你整天東涂西抹,還在孔廟里題了一首什么詩,今天被知縣大人發現,要我喚你去教訓哩。”
“這有什么錯誤呢?孩兒寫的不都是實情嗎?我這就跟父親去見他。”
張旭跟父親到了孔廟,落落大方、文質彬彬見過縣令。縣令問:“這墻上的詩可是你寫的?”
張旭不慌不忙地回答:“正是,還請大人指教。”
“你為何要寫這樣的詩?是不是有人讓你寫的?”
張旭說:“只要大人看看這廟的境況,還能不知寫這詩的用意嗎?還需要別人鼓動我寫嗎?”
縣令見他不卑不亢,對答如流,心中暗喜,這是個可塑之才!但仍有懷疑,便說:“這樣說來,這詩果是你寫的了,那可是神童了!”縣令低頭見張旭穿著短小的衣衫,便嘲笑道:“只是神童的衣衫好短喲,老爺我還沒見過穿這樣短衣衫的神童呢!”
張旭在家里正玩著被父親急匆匆拉出來,連外套都沒有來得及穿。他聽出縣令的譏諷是不相信詩是他寫的,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當著眾人之面,向縣令鞠了一躬,脫口吟道:
童小衫子短,袖大惹春風。
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
縣令一聽,哈哈大笑,小家伙出口不凡,果然有才華,大喜道:“好詩,好詩,神童名不虛傳,將來定成大器,此乃縣域之福!有賞! 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