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左營司巷里新來客
那是個暗黑的夜,你悄悄出生。并無祥瑞之光閃現,也無鳳鳥在屋檐上鳴啼,連離天亮公雞叫尚有幾個時辰。少了偉者帝王大人物出場的陣勢,絲毫不耽誤你趁著夜深人靜抓緊出世,倒是似乎冥冥中知道自己這一生要做很多事情一樣。家書記載這時刻是:公元一七八五年八月三十日,清乾隆五十年七月二十六日夜,子時。
十二時辰中,子時乃隆夜,最黑暗。閩省侯官城萬家熄燈。
當然,你的出生為侯官左營司巷的這個黑暗子夜增添了亮點,那一戶窮秀才林賓日煙熏火燎的小屋,往油燈里更是加了幾多麻油。在此之前,老婆已為他養了五六個千金,那分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窮秀才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子夜迎子的美好時刻。兒子呱呱落地的啼哭聲,頓時讓這一介寒士的心里充滿暖意,為祖靈上香的手,也在激動中顫抖。三十七歲得子,在重男輕女的那個時代這是何等大的事情!
林氏,在福建算是大姓。追溯先祖可到兩晉南渡時期,中原八姓入閩,就有林姓一族。那時候該是閩地浩淼水澤漸退,進入適宜人類居住的耕桑時期了吧。最初林氏移民之地在晉安郡,不斷繁衍發展,支脈繁多,漸漸散布到各地。隋朝初期,入閩林氏第十代林茂遷居莆田北螺村,再傳至十六代林坡生有九子,唐貞元間做九洲刺史,史稱“九牧林氏”[1]。到了宋代,林坡第九子后人林高德遷徙福清縣杞店鄉定居,他就是林則徐這支脈的祖先。相傳至林則徐這支脈先祖為林榮山,自六祖林存素開始定居福建省治地侯官即福州,那會兒正好是康乾時期。從五祖林學弢起,經林則徐高祖林啟寀、曾祖林廷癸、祖父林正澄、父親林賓日,正好見證了大清朝由盛世到衰落的二百多年歷史。
林氏雖說福建大姓,但林則徐這支脈也沒出過什么正經人物,不像明成化萬歷年間濂浦的林瀚一門“三世五尚書”那般榮耀。自林則徐上溯四代,都未曾在官場登科覓得一官半職,只不過是少有地畝的中等農戶而已。他的曾祖母鄭氏“將祖遺田宅勻作五股,均分五男”,林則徐的爺爺林正澄是第五子,分到“稻谷三十挑住屋數間,另有書田十擔”[2],由此可見林則徐的曾祖父林廷癸也算是有農田產業的一戶中等地主了。可惜,林正澄不夠爭氣,苦讀經書只混了個閩縣廩生,無法再跨越一步進入官僚階層,只好拋家舍業隨叔父去中原一帶河南山東等地教書為生,把家庭丟給老婆胡氏一人操持。雖在外游蕩教書十余年,卻收入微薄,祖產田地又不夠多,生的五個孩子都無正當糊口職業,加上家口多有老有小,這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緊巴了。其間老母及妻子胡氏、還有五兒相繼離世,所花的費用不低,無奈舉債高利貸,即便兩個兒子林天木、林賓日也出外教書還是抵不上債務。當他從河南返回侯官時家里已經債臺高筑,高息滾利,加上給二兒子天軒娶媳又借貸,最后無奈把祖產房屋也賣掉抵債了。走投無路的林正澄第二年便抑郁而死,家人把余下的田產變賣,仍然未能還清債務。一個中產地主家庭就這么破落了。這是林則徐出生前十余年發生的家族巨變,當時他生父林賓日二十七歲,是個窮困潦倒的小教書匠,還沒娶上媳婦。
幾筆高利貸扼殺了一個中產地主,也可映照出清中晚期社會矛盾趨于紛雜,土地田產兼并侵吞變得激烈,生存容不得半點閃失。林正澄不好好在家經營土地田產,把如此大事丟給老婆婦道人家去管理,自己游走四方教書謀仕途,問題顯然出在這里。想靠孔孟書出頭結果忽略了打點家業,喪失了根基,理想和現實未能得到合理結合,苦了自己和一家人。林賓日受此牽累,父親長年不在,自己幼小失學,十三歲開始勉強讀一家私塾受啟蒙,家道中落,對他刺激很大,他發奮勤學,苦熬出頭之日。也許,父親游歷天下的血液依然在他身上滾動,自青年起他也出入敦社結交士友,進出山堂求學談藝,也曾參加鄉試等。顯然,他比父親精明了好多,幾乎赤手空拳,靠自己依然是教書舌耕起早貪黑精心用功,在他父親辭世后兩年便娶塾師陳時庵之女為妻,“時庵先生以宿儒講學于鄉,為都人士所崇仰”,其妻也是書香門第之女,顯然是位賢內助。后來他在侯官左營司巷里租得小屋,徹底離開鄉下,斷絕了與農耕土地的經濟鏈條,走上一條完全不同于其父的道路。
林賓日身上體現出閩人那種“耿”和堅韌,務實,又不放棄追求。
也許,父親的經歷使他清醒,成為教訓,與其遠游求道,還不如從腳下開始。路,其實就在腳下,在你生活的周圍現實中,只需要你用心一點點積累和覓得屬于自己的機會就行。林賓日,就是這么做的。他一面教書,一面苦讀經書武裝自己,甚至終夜不眠害了眼疾。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三十歲上縣試第一,考上秀才,第二年經過歲試,補為廩生。廩生既是廩膳生員,科舉制度中生員名目之一。名額有定數,明初期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每人月給廩米六斗。清沿明制,經歲、科兩試一等前列者,方能取得廩生名義,供米外每年發廩餼銀四兩。林賓日從此拮據的生活有所緩解,雖仍需妻小做女紅、剪扎“象聲花”之類以佐家計,“半饑半寒,遷就度日”,但生活總算也為他打開了一扇希望之門。對此,林則徐后來也回憶說:“時先大父母已棄養,家無立錐,不使家君知之。逾年,家君入學,旋食廩餼,此后官谷雖稍充,而食指揮漸繁,貧如故。先妣工針黹,又善剪彩為草木之花,大者成樹,其小至于一莖一葉,皆濯濯有生意,歲可易錢數十緡,遂資其直,以佐家計。”[3]
