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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塵與光
  • 劉星元
  • 12556字
  • 2024-09-25 15:41:29

關鍵詞里的父親

寄居

父親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的消息翻山越嶺傳到我們面前時,我們正在院子里摳棉絨。

到了秋天,無論多么堅硬的棉殼,都已無法藏匿它內心的白了。從農歷三月到農歷八月,整整五個月的漫長時光里,那些白在種子里在葉芽上在花朵中在棉殼內不斷衍生,蛻變,終于在秋風的蠱惑下集體用力,把棉殼撐裂成四瓣。這個季節,站在棉花地里,就如站在兩面天空之間:頭頂之上的天空以云朵的名義呈現著棉花的軟,而腰身之下的天空則以棉花的名義詮釋著白云的白。

那時候的我們是羞于抒情的。或者說,那時候的我們尚未掌握抒情的本領,我們只是順從地接受上天給予我們或多或少或厚或薄的饋贈。就這樣,母親帶著大姐、二姐和我,將那些盛滿棉絨的棉殼揪下來,運回到家中。早在棉花還未成熟的那些日子里,母親已經為它們選好了即將要走的道路——大部分賣出去貼補家用,留下一小部分翻新已好幾年沒有彈過的舊被子,如果還能剩下一些的話,母親就會給我和姐姐們每人做一件新棉襖。雖然只是口頭說說,但因為母親的設想關照到了我們每一個人,所以我們干起來格外賣力。不久之后,我們面前就堆起了兩座小山:一座是棉殼,另一座是棉絨。

我曾無數次回味那個下午的時光。那個下午,我們的小院里安靜、閑適,偶爾有風將幾片卸落的樹葉送進院里,那送進院子里的樹葉便不再與風糾纏,似乎它們之前之所以漂泊,就是為了借助風的力量到達一處如此安逸的所在,現在它們目標已達,便從風的背上跳下來,任風去往別處。唉,都是一些瑣碎的事物,但當瑣碎與瑣碎恰當地搭配在一起,它便美好無比。可是,那時候的我們絕對想不到,就在那么美好的時刻,父親受傷的消息已經開始翻山越嶺,挾裹著沿途的塵埃,急迫地逼近了我們;也絕對想不到,這個消息毀掉的不只是我們夢想中的新棉被、新衣服以及雖緊巴卻安適的日子,還有父親用十多年的時間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的承諾。

時隔多年,即便此刻我舊事重提,依然不敢把記憶的閘門完全打開。我于細微之處浮光掠影,點到為止,只為了避免與剛剛得到消息的母親、姐姐們以及我自己相遇——多年以前的那個下午,當我們一齊愣在小院里時,當我們在小院里因慌亂而手足無措時,當我們醒悟過來急匆匆拋下已經摳出的棉絨和尚未摳出的棉絨跑出院門時,我們這一家人渺小得或許能讓天地間的任何一種微小之物心生憐憫。

那一年秋天,在衛生院,我的父親正躺在病房里,昏迷著。液體的藥物透過窄小的針孔不斷攻進他瘦弱的軀體,他的胸部和臂上纏滿了繃帶,呼吸的起伏卻并未因緊束而減緩。他還活著——當我們接受了他從飛馳的摩托車上摔下的事實后,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醫生告訴我們,父親折斷了左手手臂和兩根肋骨,而我們現在急迫要做的,便是要用等量的紙幣來換取父親的康復。根本沒有選擇或妥協的余地——那一年,我們家將辛辛苦苦掙了兩年多的血汗錢全都砸在了衛生院里。也就是說,就在父親對母親和我們的承諾眼看就要觸手可及的時候,卻被命運撞了一下腰,我們全家的希望再次落空了。

現在,我或許該說說父親的承諾了。那是早些年的承諾。有多早呢?大概早到父親剛剛與母親結婚的時候吧。他們是在三間茅草屋里結的婚,這樣的居住條件在當時不可謂優,也不可謂劣,但父親卻總覺得虧欠了母親。那時候,父親二十出頭,毛頭小子一個,卻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說,他要給她壘起三間前出廈的瓦房。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清澈,清澈的眼神里點綴著光芒,如果真給那種光芒起一個名字,我還是愿意沿用母親后來給我們復述這件事時的評價:真誠。母親是沒有什么理由拒絕的。不是說母親貪圖這三間房子,而是說,面對那自信和真誠的承諾,無論是誰,都不忍心拒絕領受。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應該是底氣十足的。那時候他很能干,在村西的石塘里放炮采石,用了數年,積累了一點兒積蓄,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著這輛自行車,他去販地瓜秧賣,臨沂、邳州、徐州、濟寧、日照……他幾乎走遍了附近幾個市縣的任意一條馬路與阡陌,逛遍了任意一個鄉村集市。天氣轉寒,他就與別人合伙拉著排車去棗莊販煤,拉到本地售賣。如此折騰了幾年,手中剛有了一點兒積蓄,我們幾個便相繼出生,成為消費的無底洞。但即便困于生活的泥沼,父親也從未放棄他的承諾。并且,這承諾隨著時間的推移更為緊迫:它已不單單是父親對母親的私人承諾,而是衍化為父親對我們全家的承諾,成為他為人父、為人夫的地基,這塊巨石常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它也不單單只是承諾了,而是一個切實地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從而需要盡快解決的問題——我們的房子越來越舊,墻上的裂縫也越來越寬,為此,我們甚至不得不用木頭給稍微有些傾斜的墻面做了加固。

