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鬼鼻子
有那么幾年,金市一到冬天就鬧雪災。陳諾在其中的一場暴雪中走到金河的河岸邊。他頭上的太陽仿佛被金色的雪悶死了,光線有氣無力,散發死魚的味道。河邊的白毛風長著爪子,使勁兒撕扯陳諾的臉。陳諾的助手、金市刑警隊的副隊長丁烈緊緊跟著他,明明是冬季,丁烈仿佛伏熱天的狼一樣“呼哧呼哧”地喘氣。
在河岸的盡頭,陳諾看到一群壯實的人影在蘆葦中閃爍,為首的男人沖他們揮手,躲藏在蘆葦里的男人們目光堅硬,像是拳頭隨時都能把人撂倒。
沖陳諾揮手的人說:“陳隊、丁隊,我們都在這兒蹲半個小時了。”陳諾從他手中接過手套的時候,寒風吹過,人們被凍僵的身體聞起來有股鐵塊的味道。
死者是個被割喉的男人。陳諾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尸體,喉管上橫著被切開的洞黑暗寂靜,像悲傷的眼睛,墨紅色淚水流下來,草地像是一張暗綠色的裹尸舊毯子。
丁烈瞄了眼同事:“這咋回事?”
“今天一早,幾個來河邊滑野冰的高中生發現的。周邊沒有搏斗和拖拽的痕跡,現場找到兩個男人的腳印,其中一個屬于死者。我們還找到一個環保布袋,空的,里面的東西應該是被兇手帶走了。”
他們講話的時候,一團團發著淡淡金光的白氣從他的嘴里呵出來,升到天空。每個人的嘴巴里在這片寒冷的原野中都呵出了白氣,陳諾也是。白氣是靈魂,在蔚藍的天空中交會成金子一般的云彩,全人類只有一個靈魂。
躺在地上的男人肢體蜷曲成一團,仿佛散發出陳諾小時候快下雨時拿打火機灼燒黑螞蟻群后聞到的焦臭味道。
陳諾說:“兇手是熟人,在死者的生活圈里找嫌疑人吧。”
丁烈低下頭,瞪著眼前的一切,還是想不明白。
陳諾示意丁烈看那尸體后面的兩行腳印,不斷抽抽著他那顆如赤金打造般通紅的大鼻子:“被害者腳印在前,兇手腳印在后,腳印很清晰,沒掙扎和打斗的痕跡。死者雙手沒有勒痕,兇手和被害者是前后腳一起來到了河邊,兇手是趁被害者不注意從他身后上去割喉的,一刀斃命。”
“說不定是遇上劫道的了。”
陳諾搖頭,指著這片荒野說:“附近沒有什么遮擋,如果是陌生人,死者這么壯,兇手不會這么容易得手。能讓一個男人沒了警惕心、暴露后背的,只能是熟人。”
金市的每一片雪花都像是純金打造的。每逢下雪,我們金市那一排排的樓宇就變成了黃金鑄成的連綿山脈,一條條馬路也變成了金汁翻涌的奔騰河流,就連我們呼吸的空氣里都有一股金市百貨大樓黃金首飾專柜里的金子味道。
死者在金市人民體育館附近開了個調料店,人脈極廣。丁烈篩查死者的朋友圈時幾乎用上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力,每天風風火火,累到臉蛋都凹了下去,可是沒什么成效。每天晚上回來,丁烈和陳諾碰頭時都會叫嚷估計今年的春節又不能在家過。陳諾從他的身上聞到一股慌張的味道,那就像發情的公山羊用犄角撞樹后激起的塵埃。陳諾知道他心里的苦悶,不能在家過年,意味著父母給安排的那些相親又黃了。丁烈也過三十了,還是沒女朋友。家里也催,他自己也郁悶,再耽誤幾年,他自己也沒勁兒結婚了。
丁烈出去調查的時候,陳諾也沒閑著。他天天縮在自己的辦公室,卷宗鋪滿了書桌。離開書桌休息的時候,陳諾就對著那幾張案發現場的照片發呆。同事們早就習慣了陳諾的辦案風格,他逢事就愛一個人琢磨,捏他那只被過敏性鼻炎折磨得發紅如辣椒的鼻子。他只有把事情辦踏實了才會和人商量,每到那時,說是商量,其實就是抓人了。陳諾毫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經常說干警察就是這樣,有人做大腦,有人做拳頭和腳。沒有高低,該拼命的時候都得拼命。
過了幾天,陳諾去丁烈辦公室,還沒進去,就聽到里面傳來暴躁的呵斥聲。他想丁烈哪里都好,腦子和素質在警隊里拔尖,就是太年輕,沉不住氣。
陳諾走進辦公室,看到人們都低著頭,地上落滿照片。丁烈瞪著陳諾,臉憋得通紅,就像剛從油鍋里撈出的蝦。陳諾揮揮手,那幫小家伙像是得到赦免令,紛紛溜了出去。
“怎么就急了?”