林賓日在人世間艱難拼爭,兒子林則徐的出生,無疑點燃了他心中無限的希望之火。
幾代書生,號稱“累傳皆儒業”,該有個光宗耀祖之人出現了吧?輪也輪到了。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頭生兒子鳴鶴早夭,使他一直渴望著這胎兒子早日到來,以繼承香火,實現自己心中夙愿。
飽讀詩書,望子成龍,為兒子取什么名號?這使得林賓日頗費心思。
古來書門取名都很講究,不能隨便叫個阿貓阿狗就算了。冥冥中,人名會伴隨氣運,那里暗含著不為人知的神秘符號,起好與八字相符會輔佐一生,起不好犯“克”,會帶來霉運。此時,他忽然想起前日“夢中親見鳳凰飛”,由此馬上聯想到南朝才子徐陵,被世人贊譽為“天上石麒麟”的徐陵,字孝穆。平素他心中十分欽佩徐陵,文采橫溢和為官剛正清廉,被后世頌揚為楷模。于是,窮秀才林賓日怦然心動,毫不猶豫,脫口提筆,給兒子起名曰:則徐[4]。
顧名思義,當然是期盼兒子效法徐孝穆,文采出眾,出入相閣,也如他清廉剛正,名留百世。后來,林則徐自己也取字少穆,又字石麟,都和這位南朝才子徐陵拉上了關系,顯然心中十分認可父親的期許,看得出也非常推崇這位先賢。
“學而優則仕”,是他們林家幾代人追求的夢想。
也許,此時的林賓日已經感覺自己去實現這一夢想,頗為困難,人到中年拼取功名談何容易?考個秀才都如此艱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三十歲才成功,幾年過去沒有太大發展,勉強混個廩生,養家糊口都很困難,再上一層實在難為自己。還不如把心思往兒子身上多用一用,多下些功夫,甘為兒子當鋪路石更為實際,更有盼頭。
想好了思路,就馬上付諸行動。顯然,林賓日是個很有智慧、志存高遠之人。
現在看來,林則徐的確有一位好爹。
拼爹,拼的不是社會地位和財力,而是智商,是智力投資。
注釋
[1]林英《林氏族譜序》。
[2]林賓日《析產鬮書》。
[3]林則徐《先妣事略》,載《云左山房文鈔》卷二。
[4]程恩澤《題林旸谷年丈飼鶴圖遺照》,《程四郎遺集》卷三,“夢中親見鳳凰飛”句下自注解:“中丞名號與孝穆有關系”。
二 少年秀才初露鋒芒
幾代教書匠,祖傳皆儒術,自己又半生做私塾先生,林賓日該是教子有方。
果然不假。幼年童年,是人生第一步,人之初,啟蒙教育最為根本,林賓日做的就是這一基礎建設。恰值此時他因眼睛患病,參加鄉試落第未能取,為生計便去鄰居羅姓人家當私塾先生。四歲的林則徐,由此被四十歲的父親林賓日牽著抱著,一同去羅氏私塾,被父親抱在膝上,聽講四書五經三字經。后來林則徐自說“自之無以至章句,皆口授之”。
咿呀學語,便聽父親一句一句親口念授章句文藻,可見啟蒙之早,這是林則徐的幸事和福分。
稚嫩的瑯瑯讀書聲,在左營司巷里傳蕩,伴著月朗星稀,伴著晨鐘暮鼓。
幫助夫君教育孩子的,自然也有書香門第出身的母親陳氏,她是個德惠勤勞又智慧聰穎的賢內助,平日里言傳身教影響培植著兒子幼小的心靈,為其長大后的優秀人品,打下良好的基礎。對此,林則徐自己在《先考行狀》里回憶:“每際天寒夜永,破屋三椽,朔風怒號,一燈在壁,長幼以次列坐,誦讀于斯,女紅于斯,膚粟手皸恒至漏盡。”
啊,這情景,是個多么令人感動的場面!
一幅栩栩如生的面畫。和諧而溫馨,孜孜不倦的生活中進取的一家。
林則徐又寫道:“府君之教,諄諄然,循循然,不激不厲,而使人自樂于向學——講授書史,必示以身體力行,近理著已之道,罕譬曲喻,務使領悟而后已,然未嘗加之笞撻,即呵斥亦絕少。”
顯然,林賓日教子十分有耐心并且得法。性格溫和不急躁,對孩子教育從不心急,講究循序漸進,也不懲罰孩子。在這樣的細心培育下,加上林則徐本人天資聰穎,枯燥的讀書便成為很愉快的事情,他在七歲便開始學習作文。
林則徐當時受教育和成長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環境,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清康雍乾時期,一向被史界譽為盛世。林則徐踩著這盛世的尾巴來到人間時,可這盛世已顯出疲態,這點從他這個中產地主之家沒落便可看出端倪。他出生于乾隆晚期,受教于嘉慶年代,入仕于道光初期,辭世于咸豐首年,整整趕上清朝四個皇帝的執政時期。
再看看這時期,世界上主要是西方世界,究竟發生或正在發生著什么吧。
十四世紀之后,西方文藝復興運動方興未艾,人本思想沖擊中世紀宗教的黑暗,那里已誕生了莎士比亞、達·芬奇、但丁等標志性的偉大文學藝術家,成為社會的旗幟;之后,是席卷歐洲的十七、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引發的新思維不斷涌現,與理性主義等一起構成一個較長期的波瀾壯闊的思想文化運動,實質是反封建、反教會、批判君主專制等,是一場為資產階級革命做思想準備和輿論宣傳,繼文藝復興之后歐洲近代史上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涵蓋了各個知識領域,如自然科學、哲學、倫理學、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文學、教育學等,出現了一大批如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狄德羅等眾多哲學家、思想家、文學藝術家。
那么,回過頭看看這個時期的中國,在發生著什么?