因為父親的承諾,我們似乎從來都沒有將那三間茅草房視為“家”。從一開始,我們努力的目的之一就是拆除它或離開它,因為我們的“家”活在父親的承諾里,我們要做的,就是走向它或者把它迎過來。時光真是個壞東西,仿佛一夜之間,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就把嶄新的房子蓋起來了。尤其是在我們家附近,前邊是新蓋的瓦房,后邊是新蓋的瓦房,左邊是新蓋的瓦房,右邊也是新蓋的瓦房。我們心心念念想要達到卻始終不得的目標,別人家輕易之間便實現了,這不免讓我們感到嫉妒,再由嫉妒感到羞恥進而自卑。父親顯然也從我們家的老房子與別人家的新瓦房的對比中感受到了壓力,我常看見他從前后左右不同的方位回來時或從家中走向前后左右不同方位時,每當路過那些新房子,他便明顯加快了腳步,急急如喪家之犬,只想盡快逃離。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壓力的存在,他才決定跟著我一位遠房大伯的建筑隊干了建筑工。建筑隊騎著摩托車早出晚歸,奔馳于附近的幾個鄉鎮,我們家無力買摩托車,父親便搭乘同為建筑工的三叔的車,油錢由父親承擔。

我曾無數次聯想到這段時期里的父親,聯想到他的歡愉和失落。沒錯,肯定會有歡愉:當他親手將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時候,當一面墻在他眼前漸次升高的時候,當他看著自己親手壘出的房屋已初具規模的時候,他一定是自豪的,自豪如他壘砌的是自己承諾里那棟始終未能兌現的房屋。沒錯,肯定也會有失落:當房子已經建好卻驚覺自己不是它的主人的時候,當他就要轉身離開這棟新建成的房子的時候,當他又想起自己尚未兌現的承諾的時候,他一定是悲傷的,悲傷似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于不能相認中再度訣別。歡愉也好,失落也罷,作為一個相對的局外人,我或許永遠也無法精準地觸摸到和描述出父親當時的矛盾心理。但是我知道,整體而言,那時候父親的承諾正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因為在那兩年里我們家終于漸漸有了一點兒積蓄。然而誰都沒想到,正是在這個時候,父親卻從摩托車上摔下來了。

出院之后,父親在家里躺了三個多月。那段時間,我第一次體會到頂梁柱塌了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父親病愈之后想重操舊業,沒有資質的建筑隊卻恰好在此時解散了。沒有辦法,他只好跟著別人去裝“皮子”。所謂“皮子”,就是用機器將一段粗壯的木材割成一張張薄薄的木板而遺留下來的邊角料。那些細碎、輕薄的邊角料從木材身上脫落下來,完全改變了秉性,它們不再如整條木材那樣敦實,而是鋒利如刀。父親懷抱著那些皮子,如懷抱著我們整個家庭的希望,一次次將它們裝上可以承載二十噸重量的貨車。

給父親搓背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身體。就像被刀無數次地切割過一樣,他的胸前、腹部、腰間、后背、手臂、大腿……幾乎所有的區域里,舊疤的白色線條和新傷的暗紅色線條相互交錯,雜亂無章,就如纏繞在一小塊水域里的漁網,每一條線都曾深深地刺入他的軀體,劃過他的皮膚,甚至與骨頭相撞。或許每個父親都會在兒女的面前維護著自己長久以來的威嚴,即便他已漸次衰老,譬如他身上這累累的疤痕,在我親眼所見之前,他從未對我提起過。我只是偶爾聽母親說,他被這些新傷和舊痕折磨得睡不著覺,有時即便睡著了,也常會被這么多傷疤中的其中一個喚醒。