丁烈指著那一地的照片,像是手指有火焰。
“真是見了活鬼,我們把死者的生活圈子挖了幾遍,愣是找不到和他有過節的人。”
原來這死者雖然社會關系復雜,但與人為善和氣生財,經商這么多年,也沒債務,生活圈子非常干凈。丁烈帶著同事們結結實實篩了幾輪,什么都沒撈著。他一籌莫展,只能坐在辦公椅上干生氣。
陳諾從地上把一張張照片撿起來,丁烈擰著眉頭說:“陳隊,你那個熟人作案的思路我看可以pass了。”陳諾沒有理他,把一直夾在腋下的卷宗扔到了桌子上。丁烈納悶地問他:“這是什么?”
陳諾翻開卷宗,從里面拿起一張現場拍攝的死者照片,指著死者脖頸上的傷口問丁烈:“你看到了什么?”
丁烈盯住那具大睜著眼睛的男尸足有十秒鐘,搖著頭對陳諾說:“陳隊,你直說,你是啥意思?”
“現場除了這一具尸體,沒有目擊者,沒有任何有效線索,兇手像是空氣一樣蒸發了。對于兇手而言,這是一個完美的現場,一次完美的謀殺。可這種完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漏洞,沒有人能這么從容地殺死一個熟人。從容意味著熟練,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丁烈急忙翻開陳諾帶來的卷宗。發黃的照片上,是另一具男尸,同樣被割喉,躺在陌生的荒野之中,同樣大睜著眼睛望向天空。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多了幾處刀傷。
“五年前,在鄰近的銀市郊外發現了一具男尸,同樣是被人從身后割喉,現場有打斗痕跡。估計是兇手行兇時被死者察覺,兩人打了起來。因為犯罪現場很隱蔽,死者死后三個月才發現尸體,所以一直沒抓到兇手。”陳諾說,“這才是兇手干的第一起案子,那時他手還比較生,丁烈,你要去找這兩個死者共同的熟人。”
丁烈抄起陳諾留在桌上的資料轉身就想走,陳諾叫住了他。丁烈說:“還有啥要囑咐的?”陳諾指著照片中死者喉管上的傷口,說:“找著人,一定要小心,這人五年來什么都沒想,就想著怎么干。他不怕死。”
沒過幾天,陳諾接到丁烈的電話,在電話那頭,丁烈聲音興奮得都能從聽筒里鉆出來:“陳隊,我們抓到兇手了!”
陳諾沒說什么,掛了電話后在心中感嘆丁烈了不起。現在距離大年三十也就一個月時間,人口流動極大,再加上金市經濟現在這個樣子,一時亂象紛紛。丁烈能這么快找到人,這小子真像顆導彈,只要你給他一個目標,無論多遠多難,他都會擊中它。
雪一直沒停,在這場大雪里人也都變成了金像。頭發像金條,皮膚像金箔,軀干像金塊,四肢像金條。每個金市人都知道,這片土地之所以一到下雪就金光萬丈,全仰仗雪花會發出金色的光。專家說這種異象是因為金市被金漠包圍著,雪花會把沙子的反光投射到金市。神棍說這是天佑金市,世人都知道金市地底埋藏著取之不盡的煤炭和天然氣。這么吉祥的地方,天上不下金雪簡直天理不容。
金色的大雪鍛造這個地方,凈化這個地方。
抓捕現場是在一個釣魚場,陳諾趕到的時候,看到丁烈坐在地上,胳膊流出鮮血,幾個同事正在給他包扎傷口。看到陳諾過來,丁烈樂得合不攏嘴。陳諾皺眉道:“怎么還掛彩了?”
丁烈大大咧咧地說:“小傷。陳隊,真有你的,他和兩個死者是老鄉,小時候從一個村出來的。說生每年還見見面,說熟也不是親戚朋友。要不是你提醒,真找不著這兩個案子的關聯性。”
一陣哭號順著風傳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癱軟在警戒線邊上。
丁烈說:“那是兇手的妻女,他們家開了這個釣魚場。”
陳諾問兇手在哪里,丁烈指指不遠處湖邊枯樹下的警車,說:“就等你過來突審了。”
路過警戒線的時候,兇手的老婆看出陳諾比丁烈的官大,拽著女兒朝陳諾撲過來,急赤白臉地解釋:“一定是查錯了,我老公特別地老實……”
在這女人的淚水中陳諾聞到了酸澀的奶水味道,熏得他頭疼。陳諾蹲在地上,遞給那個小女孩一瓶水,看著這個受驚的小女孩。女孩七八歲的樣子,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米奇老鼠棉服,下身是一條牛仔褲,縫著一個米老鼠布標。她懷中抱著一個有些臟的劣質布娃娃,那大概是她最好的朋友。女孩土黃色的眼珠里除了淚滴,什么都沒有,像兩顆濕潤的石子。
“辦案子是我們的事,警方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陳諾對那小女孩說。那老婆聽到這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兄弟過來對丁烈小聲說:“他什么都不招,看著是要死扛了。”那老婆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大聲呼喚著自己丈夫的名字。無論警察怎么阻攔,都無法阻止她的狂熱。