其實,地球上的人類活動大多有共同點。
各種信息的傳播即便是緩慢繞遠,但人類各個地域狀況尤其東方西方的社會發展狀況,都會出現大致相近的現象。如果說,馬可·波羅從東方帶去的一本游記《東方見聞錄》,會引發文藝復興,蒙古鐵騎帶去的東方火藥術、印刷術等又可觸發西方工業革命及啟蒙運動,那么西方這場波瀾壯闊的啟蒙運動,反過來又對萬馬齊喑的中華大地難道沒有一點影響或沖擊嗎?應該說,是有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剝繭抽絲般細細研判,人們就不難發現,整個清朝社會雖處在皇權統治下,但也處處暗波涌動,醞釀著歷史性的暴風驟雨。嘉慶年間,“盛世”已入末期,乾隆剛駕崩他兒子嘉慶就把和珅這大貪官給辦了。雖然如此,也無法挽救清廷朝政到處彌漫的腐敗,漕務鹽政地方官吏綱紀敗壞,而由此引發的大小規模的反抗起義接連不斷,川鄂陜甘白蓮教起義已經持續九年,河南天理教起義直接潛入京師攻打紫禁城,迫使嘉慶皇帝降“罪己詔”,驚呼“突遭此變,實不可解”。這一系列的反封建反君主色彩的運動,在社會思想上也激起了一陣陣的浪花,那些有識之士開始認真思考“事變之亟”,探討社會問題的根源,以尋求治世良方,并開始大膽放言,提出改革弊政。在皇權統治如磐石的環境下,這種聲音極其難能可貴。
在這時期,中國逐漸崛起的代表性社會思潮,就是“經世思想”。
這個思潮,最早產生于明末清初,政治上的主張是“除弊興利”,思想核心則是“經世致用”。其實這也是一場對傳統儒學的“否定之否定”,在提倡儒學基本精神的前提下,否定其“理學”脫離現實的弊病。這個思潮的代表人物王夫之說:“盡廢古今虛渺之說而返現實。”同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學家,與黃宗羲、王夫之并稱三大儒的顧炎武則認為“理學偏離孔孟之道”,主張“務本原之學”,學以“經世致用”的鮮明旨趣和“樸實歸納”的考據方法、創辟路徑的探索精神。王、顧等人以此宣告晚明時期的空疏學風之終結,同時開啟了一代樸實學風,他們大膽懷疑君權,顧炎武說“善為國者,藏之于民”,提出具有早期民主啟蒙思想色彩的“眾治”主張,尤其提出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口號,更具有歷史意義和深遠影響,成為激勵中華民族一代代人永遠奮進和承擔使命的精神力量。
林賓日正是這種“經世思想”的追隨者,并深受其影響。
他把這一思想也傳授給了兒子林則徐。
食儒學之士,對兒子的教育上更為注重灌輸先進理念,拋棄空洞無物之說,給兒子打下堅實的為民為社會努力進取的思想基礎。他發現兒子天資聰穎,“此兒性靈,時有發現處,不引之則其機反窒,此教術之因材而施者耳”。林則徐自己也回憶說:“其論誨人曰:《易》以蒙養正為圣功,養之時義大矣哉!養其廉恥,使遠于奇邪;養其天真,庶免于淺薄,夏楚收威,特其偶耳。”[1]足見,林賓日因材施教于兒子,啟蒙教育中強調“正”“義”,知“廉恥”遠“奇邪”,固其“天真”,力免“淺薄”,幾乎是進行著一場“根紅苗正”式的幼年童年教育。他自己也為人師表,做人作文被人贊頌道:“視人之急猶己家,雖至貧再三,黨疾病死葬,靡不竭力解推,忘乎其為窶空也。”林則徐小時曾親眼見父親把米送給一貧如洗的三伯父天策,自家此時也已停炊挨餓。后來把過繼給三伯父的弟弟霈霖又接回,自此林則徐也有了弟弟陪伴在左右。林賓日去正學書院任主講時,“其貧不能赴省試者,解囊為助,由是士氣奮興,科目復盛,士皆感服,相率為府君立像,府君以其近名,力止之。”[2]林賓日的這種助人為樂提攜弱勢的情操,無不影響著成長中的林則徐。
父親兼老師林賓日,知書達理的母親陳氏,手把手地教育和細心呵護,林則徐的童年少年時代還算是順暢,生活在雖清貧但也家庭和睦其樂融融的環境中,身心健康地成長。他的聰穎天分,沒有被扼殺,反而獲得充分開發,小荷漸露尖尖角,開始受眾口稱贊了。游光繹在《送林少穆庶常入都》中寫道“以童年擅文名”,顯然他自小作文卓爾不群,已獲認可。也許后人為推崇他之故吧,收集整理或編寫了許多他的聰慧出眾的趣聞,如郭白陽《竹間續話》稿本等,在此摘錄幾條:傳說鄉鄰長者為試他文采出對曰:“鴨母無鞋空洗腳”,林則徐立刻回稱:“雞公有髻不梳頭”;還有一次,塾堂學友相攜游山,先生向他們出“山”“海”二字,造一對七言聯句,當其他同學還在默默思考時,林則徐出口成章:“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如果,這句子果真出自林則徐之手,那么足見他小小年紀業已流露出宏大的抱負,志存高遠。總之,無論這些后來的傳說美談是不是出自林則徐,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從小已顯露出不凡的才華。
林則徐在成長,而他的父親林賓日,也腳踏實地一步一步改變著自己的命運,哪怕微小的改變,都牽涉到林則徐的成長。按俗話說,他好,林則徐才會好。就是那會兒,也是個“拼爹”的時代,人類任何時代任何種族,基本都大同小異。當然拼不了爹的和無爹可拼的,就靠自己打天下了,這樣的現象,開國者創世者中比較多見。林賓日,在林則徐十二歲時(1796)正式執教于“文筆學院”,這是一次很大的改變,離開家庭小私塾,于府衙認可的大型書院任教,對他來說這是一次人生的飛躍。
這一年,十二歲的林則徐參加鄉試,中佾生。在清代,佾生指朝廷及文廟舉行慶祀活動時充任樂舞的童生,文的執羽旄,武的執干戚,合樂作舞。又叫“樂舞生”,簡稱“佾生”。顯然,這對青少年來說是很榮耀的一件事,愚鈍笨拙的孩子肯定不行,獲得佾生對孩子名聲的提高和未來進取,還是頗有裨益的。
過了一年,林則徐十三歲時參加郡試。據記載,當時的考官錢學彬,經面試后大為稱贊他,擢拔其為第一名。還流傳這樣一個趣聞:此次郡試,林則徐正好與一位老童生成績齊肩,兩人難分伯仲,考官加一次面試決勝負,當時出對曰:“童子何知”,林則徐搶先應對:“大人利見”。而那位老童生一時應對不上,無奈認輸,愧曰:“老夫耄矣。”后來考證,這其實是個謬傳,與林則徐一起參加郡試的那位所謂“老童生”名叫林靖光,人并不老,林則徐在自己詩文注解中也曾言“仆十三歲與君應童試,曾共冠曹”[3]。
再過一年,林則徐步入十四歲,出落得亭亭一少年。
這一年,他迎來人生第一次飛躍。在鬢白父母的期盼與鼓勵下,一弟六姐妹相送的嬉鬧中,林則徐大膽參加清朝科舉考試,并一舉拿下,中了秀才。對一個少年來說,這是何等的大事,何等的輝煌!嚴酷的科舉考試,擊倒過無數飽學之士,有人一輩子苦讀奮斗不成,最終飲恨而去,《范進中舉》的悲劇演繹了一代又一代,而這位才十四歲、稚氣未褪的孩子,卻得來毫不費功夫!其父林賓日,也算是個智慧之人儒學扎實,那也奮斗到三十歲才中秀才,而林則徐比他父親整整提前了十六年。這是個多大的空間啊,為自己走上社會獲得功名提前了很多年,為自己人生進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籌備了足夠充裕的時間。
林則徐,可謂少年得志。
林賓日,這位一介寒士,肯定為祖靈上香時雙手再次激烈顫抖,心中也肯定沒少感謝祖靈惠顧,祖墳冒青煙。老人家后來擅丹青,最有名的就是一幅《飼鶴圖》,父親去世后林則徐一直把此畫帶在身邊。畫中,一老翁飼養兩只鶴,一只放飛高空藍天,一只守護身邊,安詳愜意,極富寓意。顯然林賓日對自己培養出林則徐這樣的好兒子,內心里十分滿意,不乏自豪。生活中,老人就飼養著幾只仙鶴,以應和當初夢見鳳凰高飛之景。
那么,光宗耀祖的林則徐,憑什么考中的秀才呢?