那幾年,突然而至的衰老迅速地爬上了他的身體。除了傷疤,疾病也開始寄身于他,腰肌勞損、骨質增生、肩周炎、低血壓……那么多可惡的疾病,篡奪著他對生活的熱愛,似乎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讓那些疾病活著。我實在無法想象,每日每夜,他是怎么在與那些疾病糾纏,反抗,乃至講和。但我看到的卻是,拖著病體,他仍然每日每日地辛勤工作著。說實話,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們——大姐、二姐和我,都已不再對他的承諾保持哪怕一絲的熱情了,甚至,我們都快忘了他的承諾了。可就在此時,就在某一年的冬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他突然就捧出了一個紅色塑料袋,探手從塑料袋里取出一塊用報紙包裹著的東西,報紙一共好幾層,他一頁一頁地掀開,幾沓碼得整整齊齊的紙幣就呈現在了我們面前。看著我們驚疑的表情,他顯然很受用,或許,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等待我們用這種表情重樹他身為父親的威儀。那天,眼角濕潤臉上卻微笑著的他終于說出了在肚子里養了二十多年的一句話:過了年,咱們就把房子蓋起來吧。

不知為什么,當一直被我們視為寄身之所而不是家的舊居被拆除的那一刻,我心里竟然隱隱有些失落、有些悲傷,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如黃昏般灰暗的情愫,只想跑到無人登臨的山峰上或無人涉足的河流畔,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房子終于蓋起來了。新居落成,最高興的當數父親,盡管手中已無多少余錢,父親還是慷慨地帶著我們全家去鎮子上聚了一次餐,以此慶祝全家人多年夙愿的達成。原本是打算到那家新開的慶祥酒店里去的,但我們卻在途中被一只小小的氣球修改了路線——那只粉紅色的氣球,來自于鎮子上另一家快餐店的贈送,它的價格微不足道,卻成功吸引了外甥小宇的注意,以至于讓我們臨時改變了午餐的地點。快餐店里,氣球被小宇一次次拋向空中,又一次次落在了地上。在我們這些成年人看來,這是一個無比乏味的游戲,然而他卻樂此不疲,以至于連手中的漢堡都只是咬了一口,以至于那咬下的一口漢堡還長時間地臥在他的口中,絲毫沒有呈現順著口腔下滑的趨勢。然而,就在他玩得起勁兒的時候,他手中的不銹鋼叉子的尖端卻不小心碰到了氣球。嘭的一聲,他驚得哆嗦了一下,愣了幾秒,接著就號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他是為在沒防備的時候受到驚嚇而哭,還是為美好事物的破碎而哭,但我卻由此及彼,想起那年父親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的消息傳到我們面前時,我們的震驚、我們的慌亂、我們的手足無措。

又過了些年,我也已成家立業,在縣城里買了一套三居室。我嘗試把父母接過來,父親一口就回絕了。我曾私底下揣測過他拒絕我的理由:他口中所謂的“不方便”當然可算其一,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可能更為在意的是自己的房子——他用幾乎半輩子的時光終于重拾回作為丈夫和父親的榮光,他已心滿意足,不愿再寄人籬下,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

如今,我們都已成了父母堂前客,偶爾回去,吃飽喝足之后就四散離去,無論父親的房子如何精美,都已不再吸引我們了。如果非要從中找出一點尚能吸引我們的事物的話,大概也只能是住在房子里的那個人了——這么多年的時光里,我們失落過,我們悲傷過,我們手足無措過,當我們所有的人都背棄了他和他的承諾的時候,只有他還在倔強地堅持著,并讓我們在最終的一刻看到,希望一直都在。

舊衣

我一直渴望能有一身校服。

就是那種藍與白相互拼接的校服。藍是天空藍,甚至,比天空的藍更藍一些,不需要層次,不必要過渡,就只是以一種靜止狀態的顏色,舒舒服服地套在我身上;白是雪地白,甚至,比雪地的白還要白一些,白得醒目,讓我時時收斂著與“臟”這個字相關的動作、思維、習慣。

