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土炕需要修了,父親讓我去叫狗叔。狗叔是村里有名的盤炕匠,姓張,大家都叫他狗代。盤炕匠除了盤炕外,也會盤鍋頭(灶臺),也叫鍋頭匠。聽父親說,狗代盤炕的手藝繼承于他父親,他家三代都是盤炕匠。盤炕看似簡單,實際上是技術活兒,不能有絲毫馬虎。
“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老家最貼切的寫照。每家都有兩三座土炕,分別在上房和廂房里。堂屋兩邊的土炕叫上房炕,一般是長輩居住;廂房里的土炕叫廂房炕,一般是小輩居住。人口多的家庭,也有四座炕的。土炕都比較大,一座炕占據一間房的一半,有四五平方米。為了更好地采光,土炕大都盤在靠窗的位置。春耕過后,農活漸緩,大家就開始翻修土炕。有的是坍塌了的,有的是四處冒煙的,也有的是年月久了,結焦的煙煤堵住了炕洞和煙囪。
雪落得不緊不慢,狗叔亦不緊不慢。上午挖坍塌的炕石板、炕基、煙煤,下午砌炕基、選炕石板、和泥。狗叔用了一天半時間,為我家盤好了一座土炕。父親說,狗叔以前盤炕只用半天時間,現在盤炕慢歸慢,但活兒好,慢工出細活兒嘛。狗叔的慢,似乎還有一個原因,父親沒有說,狗叔也沒有說,但我從他盤炕過程中,似乎有所察覺,偶爾發呆,老是將基塊砌錯位置,說話牛頭不對馬嘴。
狗叔家原來在村東頭,門前是一塊圓形麥場,堆滿土塊、石頭和麥草。麥場前不遠處就是洮河。因地理位置不錯,較之于村里其他同齡人,狗叔很早就討到了媳婦。三年后,才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叫吉祥,女兒叫吉蕓,日子過得美滿。90年代末,女兒嫁到了鄰村,兒子中學畢業后去了南方。用狗叔的話說,吉祥掙了大錢。
有一年發洪水,洮河突漲,狗叔眼看洪水臨近自己家大門,束手無策。他媳婦一邊扛堆在麥場上的糧食,一邊催狗叔趕緊叫人幫忙救災。等狗叔返回時,別說麥場上的糧食,就連大門也不見蹤影。大家破墻而入,幫狗叔卷鋪蓋、扛糧食、搬家具。洪水退了,狗叔家的上房完好,有幸躲過一劫。當大家歇息時,卻不見狗叔媳婦的蹤影。狗叔突然像瘋了一樣,沿河奔跑、吶喊,等大家找到狗叔時,狗叔滿身泥濘,眼淚在臉上沖出深深的兩道痕跡。
那段時間,狗叔每天都會沿河尋找,天黑了也不回家。父親說,大家怕狗叔尋短見,白天輪流跟著,晚上由吉蕓和女婿照顧。但狗叔媳婦一直杳無音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吉蕓和女婿沒幾天就熬不住,回去了。
幾天后,吉祥從南方趕回來,在老屋處哭過一次,也沿河尋過一回。來了就留下,好好陪陪你爹,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怪可憐的。大家勸吉祥,別再去那么遠了,萬一你爹有個啥三長兩短的,也趕不回來。
吉祥不言不語。狗叔覺得兒子或許是太想娘了,才如此。他決定,無論如何要找到他娘。狗叔對兒子說,你見過世面,認識的人多,打聽一下,看有沒有能探測出地下哪兒有人的儀器。
吉祥依舊不言不語,每天悶頭大睡。狗叔愈加心慌,不知所措。他已經沒有了妻子,不能再讓兒子出任何問題。狗叔啥也不干,就守在沒有大門的院子里。夜里,狗叔不敢睡,怕兒子想不開。一次,狗叔試探著讓兒子說說外面的世界,或者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事。兒子一骨碌坐起來,滿眼放光,說,爹,你跟我去南方吧,南方發展可快了,掙錢門路也多,守在這窮山溝里,一輩子就得受窮。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叔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再窮這里也是我們的家,再說,你娘還沒找到呢。