一篇文章。一篇命題八股文章。
歷史記載中,人們能夠看到的林則徐遺留最早的文章也是這篇,他首次參加科舉考試的應試文章,篇名曰《仁親以為寶》。追隨時風,受歷代傳統八股文影響,他這篇文章辭藻華麗,議論激蕩,也不乏自己獨到的見解,如水澎湃。別看年少,對世事針砭有據,行文縱橫老成。篇中有不少流傳的名言警句,如:“表里山河,天下有失而復得之國;墓門拱木,自古無死而復生之親”等,當時被廣為傳誦。在未來的歲月中,成為他至交好友的同窗梁章鉅,十分喜歡此文,把其中四段文字收入他所編纂的《制義叢話》卷十七里。
一個人的流年好運,一旦打開大門,連城墻都擋不住。
人間事,還往往都好事成雙。中秀才后的第二年,聲名鵲起的他,迎來了人生第二件好事,也是終身大事,婚姻。也許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他一生相濡以沫的伴侶,此時也如期出現。曾經做過河南永城縣知縣大人的名儒鄭大謨,相中林則徐做乘龍快婿,許配大女兒鄭淑卿為他做妻,并舉行了訂婚儀式。那會兒,鄭淑卿才十歲,定的幾乎是娃娃親。
顯然,這位大儒慧眼識珠,選到人中俊杰。
這些似乎又都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其實,還是應了當下一句流行語: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人生功課,第一步做好了,一切就隨著來了。只要抓住就行。
注釋
[1]林則徐《先考行狀》,載《云左山房文鈔》卷二。
[2]林則徐《先考行狀》,載《云左山房文鈔》卷二。
[3]《云左山房詩鈔》。
三 這只天鶴,即將放飛
這樣來看,林則徐一切很順利,人生之路一步步都如愿前行。
然而,大地上并沒有直線流淌的河流,天空中沒有不回轉的旋風。
何況生活在復雜甚至殘酷的皇權社會底層,一介書生想出人頭地,擠進那講究門第的上流官僚階層,豈可那么容易成功?考中小小的科舉秀才,只是證明開步還算不錯而已。
唐詩人白居易在《放言》詩中說:“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他這名句,似乎不光是說給詩人聽的,香山居士也曾經歷幾多官場起伏,何不深知其甘苦深淺。
能不能成材,還看林則徐在接下來若干年如何加以修煉,再看本人造化了。
訂完婚,林則徐憑借秀才資歷,順利進入福州著名的鰲峰書院讀書,繼續深造。他躊躇滿志,順風順水,將在這里讀七年書。這七年,相當于如今的中學大學連讀一樣。這里既是繼續參加科舉考試的預備階段,也是未來打入官場的基礎打造和奠定過程。
先說說這所鰲峰書院。
那時候,鰲峰書院頗風光。它位居清代福州四大書院之首,社會地位和辦學能力可與如今的廈門大學比擬。康熙四十六年(1707),由閩省巡撫張伯行改建九仙山麓原一所尼姑庵鰲峰坊而創立。這個張伯行也有來頭,康熙曾贊譽其為“天下清官第一”。當初張伯行任江蘇按察使,級別屬巡撫之下。按照官場流行慣例新任官員要給巡撫總督等上司送禮白銀四千兩,以求關照提拔,但張伯行秉性耿直,從不巴結上司,對此腐敗風氣深惡痛絕,拒絕送禮,并在任內盡力革除地方弊病整頓吏治,因而得罪總督和巡撫,常受排擠。康熙南巡到江蘇,在人才舉薦名單中沒有看到已聞名朝野的張伯行,就訓斥總督巡撫:“朕聽說張伯行居官清廉,是個難得的國家棟梁之材,你們卻不以舉薦!”說完轉向張伯行:“朕很了解你,他們不以舉薦,朕舉薦你。將來你要居官而善,做出些政績來,天下人就會知道朕是明君,善識英才;如果貪贓枉法,天下人便會笑朕不識善惡。”遂當場破格提拔張伯行為福建巡撫。
張伯行沒有辜負康熙期望,在福建辦了不少好事,著作甚豐,雍正時被提拔為禮部尚書。他開辦的這所鰲峰書院,校址風景幽靜而秀麗,書院內有書舍一百二十間,后院有幾畝荷花池,水清照人,水中立一座日鑒亭,上寫“瀾清學海”四字,也是康熙御筆親題。書院內一座藏書樓,收藏御賜各種法帖,如《淳化閣帖》《淵鑒齋法帖》、御撰《古文淵鑒》、御批《資治通鑒》、欽定《佩文韻府》《十三經注疏》等等,還存有數量頗大的經、史、子、集。書院里另辟一座正誼堂,廣泛搜集先儒名士的遺著,組織院中師生按立德、立功、立言、氣節、名儒粹語、名儒文集等六部,將其刊印成《正誼堂全書》,凡五十五種,被世人稱頌為“宋儒理學之著作,此為淵海已”。
書院的經濟來源,主要依靠官帑和洲田數千畝土地。由官府每年從洲田收取租谷或現銀,分配供給鰲峰、鳳池、越山三所書院,而鰲峰所得獨多。雍正十一年(1733),把鰲峰書院擴建為省城書院,考選全省九府一州學行優秀士子入學,提供全部食宿,幾乎是學費全免。在每月初或月半中講學,“由山長主持,高坐堂皇,命題宣講,或討論經文,或演繹濟世之學,諸生環列侍聽,肩背相望”。山長,是歷代對書院講學者的一貫尊稱,自五代名士蔣維東隱居衡山講學時受業者稱之為山長起,被后世沿用。書院,自宋代將建于南唐的廬山白鹿洞“白鹿國學”改成白鹿洞書院作為藏書講學之所后就如此叫起,元代亦于各路、州、府都設書院,設山長,明清則沿襲元制,乾隆時期曾一度把山長改稱院長,清中后期仍叫回山長。民國廢除科舉之后,書院改稱學校,山長的稱呼終被廢止。山長的地位在乾隆時期就有所下降,講學而兼課士,以八股文和試帖詩為主。鰲峰書院先后歷任山長為林枝春、朱仕琇、孟超然、陳壽祺等人,都是當時名士。學生士子中,有梁章鉅、廖鴻荃、蔡世遠、藍鼎元、林則徐等,后都功成名就,為書院揚名增光添彩。鰲峰書院在光緒末年改為校士館,接著又改為福建法政學堂,現在是福州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的校園。
在這所當時算是赫赫有名的鰲峰書院,林則徐整整讀了七年書,真應了那句“辨材須待七年期”。
那么他在這里究竟修煉了哪些高深學問?也讓咱們來瞧瞧。
林入學前的前任山長叫陳壽祺,他在道光五年(1825)為鰲峰崇正講堂定下八條規則:一曰正心術;二曰慎交游;三曰廣學問;四曰稽習業;五曰擇經籍;六曰嚴課規;七曰肅威儀;八曰嚴出入。
