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挨挨擠擠的幾十戶人家居住在一個形似簸箕的山彎里,一片濃密的棗樹林掩映,西榆公路繞村而過。
小車在這里停住時,村支書李長生已在公路上等候多時。宋振華從車上走下來頗為激動地說:“哎呀,終于到家啦!”其實,對宋振華而言,這里只能算作他的第二故鄉。他的真正故鄉在山東,抗日戰爭中他帶領全家人逃難來到這里,并在這里參加革命。去年宋振華從常務副省長的位子上退下來。離休后的清閑讓他突然產生了寫一部回憶錄的念頭。寫材料出身的他原以為寫一部書并非難事。然而,真正動起筆來,他才知道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簡單,許多記憶猶新的事,要用文字來表述,就像隔了一層薄紗,一切都模糊了,時間、地點和一些具體人物也記不準了。他曾讓秘書翻閱過不少資料,卻解決不了問題。他想回陜北搜集一些資料,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直到這次秀延縣邀請他參加首屆“紅棗節”,才如愿以償。會議一結束,宋振華就直奔李家村。
握過手,李長生說:“宋省長,我大和鄉親們都在陵園候著,咱們就直接上陵園吧!”直接上陵園是宋振華的安排。李長生和宋振華上了車,小車便向山上開去。
陵園就在李家村的窯鹼山上,一條簡易土路從西榆公路直通那里。車行數分鐘后就可以看到一片茂密的柏樹林,柏樹林中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九座墳塋。陵園雖然不是很大,卻管理得井然有序,雜草不生。
宋振華剛剛下車,一群人就圍攏上來,緊接著手就被人緊緊地握住了:“你終于回來了,快三十年了,鄉親們可想你哩!”言語中洋溢著抑制不住的激情。宋振華定定地看著握住自己手的人,瘦骨嶙峋,背微微有些駝,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老年斑,只有一雙眼睛還顯得炯炯有神。宋振華一怔:難道他就是那位攆得野狼在山坡上翻跟頭的李俊杰?時光的利劍怎么這么無情?“宋省長!”隨著呼喊是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宋振華趕忙叫一聲“俊杰”,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攙扶李俊杰的是一位精瘦的老婦人,雖然白皙的臉上依然顯露出曾經的俊俏,但滿臉的皺紋卻記載著她所經歷的艱辛。“玫瑰?!彼握袢A和夫人張牡丹幾乎同聲喊出這個名字來。
挨著李俊杰站立的是王富貴和桃花,宋振華一眼就認出來了。王富貴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雙腋下拄著兩個拐杖,人雖然蒼老了許多,背也駝了,但大模樣還未變。桃花稍有些發胖,精神倒還好。王富貴說:“我說今天一大早,喜鵲就在我家門前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原來真有貴人來了!”宋振華“哈哈”大笑。
“振華兄弟、牡丹妹子,幾十年了,你倆還是那么嫩格嶄嶄的,咋就不會老哩?”李長生壓低聲音說:“大娘,這是宋省長!”臘梅趕忙改口:“宋省長……”
宋振華說:“臘梅嫂子,還是叫兄弟吧,親切哪?!?/p>
宋振華一手握住李俊杰的手,一手握住王富貴的手,很動情地說:“我也很想念你們哪!有幾次都夢見回到村上了,又和你們一塊兒掏荒地哩?!崩羁〗苷f:“聽說你已離休,回來住吧,農村空氣新鮮,糧食和蔬菜都沒有污染,是養老的好地方?!彼握袢A說:“好、好、好?!?/p>
鄉親們已經備好祭奠用品。李長生上前點過香,燒過紙,上過供品,澆過奠酒后,宋振華夫婦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祭拜完畢,宋振華又走上前去逐墳觀看,邊看邊念:“李春生?!崩羁〗芫o隨其后:“1936年紅軍東征時犧牲的?!薄榜R向義、馬向前、馬拴狗?!崩羁〗苷f:“抗日戰爭中犧牲的?!薄袄羁∮?、李俊義、李平娃、白文舟、馬戰勝?!崩羁〗苷f:“解放戰爭中犧牲的。白文舟雖然不是部隊上的人,因為是支前中犧牲在戰場上的,后來政府也發了烈士證書。馬戰勝雖然沒有政府頒發的烈士證書,但他是為了革命被敵人活活打死的,我們也把他埋在這里了?!?/p>
宋振華這才發現李俊杰喘得十分厲害,口就那么一直張著,兩個肩膀不停地聳動著。說上幾句話,就得用手中的氣霧劑對著口噴幾下。宋振華一驚:“咋會成這樣呢?”李長生低聲說:“我大患肺氣腫已好幾年了!”宋振華說:“趕快上醫院看看吧!”李長生說:“看過幾次,就是沒什么效果?!彼握袢A說:“我走時,跟我去西安,一定得把病看好!”
李俊杰沒有接話,繼續說:“在這個陵園中,有四個木頭人陪葬。春生和白文舟犧牲時還沒結婚,分別有兩具木頭人陪葬。我二哥李俊義和平娃,雖然政府頒發了烈士證書,卻沒有陣亡通知書,他們什么時候犧牲,在什么地方犧牲,沒人知道,尸身自然沒有運回來,墓里埋葬的也是兩具木頭人。”
宋振華定定地望著李俊杰,一臉的迷茫。
李長生附在宋振華的耳朵上說:“我大一直想尋找我二大和平娃叔的尸身,還想讓你幫忙哩!”
宋振華“噢、噢”兩聲,不再吭聲。
李俊杰沉默了。他思潮澎湃,那些逝去的歲月如決堤之水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