說這還有啥用?人已經歿了。兒子冷冰冰地說。
那一夜,狗叔和吉祥吵了一架。吵架的聲音幾乎掀翻了屋頂,鄰居說。
后來,在大家的勸說和幫助下,狗叔拆了洮河岸邊的房子,在村西頭選了一塊地方當宅基地。房子用的都是舊房木,很快就蓋了起來。但鍋頭和炕,得重新盤,得重新選石料,得重新打土基塊。吉祥反對盤炕,說,現在流行席夢思床,盤炕太土了。
那總得盤鍋頭,得有做飯的地方吧?狗叔說。
南方已經不用鍋頭了,用的都是電磁爐、電飯鍋、電茶壺。吉祥不屑地說。
都依你。狗叔不懂這些,聽得云里霧里,但又不敢跟兒子犟,兒子整天南方長南方短的,擔心兒子哪天突然離開自己,去南方。
雪停了,太陽鉆出云層,除了山上的雪依然白著,川里早已消融。炕也盤好了,父親讓我去灌二斤青稞酒,說要和狗叔喝幾杯。雖然多年沒有盤炕了,但狗叔未曾丟失自己的手藝,似乎為我家盤的新炕很滿意。父親和狗叔在另一座土炕上邊喝邊聊,我在旁邊添茶倒水。
狗叔說,為別人盤了半輩子炕,到頭來自己卻沒了炕。
不是有席夢思嗎?我問。
席夢思綿軟是綿軟,就是睡不著,翻個身,咯吱咯吱地響,時間長了,腰疼。狗叔抿了一口酒說,還是土炕好,睡著踏實,再說席夢思也太費電了,插一晚夕電褥子就一度電呢,一年得花多少冤枉錢啊!
農村就適合土炕,暖和,又大又舒服。父親接過狗叔的話茬。
狗叔的新家,算是當時村里最洋氣的房子。盡管還是土房,但裝修不比城里人的差。大門是青瓦白墻,門是鐵門,水泥硬化的院子干凈整潔,兩個小花園里種了不少花,還未綻放,就似乎能聞到花香;玻璃暖廊和地面上的瓷磚明晃晃的,有些耀眼,但暖廊里四季如春。堂屋左邊兩間是客廳,石膏板吊頂,造型時尚。靠墻的位置是電視柜、衣柜、酒柜。電視柜對面是半圈咖啡色沙發,大理石茶幾上的玻璃下,壓著狗叔兒子在廣州拍的許多照片。再往里,是一張偌大的席夢思床,一屁股坐下去,彈上來,晃悠晃悠的,一眼望不到邊。堂屋右邊一間裝修得像餐廳模樣,靠窗位置是乳白色餐桌和凳子,靠墻的位置是一組三人沙發和玻璃小茶幾。最左邊一間是廚房,許多灶具都是當時村里人沒見過的。父親說,狗叔家裝修時,村里人天天跑去看稀奇,想幫忙,也幫不上。
這咋住人呢?沒炕沒火盆沒鍋頭的。裝修出來后,村里人都傻眼了,說,狗叔生了個精能骨兒。
狗叔也覺得沒法住人,每天一進家門,像是進了別人家的門,不知道镢頭、鐵锨、背篼該放哪兒,做飯時也不知道該怎么燒水煮飯,拘謹得像剛進門的新媳婦,生怕一不小心犯了錯。
吉祥一天不著家門,狗叔又不會用那些電器,吃飯時只能啃干饅頭。盡管吉祥教了他好多遍使用方法,他還是記不住,也不敢用,用狗叔的話說,太費電了。
狗叔似乎喝醉了,語無倫次,一會兒哭訴,一會兒嬉笑,一會兒唱花兒。從他的話語里,我知道了狗叔與兒子之間的矛盾。新家裝修好半年后,狗叔想為兒子提親,被兒子拒絕,說裝修房子是想讓狗叔找個老伴兒,以后好有人照應。狗叔拒絕兒子的好意,說只要兒子留下來成家,安心過日子,他就心滿意足。兒子執意要去南方,結果又發生爭吵,不止一次。狗叔說,吉祥離開家的時候撂下狠話,這輩子都不再回這個窮山溝。
到今天已經是八百四十三天了,這個沒良心的,也不給家里來個信兒。狗叔說,洪水搶走了我老婆,南方搶走了我兒子,電器搶走了我祖傳的手藝,你們說,我命苦不苦?苦不苦?