以上諸條規則,都有詳細要求、闡釋。
此外,陳壽祺還一再明示諸學子:重廉恥而敦禮讓;辨義利;早立志(入學之初,即當立定志向);尊經書;秉持守約、虛心、樂群、敬業、課文等嚴格的具體書院規則。
在這樣的學習環境,讀通那么多經典名著,還有那么嚴格的管理規矩,如果還學不成個人樣,那只能怪自己實在沒有天分,不是成材的那塊料。畢竟優秀的出類拔萃之人,永遠是少數。
林則徐入學時,當時出任鰲峰書院的山長是鄭光策(1759—1804)。
這位鄭光策,也并非凡人,初名天策,字憲光、瓊河、蘇年,閩縣(今福州市區)人。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舉人,名列第二,次年成進士。后回歸閩地,主講泉州,喜讀“經世有用之書”,《通鑒》《通考》、唐宋名師、明清顧炎武等人著作,無不熟讀精思,“靡不貫串,如數家珍”。乾隆五十二年(1787),陜甘總督福康安奉命前往臺灣鎮壓林爽文起義,途經泉州時召鄭光策任幕僚,提出十二條建議均被采用。翌年正月,巡撫徐嗣曾前往臺灣處理善后事宜,鄭光策再提出八條改革臺灣吏治,“設官莊”“舉吏職”而“善擇守令”。后來他主講福清書院和龍巖書院,嘉慶二年(1797)主講福州鰲峰書院,主張改變“所用者非所習,所習者非所用”的積習,提倡“經邦濟世”之學,主張“立綱紀,明法度”“重內治而略遠圖,開誠以任賢,知人而善使”,并提出改革漕政、鹽政的設想。這些思想后來被門人林則徐、梁章鉅所豐富和發展。著有《西霞叢稿》十余冊。由其婿梁章鉅選編為《西霞文鈔》上下兩卷,刊行于世。
鄭山長還有一番經歷,更令人驚詫。傳說乾隆游江南(1784),恰值閩浙諸子會試于杭州,大臣和珅為獻媚皇上,把試卷有意“于御座下腳幾坐收試卷”,逼迫眾“納卷者必屈膝”,鄭光策正好參加本次會考,他是個耿介正直之人,對和珅的借機施淫威十分不滿,“側目之,憤形于色”,然后,相約閩籍士子林喬蔭等幾個人,“以長揖退”“灑然返里,益肆力于學,尤喜讀經世有用之書”[1]。那時期,社會文人學子普遍懼于文字獄迫害,精神苦悶而不敢出聲,只是埋頭讀書,開口閉口程朱理學,回避現實不問政治,而學術上更是盛行繁瑣拗繞,內容又空洞無物,虛意浩帙,于世事絲毫沒有意義和用處。鄭光策對此腐朽風氣,大不以為然,甚至憤慨,直言“近日學者,氣習污下,奔競卑鄙”。自他主講鰲峰書院之后起,大力提倡“經世致用”之學,要求學生“明體達用”“以立志為主”,具有“不已”的進取精神,以及“為治之術,以得民心為本”的民本思想。
這些對林則徐早期思想的形成,具有非常深刻的意義。
可謂嚴學出正人,名師出高徒。任何時代都一樣。
鄭光策山長的為人風骨,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對年輕的林則徐來說,是敬重的楷模,仿效的榜樣。在這樣高師帶領和其辦學宗旨倡導下,林則徐在七年學院生活中受到的熏陶是深刻的,也是豐厚的。他耳濡目染,自己又刻苦鉆研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研讀經典史籍,隨著年齡的增長眼界也大為開闊起來,為他未來人生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后來,為謝恩師鄭光策的栽培施教,林則徐曾著《鄭蘇年師抱膝圖遺照》詩及前序,以表示對師恩的感懷。
除此之外,林則徐視角也很廣,為汲取成長的養分,他的目光始終緊盯著周圍對自己學養能有幫助的飽學之人,而福建不缺這樣的人才。自朱熹在福建講學,弟子多為福建人,形成的學派也世稱“閩學”。明代大儒王陽明弟子也在福建辦學,在“經世致用”思想提倡之前,以“去人欲,存天理”為口號的理學之說在福建還頗有基礎,何況“程朱理學”自宋之后始終是明清的官方主導思想。剛起勢的“經世致用”派,對此主導思想也只不過是改良而已,并非全盤否定。在這時期,林則徐在父親的舉薦下,結識了陳壽祺這位前任山長。此君被后人梁啟超稱之為“今文學之初期”“研究今文遺說者”,評價很高。陳壽祺又名恭甫,字介祥,在閩地名望很高,二人相識之后,作為前輩的陳壽祺對此好學晚輩十分賞識。林則徐也在日記中寫道“比數過從,通悃愫,討文字,歡甚”[2],并為此忘年交賦詩曰:“束發讀公文,珍如觀鴻寶。”顯然,他與陳壽祺的交往中頗受裨益,十分珍惜。
素來有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也許是祖先和父輩的遺傳吧,年輕的林則徐十分好交際結友,性情也灑脫文氣,文友們都愿意與他交往。書院里,同學當中可是人才濟濟,匯聚了福州和閩地眾多英才,如梁章鉅、楊慶琛、廖鴻荃、沈廷槐等有志青年,他們都是林則徐的至交,亦稱莫逆。
恰同學少年,意氣風發。
林則徐對梁章鉅深吟:“與君舊住屏山麓,對宇三椽打頭屋。”
梁章鉅衷情回賦曰:“屏麓苔痕潤,鈐齋燭影紅。”
原來他二人不僅是同窗,還是同居一條巷子里的近鄰,少年玩伴。“某未冠,受業于鄭進士師,即與君習,繼與君居同巷,又同館于人,數晨夕者有年”,林則徐后來在《梁芷林方伯室鄭夫人墓表》里如此重情寫道。
那會兒,林家是個對學子們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地方。林母為人和藹善良,父親林賓日則是恬淡涵養,又身兼家旁文筆學院主講先生,從不嚴苛孩子,學子們都愿意聚集在他這里,縱論天下文章。此時的林賓日,也今非昔比,處境和心態均有變化,他效仿遠祖林逋“梅妻鶴子”的美譽,也在自家園里飼養鶴,以陶冶性情。林則徐的書院同窗們,常結伴來他家賞鶴,成為一件美事。好友廖鴻荃還特此寫詩云:“記曾文筆峰前過,放鶴人歸楚士家。不敢輕將和靖比,一生孤冷伴梅花。”
詩中提及的“和靖”便是林逋,他是北宋初年著名的隱逸詩人,深隱杭州西湖結廬孤山,終身不仕,未娶妻室,種梅養鶴成癖,被世人稱頌曰“梅妻鶴子”,逝后被宋仁宗賜謚為“和靖先生”。