陳諾沒有理她,摸了摸那小女孩的頭頂,蹲下來,小聲地對她說:“你別害怕……”
小女孩看著陳諾,抽著鼻子說:“叔叔,你把我爸放了吧,我要聽他念故事。昨晚念的時候我睡著了……”
女人狠狠地打了小女孩一下:“什么都別跟他們說!”小女孩終于忍不住,哭了。
嫌疑人一米九的個子,足有二百斤,縮在警車后座上。他雙手雙腳都被銬著,壯碩的肌肉被手銬勒得青筋暴露。他雙眼血紅地瞪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陳諾,陳諾覺得他的味道聞起來就像一頭腳被砍斷的熊。
見陳諾進來,他說:“來根煙。”陳諾滿足了他,煙叼到嘴里,嫌疑人深吸一口氣,咧著嘴,淚水順著他臉上壯碩的肥肉滑動著,像是雨點掉在了沼澤里。陳諾拍拍他的肩膀,說:“招了吧。”
嫌疑人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吸進去一頭大象。他看眼陳諾,閉上眼睛。
“你昨晚給你閨女講的啥故事?”沉默的車廂中,陳諾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嫌疑人哆嗦一下,腦門上暴起了青筋,臉紅得要往下滴血。
“我真是無辜的,你們警察查錯了。”
“咱不說這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白雪公主》。”
陳諾說:“對呀,白雪公主那后媽費盡心機,造了個假蘋果,想害人,最后還是被自己的假蘋果噎死了。正義可能會遲到,但一定會到。你要是不想像她一樣,就撂了呀。”
“我撂什么?我是被冤枉的!”嫌疑人委屈地喊道。
陳諾盯著那嫌疑人,嫌疑人發現陳諾的鼻子又大又紅,不斷抽動著,和其他的器官極不協調,在陽光下,像一只正在蘇醒的小怪獸。陳諾湊得更近了:“你現在交代,我算你自首。你要非逼著我查,你槍斃幾回才夠本。”
嫌疑人紅著眼眶,咬牙切齒。陳諾像是一個牧師在接受罪人告解,又給嫌疑人點了一根煙,說:“撂了呀,撂了就舒服了……”
嫌疑人的牙咬著,嘴巴里的聲音像是推土機碾過石子路,“咯吱咯吱”直響。他渾身的骨節在顫抖。陳諾把嘴湊在他耳邊,輕輕耳語兩句。這壯漢一下軟掉了。他哭泣,淚水像碎了的銀子般鋪在臉上,身體像一座山在顫抖,連警車都在搖晃,在他的哭泣聲中陳諾聞到了雨水掉在焦土之上的泥味。
陳諾在車外抽了兩根煙,嫌疑人的妻兒在可憐巴巴望著他,陳諾假裝看不見。丁烈從車上下來,一臉輕松,給陳諾一拳。
“陳隊就是陳隊,把他底給套出來了。”
陳諾問:“他全撂了?”
丁烈點頭:“就是他,全交代了。”
陳諾問:“為啥?”
丁烈說:“五年前,金市剛開始放貸的時候,他跟第一個死者借錢,人家不借給他,還羞辱他給村里人丟臉,他情急之下把人給殺了,從此再也不敢去銀市。他一直在金市郊區開釣魚場,沒想到生意還越做越好,賺了些錢。第二個案子還是因為借錢。他把自己這幾年賺的錢都放貸給了一個搞裝修的。后來裝修商沒錢還給他,這時他偶遇了第二個死者,人家也沒給他借錢。他看人家過得那么好,心生嫉妒,就動手了……”
陳諾沒有說話,看著河中冰面上自己和丁烈的倒影,倒影中的云朵如斑馬,如鯨魚,如飛過天空的鴿群,閃爍著神圣的金光。丁烈又問:“你剛才跟他說了啥,他把事全撂了?”
陳諾說:“我說,我聞到你女兒抱著的布娃娃上面有一股油鹽醬醋混在一起的雜味,里面還有孜然這種平常人家用不到的調料,這味道應該是來自死者的調料店。死者遺留在殺人現場的環保袋應該就是用來裝娃娃送給兇手的,上面肯定留著些什么。你是想吃槍子,還是想給閨女把故事講完,就看現在了。”
“你他媽真是長著個鬼鼻子。”丁烈說。
“你最近方便嗎?能不能借我一萬塊錢?”陳諾問丁烈。
“想啥呢?我一個月工資六千塊錢,現在經濟下行,扣百分之三十,實際到手不到四千五,這大過年的,我借給你,還咋相親?”
丁烈還想接著說,陳諾揮手打斷他。陳諾想和兄弟們借錢,可看著大家在冬天寒風里凍得蠟黃的臉,大過年的,作罷了。
“陳隊,你不是也給人放貸了吧?”
“你每天琢磨點正事行嗎?”
陳諾開車離開的時候,聽到車窗外傳來兇手驚天動地的叫罵聲,沒來得及細想,那女人帶著女兒向陳諾的車跑來。陳諾看著后視鏡中抱娃娃哭號的小女孩離自己越來越近,急忙踩油門,車開了出去,哭聲像是長出鰓和鰭的馬,順著冰封水面下的暗流,游到地心深處,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