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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頗費思量

康熙四十三年(1704)的秋末,北京城內已有了瑟瑟寒意。刑部衙門位于正陽門內的西側,在紫禁城的外面,此時院內已經飄落幾多黃葉,那盛開的菊花告訴人們這是冬天來臨前最后的鮮艷。七十一歲的王士禛本來就有疝氣之疾,近兩年頻頻發病,折磨得他面無血色、形容憔悴。而更讓他受到精神打擊的是:五月,被他稱為“仙才”的弟子吳雯去世;六月,他的弟子、一代戲劇大師、《長生殿》作者洪昇在烏鎮醉酒墜江身亡;六月初二,一代考據學大師、他的好友、著《古文尚書疏證》的閻若璩辭世;同月,被順治皇帝譽為“真才子”,在沒有任何科舉功名的情況下,直接以一部《讀離騷》的雜劇被授永平推官的尤侗以八十歲高齡卒于鄉中;八月,好友、康熙十一年(1672)殿試狀元、《大清一統志》的總裁官韓菼離世。整個文壇一片嗚咽。而在此時,老家淄川又鬧旱災,哀鴻遍野,餓殍遍地。一個個老友的去世,一個個不幸的消息,使王士禛心里籠罩著巨大的陰影。

實際上,早在三年前,王士禛已經有了致仕的想法。那年春天,那次經筵后的大病讓他伏枕四十多日。當時,他以六十八歲的病軀支撐刑部公務,著實有些力不從心,于是以“恐部務廢弛”為由,具疏乞休沐,歸里為父母遷葬。

康熙知道了王士禛的請求后,對王士禛做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評價,讓王士禛感激涕零。康熙說:“山東人性多偏執,好勝挾仇,昔李之芳、孫光祀、王清其仇迄今未解,惟王士禛則無是也。其詩甚佳,居家除讀書外,則別無他事,若令回籍,殊為可惜,著給假五月,不必開缺。”

身居要職,國之重器,給五個月長假,而且明確這個職位還給他留置,這是多么大的信任!

而康熙對山東人似乎沒有多少好感,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內閣大學士、王士禛的新城老鄉馮溥致仕的時候,康熙就傳諭說:“朕聞山東之仕于朝者,大小固結,彼此援引,凡有涉于己私之事,不顧國家,往往造為議論,彼唱此和,務使有濟于私而后已。又聞其居鄉,多擾害地方,朕皆稔知其弊。馮溥久在禁密之地,歸里后可教訓子孫,務為安靜。”[1]看來,康熙對山東人愛結圈子、搞小幫派,為私利而不顧大局的種種臉孔是了然于心的,但“惟王士禛則無是也”,這真是對王士禛人品的莫大欣賞和肯定。

黃葉飄到王士禛的腳下,他睜開已經昏花的老眼,戴上四年前康熙親自送給他的那副西洋眼鏡,眼前似乎清晰了許多。看到這副眼鏡,王士禛心里溫暖了許多。那是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的十月初六,庚辰科的武進士一百人的閱卷在太和殿進行,他和熊賜履、張英等一同被皇上召去看卷。那晚,他看卷至一更天,眼睛昏花,幾欲暈倒。這時,康熙來了,他親切地問王士禛的年紀,讓他注意身體,又讓侍衛給他送上一個稀罕玩意兒——西洋眼鏡。這副西洋眼鏡也成了他對康熙溫暖的記憶。

就在這個黃葉飄飛的刑部大堂,一向以敦厚著稱的王士禛曾有一次大發雷霆——

那是他剛到刑部尚書任上的第一年(康熙三十九年),他審得一案:北城有個叫徐起龍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叫馮繼隆的人,而婆母曹氏是一個淫婦悍婦。剛嫁到馮家沒幾天,這個淫婦竟帶來了她的兩個情夫,一個是地痞,叫辛二,一個是和尚,叫宣召。在曹氏的慫恿下,這兩個人竟要逼奸新娘。新娘不從,曹氏和她的這兩個情夫竟拿燒得紅通通的烙鐵威逼,新娘就這樣被奸淫了。過了兩個月,他們才讓新娘回到娘家。女兒回家,向父親徐起龍哭訴。徐起龍怒不可遏,帶著表弟侯六找到曹氏家門,一頓痛揍。曹氏報了官府,而官府來了人,不由分說將徐起龍和侯六抓了起來。刑部定案時,不知道為什么,以私入民宅、打砸搶劫為名將徐起龍兄弟打入大牢。王士禛在訪得實情后,怒發沖冠,他幾乎把那個定案的文書撕得粉碎,摔到堂下,對到堂匯報的滿漢官員怒吼道:“你們是不是懼怕曹氏的勢力?你們這是在徇情枉法啊!你們究竟吃了曹家多少賄賂?竟敢拿這樣的文書來騙我!天地神明你們都敢欺,安的什么狗肺狼心!”