同窗郭柏蒼,懷舊林家情境和受業于林賓日的那段日子,在其《我私錄》里記述得頗為中懇而深情:
嘉慶元年(1796),始受業于林師孟養。師諱賓日,侯官歲貢生,授徒奉父。我隨師在文筆書院寢處者九年,得與師子少穆、癸酉舉人梁友馥夢花、巳卯副榜陳伍疇志松輩朝夕相親。以十九歲毫無一解之人,至二十五歲竟授知于恩雨堂學使普,至二十七歲后,以教讀持家,始違師之面。
這個郭柏蒼,歲數小于林則徐不少,幾乎長在林家,視林賓日如父。他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中舉,捐資為內閣中書,長期里居承攬鹽稅。家資富有,熱心地方公益事業,修建學校,興修李綱祠堂等。酷好藏書,對天文、地理、河運、山川、風土、物產、人文、史跡等都頗有研究。考證編著《海錯百一錄》,另著《閩產錄異》,主編《烏石山志》,輯錄地方歷史掌故《竹間十日話》《福州浚湖事略》《閩會水利故》等書,還有詩文手稿《鄂跗草堂詩集》。
因而,他所著述的林則徐和林賓日家事,都很靠譜。
注釋
[1]《儒行鄭光策》,《福建通志》卷四十。
[2]《林則徐集·日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
四 漫漫趕考路
福建地靈人杰,人文薈萃。
清朝承襲科舉制后,先后共錄取進士三萬余人,其中閩籍人士就占了一千三百七十七人,占總數的百分之四點四。一族五代登進士、一家三進士,都不新鮮,福建真乃藏龍臥虎之地也。
二十歲時,林則徐終于結束了長達七年的鰲峰書院讀書生活。
當年(1804)秋天,他心氣兒很足地參加了鄉試。
一考便中第,獲第二十九名舉人。
這個年輕才俊,十四歲中秀才,二十歲中舉人,可是一步一個飛躍。“學而優則仕”,是當時社會為讀書人提供的唯一階梯,也只有這條獨木橋了。飽學之士要想一生有所作為,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必須沿著這條獨木橋往前行,順著這個階梯往上爬,掉下來就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該干嗎干嗎了。
考試中第后,接著便迎來洞房花燭夜。
人生兩件幸事,林則徐都趕在這年秋季的同一天給辦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曾經的縣太爺鄭大謨的千金自十歲便與他訂婚,已苦等七年整,據說就是選在發榜揭曉的“鹿鳴宴”這一天,他們拜了天地。
老秀才林賓日,還真會選日子。發榜日,必然是朝廷選的黃道吉日。
娶完媳婦,林則徐一心準備第二年的會考。舉人,可不是他的句號。憑舉人還進不了仕宦階層,必須考取進士才行。這個路數,志存高遠的老爺子林賓日早已為他選定好了。養鶴的目的,就是為了放鶴。
進京趕考,是個多么充滿誘惑的詞兒。
可又是充滿了荊棘艱辛和悲酸故事的詞兒。古往今來,有多少文人墨客為此奮斗一生,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不是客死他鄉就是窮困潦倒,人生再也不能振作起來。這條獨木橋,太擁擠,太殘酷,走通者成功者畢竟古來太少數。
嘉慶十年(1805)初,林則徐離開新婚妻子,遠赴數千里外的京城趕考,邁開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這一次,他名落孫山。
第一次赴京趕考,便以失敗告終。長這么大,也許還是頭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這些年,路子走得基本順利,一直在眾人夸贊中成長,這下對他的打擊不小。不過,失望還是暫時的,畢竟年輕,日子還長著呢。
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為何會失敗呢?
史家書籍里,未詳細提到他這次落榜的具體緣故。
毋庸置疑,自然是命題八股文章沒作好。主考判卷老師的思想,與他沒有對上路數。這會兒的林則徐,基本建立了以“經世致用”為核心的先進思想理念,深受父親和恩師鄭光策等人影響,對儒家理學思想則持改革和批判的態度。或許主考官是個老學究,儒家理學畢竟是朝廷官方認可的主流思想,也許他從這年輕人文章里看到了離經叛道的味道。一個二十歲乳臭未干的學子考生,不可能被允許對正統思想抱有些許的不敬和質疑。
失敗沒關系,年方二十,從頭再來就是。林則徐的心是堅定的。
現實中,他依然我行我素,活來自得。
或約學友梁章鉅等吟詩作畫,游覽山野,縱論天下事,或常隨父親,參加一個效仿白居易“香山洛社”[1]的“真率會”文學團體活動。那會兒,福州的這一文學小沙龍頗有意思,主要由林賓日和當地耄耋名宿趙在田、謝曦、陳烺、林芳春、林雨化等人為骨干組成,幾乎“月必數集,集必竟日,討論文字,上下古今”。據記載,討論的主要內容還都是圍繞反對古板、庸俗、守舊,主張“縱談不講之乎者也”“說家常不及男婚女嫁”、相見“主客一揖作罷”。這些老者,居然談論的是這樣的內容!他們的思想還如此開明、解放、不守舊,真令人意想不到。在當時的福建,理學盛行之地,他們還能如此地樹立清氣之風,追求淡雅簡約格調,這是何等的難能可貴,思想又是何等的活躍、開放、講究實際!當然,這也基本吻合了當時正在興起的“經世致用”這一先進的社會思潮。
這個文學沙龍的活動地點,平常選在當地名宿林雨化的宅邸。
此翁,字希五,乾隆末年因揭發貪官福建按察使錢史椿而含冤入獄,錢某逼他認罪,他慷慨直言“利害吾不敢知,所知者道義而已”,拒絕屈膝,最后被流放新疆。他秉性耿直,敢言時弊,不畏權貴,晚年從邊疆回歸故里,依然故我,絲毫沒有泯滅了性情,仍舊保持著當年的銳氣。青年林則徐從小聽說過此前輩的事跡,心里一直十分仰慕,如今隨父親與其相識,聆聽教誨縱論,耳濡目染,對林則徐的激勵和人生啟迪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他仔細拜讀林希五所贈《林希五文集》,感慨萬千,欣然命筆寫下激情洋溢的一篇文章,稱頌他人格如司馬遷,文風似受貶謫的柳宗元,同時慷慨抨擊官場污濁和惡勢橫行:“先生梗直獨操”“身處冷官,觸怒權貴,至于文致周內,下獄投荒,垂白在堂,孤身萬里,士君子固有遇人不淑,守正被害如先生者乎?此固見者之所怒目,而聞之者之所扼腕也!”“讀圣賢書,所學何事?古今人不平則鳴,大率類此。”[2]