在我所就讀的那所鄉間小學里,校服絕對是奢侈品,它代表著一種地位、一種身份,如我這樣的貧困家庭的孩子,是無法借助家庭之力來完成這樣簡單、微小的夢想的。看著我的同學身穿著潔凈的校服,我心中就會不由自主地生出羨慕,羨慕被依次放大,就會變為嫉妒,嫉妒得寸進尺,嫉恨便油然而生。和我一般心理的孩子一定不在少數,我就曾親眼看見張磊磊趁著殷芳芳不注意,用藍色鋼筆墨汁往她身上濺灑,雖然只是濺出了一點兒墨汁,但那濺出的墨汁卻沿著白色的纖維迅速奔跑,不斷擴散,直至像個醒目的傷疤,牢牢地扒住了每一條細密的織線。這傷疤,平貼在校服的白色區域內,就像是校服上的藍色不小心跑到了不屬于自己的區域,要怎么礙眼就怎么礙眼。或許是因為這傷疤的存在,從此之后,只要見到身穿校服的殷芳芳,我便條件反射似的往她身上的某個部位尋找。盡管如此,我仍然羨慕殷芳芳她們,羨慕她們身上標示著自己的殷實家境和活力青春的藍和白——即便那校服是有瑕疵的,上面被涂了一處醒目的標記;即便那校服是臟兮兮的,上面沾滿了鼻涕、口水、泥巴。

多少次,我在夢中也穿上了好看的校服,我擠進他們中間,就像我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與他們一起笑,一起叫,一起奔跑,一起追逐,甚至一起仰著頭從某個身穿皺巴巴臟兮兮的土布衣服的窮孩子面前高傲地走過,無視他因羞愧而漲紅的臉。可我每次都在這一刻被驚醒,因為我看到,那張臉正是我照鏡子時,鏡子投射給我的影像。

事實上,我連穿一身從集市上買來的廉價衣服的機會都不多。我們的衣服大多是母親給做的,每逢入夏或入冬的季節,母親就會從集市上扯幾尺土花布,給大姐做一身新衣服,大姐原本穿舊穿小了的衣服就會淘汰給二姐,以此類推,二姐的舊衣服又都轉給了我。到了我手上,衣服已經磨損,破舊,皺皺巴巴,甚至已經與最初布料的顏色相去甚遠,那些衣服如經歷九死一生跋涉歸來的疲憊的士兵,他身體上的疤痕就是他的榮譽所在,也是他的悲哀所在。這還不是最難為情最無法讓我接受的,最無法讓我接受的是,姐姐們淘汰給我的衣服上點綴著女孩兒喜歡的各種花紋,這樣的花紋穿在我身上,難免會受到同學們的嘲笑。

等到上了初中,男孩和女孩的身體差異越來越大,但我卻仍未改變穿淘汰下來的衣服的命運。只不過,這次不是接手姐姐們的衣服,而是父親的衣服。父親的衣服太過寬大,有時候,母親會為我改小尺寸,更多的時候,母親不管不顧,待我再沒有衣服可穿的時候,就直接把父親的衣服扔過來。我穿著父親的衣服,就如用幾把草料捆成的瘦弱的稻草人撐著寬大的布匹,不但滑稽,而且搞笑。那時候,我時常感到,只要有一小股風輕輕一吹,我可能就要飄起來。

父親最常穿的衣服款式是中山裝。說是中山裝,其實只是看著相像而已,因為除了這個名稱,我找不出其他更合適的名詞來為它命名。衣服的顏色是灰的,但又不是那種純粹的灰,一看就知道是土作坊用劣質涂料染制的,無論洗滌多少遍,布料還是會掉色,每掉一次色,那顏色便會更淺更雜一些,一件衣服上按照顏色的深淺,居然能劃分出十幾個不同的區域,就如戰亂時代的紛爭小國一般雜亂分布著。那些中山裝上,不但長著一排黑色塑料紐扣,還醒目地縫制著四個丑陋的大口袋,而我喜歡的則是好看而又方便的拉鎖,是藏在內側的小口袋。作為一個正當青春期的少年,穿著這樣的衣服,我需要隨時接受同學的嘲笑。如果說其他同學的嘲笑我還能忍受,張小雨的嘲笑卻讓我萬分難過。那時候,有些情愫都是像煙霧一樣輕輕裊裊緩慢蔓延的,它是一種我們不明所以的羞恥,也是一種暗藏于心的渴望,我們在羞恥與渴望之間搖擺不定,暗暗保持著其間的平衡。然而,張小雨與別人毫無二致的對我的嘲笑、對我身上衣服的嘲笑,打破了這種平衡。我不再羞恥,不再渴望,取之而來,卻是諸如烈火焚燒后灰燼一般的悲傷。