王士禛當即把徐起龍和侯六釋放,并將曹氏、辛二和和尚宣召緝拿歸案,動用大刑。三人皆伏罪,按律定擬!徐起龍女兒也離婚,回到父母身邊。

士不可不弘毅!王士禛的這次詩人豪氣贏得了朝野喝彩!

然而,七十一歲的老人王士禛這次卻沒有了喝彩聲,他可能真的是辜負了皇帝的信任。一個小小的王五案卻給他最后的仕途一個大大的趔趄,并且成了他背負到生命終點的污垢。盡管幾百年來一直有人為他清洗,卻總是洗不去這污垢帶來的陰影。

王士禛將刑部侍郎陳論傳喚到書房,討論王五的案子。陳論出身于被稱為“一門三宰相、六部五尚書”的浙江海寧陳氏家族。陳論當時是右侍郎,他的意見自然重要。陳論道:“司寇大人,王五與吳謙都是案件當事人,一個指使,一個親臨作案現場,但都不是殺人者,然而論誰都難逃其罪。而一個流徙,一個免議,未免差距太大了吧?要么都從重,要么都從輕。”陳論的觀點實際上是很符合王士禛的刑罰思想的,他溫柔敦厚的性格,使他總是站在從輕的原則上處理案子。在他看來,“失出”總比“失入”更穩妥一些,畢竟,人命關天啊!看著王士禛陷入沉思,陳論又道:“吳謙是太醫院吏目,是個八品官,而王五雖是匠役,卻也是捐了個通判的官職。同為朝廷命官!更何況王五捐的官比吳謙還要高。在本案中,王五是參與者,而說到底,吳謙也是主謀,將王五判得如此重,而吳謙卻免議,失之妥當。妥協的辦法是:既然吳謙免議已決,不如將王五減刑,改為革職。”

陳論的說法正合了王士禛的心意,而這個和稀泥的辦法,卻給他釀了一杯終生遺憾的苦酒。

與司官的設置一樣,堂官在清朝也有兩個,一個漢尚書,一個滿尚書,這個滿尚書就是安布祿。安布祿看到這樣的判決,自知不公,可又不愿直接跟王士禛明說,于是就采取了官僚最愛用的辦法:拖!議而不決,最后只有讓皇上定奪!

三條人命的案子,主使者一個革職,一個免議,當這個案子放在康熙的龍案上時,就出大事了!

康熙震怒!震怒的緣由,恐怕也是康熙對王士禛積攢下來的怨氣的借題發揮,這里暫且不說。只說這皇帝的怒氣要是來了,只怕會翻天覆地——案件馬上交由三法司會審。

我大清朝清正廉明,體恤民生,怎容官官相護、草菅人命?皇帝一怒,再小的事也要嚴查。一會審,問題都出來了,說情的、行賄的、枉法的牽出了一串。王士禛也大吃一驚,原來背后有這么多人在關注這案子。會審結果很快呈到康熙的龍案上,這邊左都御史舒輅馬上呈奏:“光棍金眼”王五逞兇斃命,應斬;吳謙同謀作案,應絞;刑部審訊既已延遲,又不審出實情,又為解脫,應將滿尚書安布祿等降職調用。很快,圣旨下:刑部前審此事,明系隱蔽,尚書安布祿降三級留任,尚書王士禛、侍郎陳論俱降三級調用。

但事情還沒有完,王士禛的前任叫李振裕,當時任戶部尚書。此人喜歡舞文弄墨,卻才氣平平,平時有點投機鉆營、陰陽怪氣,王士禛還真有點瞧不起他,于是就有了點齟齬。這時李振裕認為是難得的好機會,就又趁機參了王士禛一本,無非就是王士禛執法歷來就有問題,失出法嚴,整日沉迷詩文唱和,不理政事之類。

王士禛的厄運終于來了,圣旨下:王士禛“坐瞻徇革職”。坐,即為定罪;瞻徇,徇私枉法也;革職,削職為民也!

[1] 《圣祖實錄》(二)卷一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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