在當時,林氏父子相攜參加“真率會”文學活動,也算是一樁美談。也可想象,當時的福州文化氣氛何等濃厚而自由。
讀書,自然是林則徐那時候的最重要事情。他嗜書如命。
人,迷茫的原因,往往是讀書太少而想得太多。
現在有人曾說的這句話,也許,林則徐那時就明白了它的含義。
從其讀書札記《云左山房雜錄》中,人們可窺視到林則徐知識積累的大致過程。通讀《老子》《莊子》《韓非子》《史記》《漢書》等典籍,再讀朱熹、陸九淵、王陽明,又涉獵歷代詩文、筆記、醫術,還有佛經、書法、碑帖等等,讀得不可不謂廣泛而龐雜,包羅儒法道佛,兼收并蓄。從《云左山房雜錄》中,也可看出他做學問追求實際效用,不跟風,言行一致,反對人云亦云,與時風的開口程朱考據漢學不同,具有自己的獨立學風。他雜記抄錄前人名句警言,都有其獨到之處和思想上的追求,如求知方面“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劉勰)、“勿茍且雷同,勿偏執臆見”“崇實行而不事虛名,秉公衷而不持偏見”,又如對現實表露批評方面“世盡思居奇之居,人競為染指之望,徇私求索,借端凌踐”等。尤其他摘錄“豈為功名始讀書”“以立志為先”,更是可以看出他心中立下的遠大抱負和志向。也許,正是這一遠大抱負志向,才是激勵他崇拜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的諸葛亮、岳飛、李白、白居易、柳宗元、文天祥等人的動力。
有一次,他約好友一起去越王山麓,為抗金英雄李綱修祭墓陵,心懷崇拜英雄情結,敬仰前朝名士而面對現世。
濟時救世,正是他一生追求的抱負。
他在鰲峰書院讀書的晚期,已經在閩縣知縣房永清處兼任書廩(書記員)之職,除了掙錢補貼清貧之家外,更注重的是借此早些了解官場和社會,以做人生歷練的積累。自會試失敗當年七月落寞回鄉之后,林則徐因家境困難生活拮據,曾一度不得不步老父后塵,出門去當私塾先生,“以謀食故馳四方”。福州北庫巷“補梅書屋”,便是林則徐最初教書的地方,屋內墻上有一聯:屋小朋儕客膝久,家貧著作等身多。
后來,他又投房永清。這位識才的老知縣房某,依然聘他為書記員,此時的房公已今非昔比,官升調任廈門海防同知職位。
這次履任,為林則徐終于打開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門。
廈門,當時是清朝海外貿易的一個窗口。自明朝時開放港口,清初曾一度海禁后解除,到了乾隆時期很興盛,逐漸發展成為一個重要港口和商貿城市。從這里出發的商船,北上去寧波、上海、天津、錦州等港口,南下可抵臺灣、呂宋及南洋諸國,貿易往來非常繁忙。同時,這里的紙醉金迷也招來內外三教九流,社會風氣日漸變壞。金錢的原罪,不小心就會引發物欲橫流,娼妓、賭場、盜竊、搶劫肆行,其中尤為堪憂的是煙毒泛濫和走私猖獗,而且當時不少文武官員士子兵丁都沾染上大煙毒癮,雷瑨的書《蓉城閑話》里稱“皆有嗜鴉片之癖”。
海防同知房永清,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他的職責管轄就是,監理海口商販、洋船出入稅收、臺運米糧、監收兵餉、斷判官司詞訟等務。
出任書記一席的林則徐,跟隨房大人出行各處,記錄和參與各項處理此類問題的公務活動,果然是一段人生不可多得的歷練機會。尤其當時鴉片煙毒在福建沿海逐漸泛濫,使得社會上下頗受其害,不少戶室已傾家蕩產,引發了諸多社會問題,由此他內心里便開始對鴉片煙毒深惡痛絕。也許,后來他在禁鴉片問題上態度鮮明而堅決,正是從這里打下的基礎。
那會兒,林則徐工作勤奮而機靈。書廩文牘,就是書寫抄錄文件、書信、案牘等,似如當今官場的秘書。他很快深得房公和各方青睞。曾任汀漳龍道道員的百齡御史都對他賞識曰:“目為大器,廣為延譽。”百齡,姓張,字子頤,號菊溪,漢軍正黃旗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后督山西學政時被掌院阿桂重之曰“公輔器也”,后被乾隆提為御史。此人一貫負才自守,不輕易夸人,顯然,他是最早辨識出林則徐乃“非池中之物”的慧眼之人。
其實,他還不是真正伯樂,只是識才而已。
真正發現千里馬并起用林則徐的伯樂,是于第二年(1807)出現的福建巡撫張師誠也。這是他真正的命中貴人。據說,新上任的張巡撫,在一堆大小官職新年賀詞類削牘文函中,發現了一篇行文流暢而頗有見地的詞文,愛不釋手,即刻派人查尋此文的寫者是何人,并傳令邀他一見。正趕上新年除夕,被查到的青年林則徐,以為出了什么事,匆匆趕赴巡撫官邸拜見張大人。
一生命運,由此改變。
緣分是“修”來的,修了一篇好文字。也證明了,是才必有用。至今無史料提供當時林則徐寫了什么,無論如何,肯定是招張師誠心悅誠服了。一場深談,又做些必要的重新測試,然后新年伊始便招入巡撫幕賓,司筆札。對于林則徐這段受張師誠知遇之德,林氏家族傳說和閩士筆記等都有大同小異的記載。
張師誠何許人也,他可名頭不小。當朝重臣,封疆大吏。
此人,字心友,號蘭渚,浙江歸安(今湖州)人,乾隆中南巡時召試賜舉人,后授內閣中書、軍機章京、吏部主事等,因得罪和珅降為中書。嘉慶元年(1796)重出,出任山西蒲州知府,歷任雁平道,河南、江蘇按察使,及山西布政使、江西巡撫提督等要職。曾參與平息陜甘諸省的白蓮教動亂有功,深受嘉慶皇帝信賴。正值福建東南沿海海盜猖獗,以蔡牽、朱為首的匪賊禍亂海上,攻取臺灣府城后稱王形成勢頭,一再騷擾漳州等地,而福建軍備廢弛,官吏無能相互攻訐,便委任張師誠為福建巡撫,以期振興地方吏治。他到任后,聯手閩浙總督阿林保,親督水師造船練兵,嚴防海口,追剿海匪,又加強整肅官吏,嚴治地方,取締暗中勾結和接濟海上賊匪的各小團體,如“刀槍會”“三點會”等具有反清色彩的民間組織。不久阿林保進京,張師誠被提升為閩浙總督,更是心無旁騖全力剿匪,坐鎮廈門海防第一線,調度閩浙水師,合圍幾股相互配合的海盜團隊,終于在廣東黑水洋剿滅匪首蔡牽,令余匪朱渥、張保仔等投降歸順,以此徹底蕩平東南沿海亂局,保證一方水土安寧,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