父親沒有回答,默默喝酒。我在一旁,靜靜地聽,不知該如何安慰狗叔。
那天,狗叔和父親都喝醉了。我幫母親做熟晚飯時,他們早已鼾聲如雷,怎么叫都沒有叫醒。母親說,狗叔這些年不容易,太累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第二天中午,我去給狗叔送盤炕的錢。大門開著,家里沒人。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看見狗叔慢騰騰地從蕨秧溝出來。走近了,發現狗叔背著兩個圓鼓鼓的袋子,一股藥香撲鼻而來。
幫狗叔卸下沉重的袋子,我說明來意。
都鄉里鄉親的,互相幫襯還給啥錢。狗叔見我執意要給,說,要不等你下次回家時,給我灌幾斤舟曲土酒,或者打二斤碌曲酥油。
打開袋子,是淫羊藿。四五月份,在老家蕨秧溝、青草坡一帶,淫羊藿成片成片地蔓延。淫羊藿“葉如小豆,枝莖緊細,經冬不凋,根似黃連”。有這樣一個傳說:南北朝時期,有些牧羊人發現,羊啃吃一種小草后,發情次數明顯增多。有一次,陶弘景采藥途中,無意間聽牧羊人談及此事,后經實地考察,認定這種小草具有壯陽的作用。由于此草能使羊淫性增加,陶弘景遂將這種草取名為“淫羊藿”。
狗叔掃院子,我曬淫羊藿。滿院碧綠的淫羊藿,滿院藥香。我問狗叔采這么多淫羊藿做什么?
剛結婚那年,媳婦一直懷不上,到處尋醫問藥,吃過不少藥,都沒有作用。直到第三年,在一位老中醫的建議下,采淫羊藿曬干,磨成粉,和媳婦吃了半年多,就懷上了。狗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事可不能給別人說,怪丟人的。
現在還吃?我問狗叔。
早就不吃了,采一些算是個念想。狗叔說,現在也沒人盤炕盤鍋頭了,沒地方來錢,采一些賣給藥販子,還能增加點收入,也留一些給吉祥,有備無患,說不定會用得上。
吉祥還是沒有消息?我問。
狗叔嘆了口氣,說,都是命。
我帶著滿身藥香離開狗叔家時,已近黃昏,夕陽將我和狗叔的身影拖得漫長。狗叔像是還有話要說,但什么也沒說。我走遠了,狗叔還站在門口。
父親說,“引洮工程”移民搬遷時,狗叔毫不猶豫地廉價處理掉了當時“洋氣”的房子,只帶了盤炕工具和兩袋淫羊藿,就跟隨移民大軍去了瓜州。
后來,有人說,吉祥在外面欠了高利貸,在外面東躲西藏不敢回家;也有人說,吉祥進了傳銷,被抓了。是否屬實,至今都沒有得到證實。但是,每一個春季來臨之時,狗叔在遙遠的瓜州,他依然會在墻角處種一小片淫羊藿。因為,狗叔心里壓著一個愿望,他希望吉祥早點回來,也期盼著這個沒有完全倒塌的家庭,人丁興旺,至于別人的傳言,他怎么會去在意呢!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