和其他人不同,青春期里,我對父親的抵觸或許不是來自于對父權的質疑,而是來源于對他的衣服的厭惡。一件新衣服,在它還未沾染某個人的獨特氣味之前,它是干凈的,純粹的,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的。但當這件衣服一旦與某個人產生了表與里的接觸,隨著時間的推移,便不可避免地吸納了這個人的習性、氣質,很難再去改變。以此類推,這種狹隘的思想可以延伸為更多的具體事例,比方說一個人之于一張固定的床的微妙聯系,比方說存在于許多男性內心深處的處女情結。在我看來,父親正是以這種衣物繼承的方式行使著他作為父親的威權。或者說,把淘汰下來的舊衣留給我穿,恰好是他強勢統治的一種延伸。并且,與其他表現形式相比,衣服所呈現出的父權更細碎,更嚴密,就像是一雙眼睛,時時刻刻盯緊你的一舉一動。

整個漫長的青春期,我身上的衣服時刻都在提醒著父親的存在。其中,最為明顯也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衣服上所散發出的氣味。除了固定的農民身份之外,為了生活,父親曾從事過很多種職業,比方說小商販,比方說建筑工,比方說裝卸工,但無論從事的是哪種職業,都是出力型的。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衣服上才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味。那種氣味說是臭,不盡然;說是酸,不盡然;說是餿,不盡然;說是霉,也不盡然。總之,那是一種復雜的氣味,這氣味中混合了父親的汗水、呼吸出的氣體、灰塵以及與他做摩擦運動的任何物體所產生的化學反應的味道,這些味道牢牢地吸附于布料上,融化在纖維中,怎么洗都洗不凈。從某種意義上講,父親的衣服如酵母一般,催化了我的自卑心理。

我也曾嘗試過反抗——把父親留給我的衣服惡狠狠地扔到地上,揚言不給我買新衣服就不再去學校讀書了。父親二話不說,一把揪住我,脫下腳上的膠皮底布鞋,啪啪啪地就抽到了我的屁股上。這時候,倘若我能及時識趣認錯的話,這種教訓很快就會停止。可是,我或許深受父親基因的影響,寧死不屈,于是,父親的布鞋便不間斷地抽到了我的屁股上。我的屁股在開花,開花的過程是一下一下的,火辣辣的;我的屁股在落花,落花的過程也是一下一下的,火辣辣的。我想,他在抽打我的時候,一定想到了生活,想到了人世間的心酸和苦楚,想到了自己的無能和委屈,于是,他只能把情緒釋放于比他弱小的我的身上。想到這,我竟隱隱有了一絲復仇的快感。是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他是無能的,不能給我訂校服的錢,不能給我買零食的錢,不能給我買隨身錄音機的錢……就連他親口向我們說出的要蓋三間前出廈瓦房的承諾,他多少年都沒有兌現。終于,父親打累了,氣喘吁吁的他將鞋子往地下一摔,再將腳粗魯地探進去,趿拉著鞋子,摔門出去了。第二天,我依然還是要穿著父親的衣服去上學去割草去放羊,依然還是要接受同學的嘲笑。

成年之后,深受父親的舊衣戕害的我,終于以時間的名義,逃脫了父親的圍剿。

是的,在與父親的較量中,時光是我最有力的殺手锏。在某個時間節段內,我會因時間的加持而不斷強大,父親則會因時間的累積而越來越弱小。這是一種無法逆轉的宿命,可惜,當它成為一種既定的事實之前,我一直未能參透其中的奧妙。我想,父親可能也沒有參透。雖然無法掐定一個確切的時間點,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十九歲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十九歲,我高中畢業,離開父親所能輻射到的最大范圍,去了另一座城市求學,開始獨立面對生活的種種未知。我一年回來兩次,明顯感覺到父親突然對我客氣了起來。事先我并不適應這種改變,后來竟也就漸漸習慣了。

某年冬天,我把一些穿舊的衣服收拾出來扔給母親,讓她順便扔掉。母親說:就放在那里吧。在我的理解里,母親無非是因忙于其他事情而騰不出手,過后,肯定會把這些舊衣丟掉,然而,當我再次回到家,卻發現原本讓母親扔掉的衣服,竟然穿在了父親身上。我的那些舊衣服雖然廉價,但顏色亮麗,款式前衛,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著陽光,詮釋著青春,舞動著活力,它們套在父親衰老的軀體上,感官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顯得那么的不倫不類。父親見我盯著他看,竟好似害羞了一般,低著頭,紅著臉,摳著手,像個孩子無措地定在原地。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沒有人再去提醒什么,我淘汰下來的撂在家中的衣服,父親就穿了起來,甚至,那些在外邊被我穿舊了的衣服,我也會把它們洗干凈收起來,等下一次回家帶給父親。或許是因為審美眼光的改變,也或許是想到我身上衣服的下一站歸宿,我買新衣服的時候不再追求叛逆、醒目,而是選擇稍微樸素一點的款式。我也曾想象過父親穿著我的舊衣穿行于田里、穿行于阡陌、穿行于集市、穿行于鄉間的任意一處所在的景象——畫面“太美”,我不忍多想,怕自己會笑出聲來。

