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族的傳奇
大廈將傾,似乎是有一些預兆的。
崇禎四年(1631)七月十七日夜,湖廣地震,常德、澧州尤甚。常德府武陵,夜半地震有聲,黑氣障天,井泉泛濫,地裂孔穴,漿水涌出,此次地震波及湖北、湖南、江蘇、浙江等地,南京也有震感。
王象春此時剛剛卸任南京吏部考功郎,回到家鄉新城。王象春正是王士禛的同宗叔祖父。新城王家在明末是一個傳奇。
王士禛在《漁洋山人自撰年譜》中對王氏家族起源有一段記載:
始祖諱貴,遷濟南新城,著籍焉,稱瑯琊公。
公居諸城,古瑯琊地也。當元末白(花)馬軍亂,公徂擊之,殺一賊,度不能抗,乃避居新城之曹村,為某大姓傭作。一日大風晦暝,有一女子從空而墮,良久既霽,公于塵坌中得之。云即諸城縣初氏女也。晨起取火,不覺至此。時公方鰥居,女子年十八九。主人以為天作之合,遂令諧伉儷焉。二世祖諱伍,有善行,稱善人公。三世至潁川公,而讀書仕宦。四世至太仆公,始大振家門。二百年來,科甲蟬聯不絕,皆夫人所出也。
大致意思是:王家的始祖叫王貴,遷到濟南府新城縣落了戶,人稱瑯琊公。元末花馬之亂的時候,王貴殺了元軍的人,眼看不能抵擋時,就避居新城曹村,給人當長工。一天,刮大風刮來個姓初的女子,讓王貴撿到了,并在王貴扛長工家主人的撮合下結為夫妻。這位初氏夫人,就是新城王氏家族的老祖母。
這個神話見之于族譜,族譜最早是由五世王之垣整理,王之垣應該是聽潁川公(三世王麟,王之垣的爺爺)說的,但這個傳說基本上是不靠譜的。神話傳遞出來的信息是:初夫人的來歷很神奇,王氏之所以發達,就是因為有通靈的血統。這個神話在王之垣、王象乾那個時期就傳之于朝野士子,且越傳越奇。如萬歷二十九年(1601)至萬歷四十四年(1616)間在山東做官的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寫道:
國初山東歷城王氏方鰥居,一日,天大風,晦冥良久,既霽,于塵坌中得一好女子,年十八九,云外國人也,乘車遇風,欻然飄墜,遂為夫婦。今王氏百年科名,貴盛無比,皆天女之后也。
這已經差不多把初氏夫人捧到仙女那個層次了。王氏家族也是仙女之后,二百年來科甲蟬聯不絕,是因為這個家族非凡人之后也。這恐怕是當初王貴編瞎話哄孫兒的時候所始料未及的。
且看這個家譜(見后頁):
王氏家族的輝煌經歷大體是這樣的:
王貴之后的王麟最有出息:十四歲保送國子監!你想,一個農民家的孩子,沒有任何背景,就憑本事上了國子監,這確實不同尋常。國子監是國家最高學府,國子監學生的來源,一個是貴族子弟,一個是各地(府、州、縣)官學的優等生保送過來的。國子監畢業的學生可以跳過舉人直接考進士,考不上進士也基本上國家包分配,上了國子監,穩穩地能撈個一官半職。王麟得到的職位就是潁川王府教授,也就是教潁川王的子弟們讀書的教師,不過這個王府教授是在正式公務員編制內的,從九品(相當于現在的副科級)。王麟先生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帶動了整個王家讀書進取的風氣,王氏家族的文脈也肇始自王麟。
王麟有八子,其中,王重光是王家家族振興舉足輕重的人物。王重光是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是王氏家族的第一個進士,官做到了戶部員外郎。但因惹到了嚴嵩一黨,他被平級調動,遠遠地打發到貴州布政使司左參議(從四品)任上。嘉靖三十六年(1557),北京皇宮大火,燒毀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詔令王重光從貴州采伐大木,修建新殿。為征集修復皇宮用的大量木材,王重光深入崇山峻嶺中的少數民族反叛地區,恩威并施,入果峽口、大落包、霧露溝等地督兵伐木,圓滿完成使命。
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重光積勞染病而死。