林則徐一直跟隨在張師誠身邊,親歷了這些驚心動魄的沿海剿匪軍事活動和官場爭斗,年輕的他幾乎是經歷著血與火的歷練。他隨張師誠移駐廈門,忙于文牘,同門好友梁章鉅正好也在張府做事,對此見證說“張中丞籌海文移,皆出君手”[3],林則徐寫下詩句:“回首閩南躡時,行藏曾費幾籌思。”張師誠十分認可林則徐做事,有一次天亮時回到書房,看到林一夜未睡端坐桌旁正完成奏折,深為感動,見他工作干練,書寫文牘到位及時,曾言“是役也,僚屬睹余督剿之勞,僉謂非余先得賊蹤,飛檄催戰,未必能如斯神速”[4]。足見,林則徐的能力和工作成效十分顯著。
現在,有人總是以“農民起義”“漁民起義”的所謂“階級斗爭”觀念來看待這些歷史事件,而且以狹義的思路定論“只要反清就對”。竊以為,中華民族的這塊版圖上的各個朝代,性質上都是一樣的,不能說唐宋是正確清朝是錯誤,也不能一概定論只要反官府反朝廷就是正確的“革命”行動,就要肯定它,然后又以此詬病林則徐幫助張師誠鎮壓了“農漁民起義”等等就是錯誤的,這都是拿今人的理念標準來套歷史人物,顯得幼稚而簡單化了,不足取。
能夠在一個有魄力有水平的長官手下做事,這是林則徐的運氣。
張師誠是個十分愛惜人才的長者。他器重林則徐,如弟子般相待,平時用心栽培,林則徐在他手下也很是得心應手。金安清在《林文忠公傳》里如是說:“臥閣挑燈,擔毫削牘,鄭亞改義山之序,昌黎定黃甫之詞,經匠石之磨礱,斧如修月,奉篇之衣缽,斤亦成風。”從此段文字中可看出,林則徐當時是何等的兢兢業業,書寫文牘何等認真刻苦,猶如晚唐桂州刺史鄭亞給幕僚詩人李商隱(字義山)改序文,又如唐大詩人自稱昌黎的韓愈,酌定門生皇甫寫的詞一樣用心。這種評價顯然不低。林則徐心里十分珍惜這份差事,跟隨恩公出巡轄地,處理繁雜的官府事宜,“盡識先朝掌故及兵刑諸大政,益以經世自勵”(金安清語),由此熟悉官場內幕套路,對他的從政能力和觀察社會,都具有很大的價值。
當然,林則徐當幕賓后,受益最大的是他的家庭。
他一年薪俸可得二百兩銀子,這下全部還清其祖父欠下的劉氏老債,又湊錢買下了父親林賓日現在租住的左營司那棟房屋。接著,在張巡撫舉薦下,父親林賓日攜他弟弟霈霖赴將樂縣主持正學書院講席,年薪也達二百兩。從此林家的家庭經濟大有改觀,生活也變得其樂融融,家里一幫丫頭們的歡聲笑語充滿了左營司那座小宅子。
忙碌的文牘工作,跟隨張巡撫的日日夜夜,并沒有讓林則徐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趕考。上次的失敗,一直使他耿耿于懷,想起來便睡不著覺,心中燃起躍躍欲試的希望之火。可恩公這里公務繁多,離不開人手,怎么好意思甩手走開。張師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長者,豈能不知這年輕人的心思。其實他也不想把這樣一個才俊,長期拴在自己身邊,耽誤了前程。于是,在一次飲茶閑聊中,提議林則徐再次赴京趕考。對此,林則徐內心的感動是無法言表的。受到恩公的放行和鼓勵,他打點行囊再次出發,翻山越嶺奔赴路途遙遠的北方京都。
這是一八〇八年的十一月,當他一路辛苦第二年元月底才抵達京師時,那里正是冰天雪地,北風呼嘯,天氣嘎嘣嘎嘣的冷。他如上次又借住前福建學政恩譜家里,做功課準備。
四月會試,如期開始。正如北方糟糕的天氣,林則徐這次考試又很糟糕。
再次遭遇失敗。盡管閱卷房師陳希祖盡力呈薦,還是沒有被錄取為進士。
會試的大鐵門,再次向他關閉。黯然神傷,心情陰暗透頂,只好仰天長嘆。
無心再逗留京師,匆匆離去。也沒有像上次進京那般,沿途蘇杭等地一路游山觀水,拜謁名勝古跡,而乘上通州大運河的客船,順水而下,直掛云帆回福建。五月底離京,七月中便回到福州,順水下行畢竟比逆水上行快了很多日子。
無顏見父老妻小,羞愧心境唯自知。但畢竟已是二十五歲的男人,必須有勇氣面對失敗。老父親林賓日自然知道朝廷禮部會試的難度,幾乎是萬里挑一的競爭,哪有那么容易。他安撫和鼓勵兒子,來日方長。
歇息幾日后,林則徐又投恩公張師誠帳下。顯然,張公有言在先,不成則再回來,接著為他當幕僚。
忙忙碌碌又一年,轉眼到了第二年十一月,皇上下旨召見張師誠。林則徐的機會又來了。
張師誠再次鼓動這位手下,隨他一同進京,勉勵他去準備參加來年的會試。為此,還為林則徐準備了盤纏,攜他一同北上。
與當今秘書行多出官員相同,那會兒的書記員也容易走上此道。
張師誠相信自己的眼光,篤信不會看錯。欣賞林則徐的才華,視他為“非池中之物”。
盡管兩次受挫,青年林則徐還是再次鼓起勇氣,背著行囊隨恩公出發。韌勁十足,信心滿滿,去完成第三次赴京趕考。其實他人生的拼搏,剛剛啟幕。
俗話說,事不過三。這次,終于成功了。
注釋
[1]《唐詩紀事》:白樂天以刑部尚書致仕,集年高七旬以上者,飲于履道宅,為九老會。時游香山之龍門寺,各有歌詩。僧如滿亦其一也。時秘書監狄兼謨、河南尹祿貞以年未七十,雖在會而不及列。又《霏雪錄》:文璐公以太尉留守西京,直富韓公致仕,慕樂天香山之會,乃集洛中年德高者,為耄英會,就資圣院建耄英堂,命閩人鄭奐圖像堂中,共一十二人。時司馬溫公,年未七十,璐公素重之,用香山狄兼謨故事,請溫公入會。道光三年(1823),道光帝為恒山大帝頒授“洛社耆英”古牌匾。
[2]林則徐《林希五文集后序》。
[3]梁章鉅《送少穆攜眷入都》。
[4]林聰彝《文忠公年譜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