唉,這個曾經那么要強的男人,和我們這里的其他男人一般,終究還是無法抵御時間對他的凌遲。他變得越來越謙卑,越來越膽怯,我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否與我有關。有時候,當我捋著這條時光之線回顧我的青春歲月以及那些歲月里我的反抗和逃脫的時候,我會猜測多年之后恰好與我互換身份的父親他心里的想法——穿著我的舊衣的父親,他是否也能從這些衣服上嗅到我無法淡化的氣息?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是否也會像青春期的我一般,在排拒著這種無處不在的控制呢?或許是我想多了,因為我眼中現在的父親,至少在眼神和行動上并未流露出對我的舊衣的厭惡。不但沒流露出厭惡,他甚至還會在別人提及他身上不倫不類的裝束時,頗為自豪地回答:這是我兒子給買的。

此刻,當在老家寫下以上的文字后,我走出院外,恰好看見父親正蹲坐在大門外的石板上抽著煙袋鍋,曬著太陽。被對面高大、干枯的楊樹枝條切割碎了的陽光鋪在他的臉上,打在他的身上,他卻如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我去年淘汰下來的一件藍緞紅領的羽絨舊衣,就像是另一層陽光裹在他的身上,依然是那么的不倫不類。爺——我用方言五味雜陳地喊了一聲,他就慌張地站了起來,沒答應,臉上卻笑呵呵的。那一刻時光流轉,我好像成了他的父親,而他則成了我的兒子。

遠行

那時候,全家人都正在地里割麥子,父親卻自行離開了。

小滿時節,風從遠方刮過來,原本懶散的麥子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數日之間,便一鼓作氣由青轉黃了。這是一種成熟的標志,一旦發現了這種轉變,農民們就要抓緊時間磨鐮備車,準備收割了。不然,如果恰好遭遇一場作祟的大雨,成熟的麥子就會全部霉變,直至爛在地里。

你一定領略過麥子成熟后的景象,如果沒能給你留下深刻的記憶,我愿重復我的所見:天空空曠,空曠的天空中,只有幾片閑云在漫步,閑云之下,麥田隨著大地起伏,沿著山嶺和河流的走向奔跑,一直從眼前跑到地平線以外。近處的麥子株株清晰可辨,它們懷揣著飽滿的籽,頭頂著尖利的芒,在清風的搖擺中練習著攻伐之術,一次次將內心的鋒芒刺向天空。遠處的麥子是以集體的面目呈現的,麥子與麥子那么密集地站在一起,組成一個龐大的個體,根本就無法從這些顏色相同形態一致的同類中擇出任意一株特殊的個體。這時候,且不要把所有的關注點都聚焦于麥子身上,它們固然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應當享有比其他事物更為尊貴的目光,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配角就不重要。譬如那些夾雜于黃色麥田里藍色的小花,譬如那些在麥田里蹁躚起舞的蝴蝶,譬如那些此起彼伏的蟲鳴,它們一起構成了生機勃勃的景象。

你一定體會過收割麥子時的心情,如果也沒能給你留下深刻的記憶,我愿重復我的所感:從麥田的一頭開始,一人包攬一段橫面,左手前探并握住麥秸的中上部位,右手持鐮向著右后方斜拉,防止鐮刀劃傷腿腳。雖然不時有小股的清風來往穿梭,但汗水還是沿著身體的弧線不斷地滑了下來,滑到沒有足夠承接它們重量的某個點時,它們便重重地砸向了地面,砸進了殘余的麥秸里。我不喜歡看著他們越割越遠的那種場景,我喜歡的是遠遠地坐在麥田的另一頭,等待著他們緩慢地割過來,等待著他們與我迎面相撞,彼此一笑。隔著整塊麥田,我看見他們——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以及叔叔和嬸嬸,一會兒毫無預兆地抬起了頭出現在空曠的大地上,一會兒又毫無預兆地彎下了腰消失于神秘的麥田里。有時候,他們之中的哪個人如果長時間沒能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就會莫名地緊張起來,大聲呼喊著我對他或她的稱謂,直到那個人聽到喊聲直起身來,面目模糊地對我笑一笑,我懸著的心才會放下來。