嘉靖四十一年(1562),三大殿竣工,朝廷“追敘前烈”,追贈王重光為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并在貴州永寧為王重光立祠以祀,命名為“忠勤祠”。
王重光死后三十年,其次子戶部左侍郎王之垣、長孫兵部尚書王象乾為首的子侄們,認為“歲時常酹[1],貴州祠遠,不能近祀”,“家鄉無祠,雅不稱成功之盛德”。于是奏得萬歷皇上的恩準,于萬歷十六年(1588),在家鄉新城又立忠勤祠。
王家自此開始了官宦世家之途。
在光字輩中,出仕者還有:王耿光(王麟長子,馬湖府經歷)、王近光(王麟第七子,太醫院吏目,七品銜)。
到了第五世之字輩,人才開始涌現,進士至少有三個,舉人若干,官職上知府、知縣一群。其中最有成就的是王之垣。
王之垣是王重光次子。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累官至戶部左侍郎(第一副部長)。王之垣官聲良好,但他之所以在歷史上能留名,是因為他做了一件很有名、也為世代士子詬病的事:杖殺了思想異端——何心隱(本名梁汝元,字柱乾,號夫山)。
何心隱,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分支——王艮的泰州學派的大佬。當時的首輔張居正以反對空談和牟利、集中力量干大事為名,于萬歷七年(1579)正月下詔毀掉全國書院約六十四處。
在張居正時代,講學諸子中最著名的是江西人何心隱與福建人李贄,都是王陽明學說的傳人,先后在湖北孝感和麻城講學。他們學問精深,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大思想家。這二位在講學中譏諷宋明理學,挑戰傳統社會秩序,評論當朝時事,被保守派視為“非圣無法”的異見分子。
張居正認為他們是思想異端,擾亂了他的改革大計。萬歷四年(1576),何心隱被通緝,罪名是聚集門徒,擾亂時政。該著這個何心隱倒霉,被時任湖廣巡撫王之垣逮到了,結果,被王巡撫杖斃于獄中。
李贄曾撰文為何心隱喊冤,說王之垣是為了討好張居正,并說是張居正授意王之垣逮捕和殺害了何心隱。李贄說,張居正與王安石一樣,都是思想文化上的專制主義者,都不如春秋時期的子產[2]。張居正追殺有不同意見的人,顯然比王安石更惡劣。
持這種觀點的首先是那個著名的老憤青鄒元標,他在《梁夫山傳》中說:“巡撫夷陵(之垣)惟知殺士媚權,立斃杖下,嗚呼!”張居正死后,王之垣稱病回鄉。但這時,有個山東的監察御史叫趙崇善,又向朝廷上疏,提出要求追劾王之垣殺何心隱一事。幸虧王之垣據理力爭,加之朝中一些大臣的有力奧援,才使王家幸免于難。
這算是王之垣留下的一大污點。后人對此多有議論。王家后人也多為王之垣洗白,如王士禛在他的《池北偶談》中就曾記下這樣一段文字,極力為曾祖父辯白,并言趙崇善“其言比于狂吠”。
何顏偽道學[3]
何心隱在萬歷間,屢變姓名,詭跡江湖間,所脅金帛不貲。嘗游吳興,誘其豪為不軌;又與一富室子善,偕之數百里外,忽曰:“天下惟汝能殺我,我且先殺汝。”紲[4]之湖中,取其家數百金,然后縱之。其黨呂光者,力敵百夫,相與為死友。又入蠻峒煽惑,以兵法教其酋長,事聞于朝。先曾祖時為湖廣巡撫,捕之,獲于嶺北,置諸法,罪狀昭然。有御史趙崇善者,挾私憾,追劾先公殺心隱媚江陵。而推心隱講學時,先曾祖久以戶部侍郎養親家居矣。雖事之本末自有公議,而崇善捷捷幡幡[5],良可畏也。此事之詳,具載大宗伯周寅所(應賓)先生《識小編》。王弇州(世貞)先生《別集》,其所載顏山農挾詐趙文肅千金,與奸良家婦為心隱所毆事,尤丑。山農,即心隱講學師也。道學狼籍至此,可嘆可嘆!崇善此疏,刻入萬歷疏鈔,或未詳何、顏顛末者,恐輒信之,聊復述及,以質公論云。