父親就是在那時候離開的。那時候,祖父、祖母、母親以及叔叔和嬸嬸都在忙著割麥,天氣預報說,最近幾日,本地將會迎來一場降雨,雨雖不大,但它之于已經成熟的麥子的影響卻不可小覷,因此,每個人都如上緊了發條一般,迅速而機械地完成割麥的每一個動作。然而,我父親卻在別人都忙得無暇他顧時,抬起了頭,直起了腰。他站在已經割完的空地和尚未收割的麥田之間的分界點上,風恰當其時地吹過了他。風吹過他時,他臉上的汗水因為這番攪動,紛紛摔落下來。父親一句話都沒有說,掉頭就走向了與我們家的麥子相反的方向,繞過別人家的麥田,向著那條干涸的河溝一跳,就不見了蹤跡。

直到麥子割完,父親還是沒有回來;直到我們拉著收獲的麥子回到村莊,父親還是沒有回來;直到我們都吃過了晚飯,父親還是沒有回來。其間,大家也曾分頭去找,甚至動用了村里的大喇叭來廣播,結果依然一無所獲。父親就像是一滴從天而降的水珠,砸入一條洶涌的大河之后,便無影無蹤了。母親難免有些焦急和擔心,祖父卻以不容置疑的威權安慰說:這么大的人了,能出什么事?你們都安心在家等著,說不準他正在往家里趕呢!

父親是在凌晨時分回來的。和他一起降臨的,是天氣預報里的那場雨,不知它從哪里汲取了更多的儲量,由預報中的小雨突變為一場瓢潑大雨。渾身如落湯雞凍得瑟瑟發抖的父親,一言不發地推開門,一言不發地從柜子里找出一床被子,一言不發地躺上床躲進被子里,就睡了過去,其間,連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連濕透的衣服都沒有換下來。第二天,祖父質問父親去了哪里,父親說,他去解了個手,結果因為太困太累睡熟了。顯然,他在撒謊。他撒謊的時候,喜歡用手捋一下額前的頭發,這一次也不例外。我知道你們肯定會說父親去偷懶了,若是你們了解我父親,你們就會因這種看似合理的猜測而感到羞恥。事實上,父親一直是任勞任怨的,此一生,他從未讓“懶惰”這個詞爬上自己的身體。面對父親的謊言,作為唯一的目擊者,我并未站出來揭穿他。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但正是這段小插曲讓我認定父親心中一定藏著一頭野獸。是一種無可名狀的野獸,或許以“氣”的形式存在,或許以“音”的形式存活。這頭看不見摸不著的野獸,肯定動用了無數的心思來誘惑他。白日里,它升騰起來,遮住父親的眼睛,用溫柔的聲音喊著——遠方、遠方;黑夜里,它蹦跳起來,敲擊著父親的肚皮,用急促的聲音喊著——遠方、遠方。

當然,這些臆想都是我二十多年后重新回顧這件事情時作出的膚淺的判斷。這種判斷來自于我的閱讀體驗。是閻連科先生的《朝著東南走》泄露了父親的秘密:這篇小說里的父親,聽信了一位大人物的話,為了享盡人間的太平快活,不斷地朝著東南走,即便他在行走的途中因一個女人和肥沃的土壤而停下,娶妻生子,享用到了太平和快活之后,卻仍然不能湮滅“東南”這個方位對內心的挑撥,相權之下,父親最終再一次邁開了去往東南陌生世界的腳步。是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河的第三條岸》指向了父親的行蹤:這篇小說里的父親某天忽然異想天開,為自己打造了一條結實的小船,走向離家不遠的一條大河,獨自一人駕舟在河流上漂蕩,家人千方百計引誘他重返故土,但他依然故我,終究也沒有再踏上陸地。

和小說里的兩位父親相比,我父親可能不具備太典型太高深的向心意義。是的,和他們相比,我父親是淺薄的,他對于遠方的渴望,只是來自于生活對他的虧欠。父親年輕的時候,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懷揣著離開故土去向遠方的夢想,這夢想或許來源于一本禁書里的某個場景,或許來源于白色幕布上的某個電影鏡頭,也或許來源于某個同伴身上穿著的遠方親戚寄來的綠軍裝。那時候,想要逃離土地對一個農民之子終身的拘禁,無非兩條路:一條是做工人,另一條是當兵。當工人需要有說得上話的人物引薦,遍觀二舅三爺七姑八姨,都是莊戶人,父親的這條路是條死路,只好自斷了心思。然而柳暗花明,餡餅從天而降,當兵這件事卻幸運地砸到了父親頭上。父親十八歲那年,本家的一位爺爺做了生產隊長,招兵令下來,自己家的兒孫年齡不足,于是揣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在族中子弟中扒拉,最終只扒拉到我父親這個遠得不能再遠的侄子身上。

聽聞這事,包括我父親在內,全家人滿心歡喜,只有我的曾祖母憂心忡忡。曾祖母生于晚清年間,自打降臨這世間開始,生活就從未對她寬容、憐憫過,她的父親因收容一位抗日士兵死于東洋人的刺刀,她的兄弟被國軍抓了壯丁生死不明,她自己的人生也隨著各種變亂跌宕起伏。因為深受戰爭之苦,所以對于戰爭她或許更具備樸素和利己的思維。聞聽長孫要去參軍,她開始不吃不喝,她開始撒潑打滾,她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告我父親,她甚至以自己行將就木的時光來要脅或感化父親。父親這個人有很多毛病,有一段時間,因為這些毛病,我曾一度反感他的任何所作所為,但他也有幾個屈指可數的優點,孝敬便是其一。在是否參軍這件事上,因為“孝敬”一詞作祟,父親在遠方和自己的祖母之間做了極其艱難的選擇:留下來。這個抉擇是痛苦的,我曾盡量把自己置換為父親,站在父親的角度重述或想象這件事,結果發現,我的感受淺嘗輒止,根本就無法深入體會父親矛盾的內心。

此后,曾祖母終于如愿以償,握著她長孫的手含笑逝去;此后,父親結婚生子,陷入了家庭的泥沼。然而,即便如此,父親心中的遠方仍時隱時現,不時誘惑著他的內心,左右著他的舉動。曾祖母去世后,他曾想與別人一起到南方打工,沒承想招工的外地工頭在席卷了本地五十多人的押金后,找了個借口一去不返。這五十多個受騙者當中,父親便是其中一個。這件事讓祖父和祖母氣憤異常,他們據此判定外面是坑蒙拐騙的世界,便不容許父親再尋離去的出路。后來,大姐、二姐和我相繼出生。我的出生在家族里可謂意義重大——這個家族終于有了長孫,作為承前啟后的標志人物,我不但讓生了兩胎女孩的母親揚眉吐氣,也讓祖父祖母變得笑聲朗朗。母親曾給我說起過那時候的父親——和其他人的父親相比,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甚至都懶得抱抱我。許多年后,多年父子成兄弟,父親回顧往事對我說,他那時正陷在另一種和喜慶格格不入的氣氛中:他終于完成了繁衍大業,把自己活成了家族的邊緣人物,他內心深處那頭不安分的小獸又開始興風作浪,在他耳畔、在他心里不斷地呼喊著:遠方、遠方、遠方……

那時候,父親已經三十多歲了。這個年紀是一道梁,梁那邊堆積的是逝去的時光,梁這邊展覽的是漸次的衰老。他左思右想,他急躁不安,他亟須一股勇氣帶著他沖破土地的圍裹和家庭的束縛。但是之前失敗的經驗也與此同時跟上了他,以心里那頭小獸同等的力量拉扯著他,讓他搖擺不定,左右為難。

數年之后,在麥田里,一只蝴蝶給了他神跡一般的暗示。那時候,他正低著頭收割麥子,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彩蝴蝶在他面前蹁躚了片刻,就落到了他的鐮刀上。他直起身抬起鐮刀,打算仔細觀看,不承想剛把鐮刀移到眼前,彩蝴蝶就再次蹁躚了起來。彩蝴蝶從我們家的麥地上空飛過,飛到了鄰近的一塊麥田里,它沒有稍停片刻,就又向著下一塊麥田飛去。父親的目光黏在了這只五彩斑斕的蝴蝶的翅膀上,隨著它向著遠方蹁躚,蝴蝶越飛越遠,越飛越小,最終飛出了父親的視線,父親的目光卻沒有因蝴蝶的消失停頓下來,它繼續穿行,繞過一棵柿子樹,越過那條干涸的河溝,翻山越嶺,最后抵達一片神秘的虛空之中。就在那時候,他心中的聲音再次響起,調動魅惑的聲音喊著:遠方、遠方、遠方……于是,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復述著蝴蝶和自己目光走了一遍的道路,一個人背離我們,向著遠方走去。至于他離去之后為何又選擇再次回來,是什么觸動了他返回的念頭,這些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多年后,父親已經漸漸衰老。以旅游的名義,衰老的父親被我帶出家門,來到了更為具象的遠方——北京的大街上,高樓林立,車流密集,人流穿梭,他突然就拉緊了我的手。我就像領著個孩子一樣穿行于帝都,而他就這樣乖巧地跟著我,跟著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穿針引線,不問去向。我不禁開始憐憫起這個衰老的男人——這里恐怕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遠方吧。至于他的遠方在哪里,我猜測,也許他自己都說不清吧。

原載《天涯》(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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