這里的顏是指顏山農(名鈞,字子和),也是泰州學派的傳人、何心隱的老師。這哥們兒是個奇人,號稱人應率性而為,“貪財好色,皆從性生,天機所發,不可閼之,第勿留滯胸中而已”。于是,當性情來了,他就在講課的時候躺在地上打滾,見到色美良家婦女就把人家按到地上強奸。而何心隱也是因為感覺到一個富家子弟能殺他,所以就先把富家子弟殺了,這種殺人越貨和男盜女娼的勾當難道可以用他們精良的學問相抵嗎?殺了何心隱,也讓王之垣背負罵名?王士禛覺得自己的太爺爺太冤枉了,應“以質公論”,還歷史一個清白。
到了第六世,王氏更是如日中天,象字輩居然出了九個進士。
王象乾,王之垣之長子、王重光之長孫,隆慶五年(1571)進士,累官至兵部尚書,總督薊遼事務。年輕時就和蒙古兄弟比射箭賽喝酒,與蒙古各部氣味相投,蒙古人很買這位王大人的賬。他深知這些蒙古人的劣根,與蒙古人喝著酒、劃著拳,再送些美女珠寶之類,玩著就把許多事情擺平了。
萬歷四十七年(1619),萬歷皇帝可能很欣賞王象乾的做派,追封其三代,曾祖父王麟、祖父王重光、父親王之垣都追贈光祿大夫、柱國、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地方政府在新城縣建四世宮保牌坊,以紀念此恩典。這座牌坊竟能歷四百年留存至今,默默宣示著新城王氏的榮耀和功勛。
王象春,即本節故事事主,王重光的孫子,是王重光七子王之猷第五子,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榜眼,全國第二。而著名的文人錢謙益,與王象春是同榜,無非弄了個探花,列王象春之后。
王象晉(1561—1653),王之垣第三子,王漁洋之祖父,明萬歷三 十二年(1604)進士,歷官浙江右布政使(省級干部),二品,自號名農居士。他用十多年的時間編撰了一部二十八卷四十余萬字的農業巨著《群芳譜》。
除了以上三位進士,另外六位進士分別是:王象坤、王象蒙、王象斗、王象節、王象恒、王象云。
到了第七世與字輩,王氏家族遭遇明滅清興的戰火,歷經辛未之難(1631)、壬午之亂(1642)、甲申之亂(1644),與字輩精英人物凋零殆盡。
第八世,以王士祿為首,王氏家族出了五個進士,王士祿(順治十 二年進士)、王士梓(王之都曾孫,順治十八年武進士)、王士禛(順治十五年進士)、王士驥(王象豐孫,王與玟子,康熙三年進士)、王士祜(康熙九年進士),家族開始中興。其中,王士祿、王士祜、王士禛為親兄弟,王與敕之子。王士禛累官至刑部尚書,創“神韻說”,康熙喜其詩,被士人推崇為清初詩壇領袖。錢謙益稱之為:“新城王氏門第,大振于煙硝火燼之余?!?/p>
第九世啟字輩,出了七個進士,但仕途成就漸趨慘淡。
通過一個表格可以簡要了解王氏家族的科舉狀況,和其在新城縣科舉中所處的位置:
王氏家族科舉一覽

好了,我們還是書歸正題,繼續說王象春的故事。
萬歷四十年(1612),王象春任順天鄉試同考官,因一同考官被揭發舞弊,王象春遭受牽連。經刑部追查審理,歷時兩年,方弄清事實。王象春飽受精神折磨與迫害,只得告病回原籍新城。到了萬歷四十五年(1617),王象春才重回官場,先至北京任上林苑典簿,后長期在陪都南京任職,歷任大理寺評事,兵部、工部員外郎,擢至吏部郎中。
以錢謙益的評價,王象春“雅負性氣,剛腸疾惡,扼腕抵掌,抗論士大夫邪正,黨論異同。雖在郎署,咸指目之,以為能人黨魁也”。以這種性格,自然在官場中難有得意。而這種趾高氣揚的性格,在平時頂多得罪幾個人,而這次王象春卻得罪了一個不一般的人,最終因為這個事件,竟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1] 酹:祭奠。
[2] 子產:春秋時期鄭國政治家、改革家,其改革不毀鄉校、給民眾以議政空間,不輕易為民意及同僚的異議而動搖,堅決推行自己的改革。
[3] 《池北偶談·談獻六》。
[4] 紲:羈,捆綁。
[5] 捷捷幡幡:巧言輕率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