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我是小叮當
寶馬車停在鐵皮屋前面。鐵皮屋很臟,陳舊得像是侏羅紀時代就隱藏在了地球沼澤中的外星飛船。我隔著車窗,看見門口停著幾輛小貨車,還有幾十輛三輪車。鐵皮屋上面的招牌是“捷速貨運站”。招牌很老,都開始掉漆了。孫大勝掏出一張欠條遞給我,金額是一百八十萬,簽名是“白剛”。它的寒光讓我覺得燙手。
未來剛吃完奶,在孫大勝的懷中睡著了。他小小的胸膛隨著細微的鼾聲輕輕起伏,睡姿安詳,嬰兒是金市最神圣的人。孫大勝把空了的奶瓶輕輕放在座位旁邊的儲物格里,對我說:“拿著欠條和線鋸,進里面去找白剛,讓他還錢。”我問孫大勝:“為什么你不進去?”孫大勝笑著說:“要是爺進去,就不需要未來和你了。”
“要是他不還錢呢?”
孫大勝說:“那他到時候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那天我抱著未來,看著他走進了我的家,自稱“孫大勝”,打倒了那群來我家催債的男人。飄浮著的血味讓虛空變成黑紅,男人們的呻吟讓我渾身顫抖。他走到了我身邊,問我是不是周靈。
我點點頭,孫大勝拿出一張照片和我對比著,他驚訝地問我:“這是你半年前照的,你怎么能瘦這么多?”我說:“他們天天逼債,我四個月瘦了三十斤。”
“網上那篇《金市奇人異事錄》寫的就是你?”他難以置信的語氣讓我尷尬。《金市奇人異事錄》是一部在金市互聯網上廣為流傳的散文集,里面記錄了金市的很多人很多事,有窮人也有富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好人也有壞人,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沒一個人因為被寫進這篇文章而感到高興。因為作者的筆觸辛辣口吻調侃,在他的敘述里大家都活得很可笑。很多在連載里出現過的實力人士都非常惱火,他們說這本書純粹是造謠誹謗,那些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有人調查過這作者究竟是誰,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像個幽靈,活在空氣中。我點點頭,說:“《周靈篇》寫的就是我。”
孫大勝就像看著一個外星生物一樣看著我說:“你丈夫欠了橘子姐很多錢,你得跟爺走。”我拼命地搖頭,我說:“我跟你們借的錢,全放給別人了,我去給你們要錢去,你一定能拿回錢。”
孫大勝突然笑了,仿佛銀河中的黑洞吞噬行星。他說:“這個不重要。你找誰要債,不是爺的職責,爺的任務是從每個欠債的人手里討回本金和利息,要是沒錢還,那我們也能找到東西抵債。”
我的心向地面墜落,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像狼撲向羊的喉管一般迅速地搶走了我懷中的未來。未來驚醒過來,哭得鼻尖都發紅了。我仿佛一顆失去信號的衛星,在黑暗中飄浮。我剛想盡我最大的力量去尖叫,孫大勝撫摸著未來的臉頰說:“周靈,想不想救未來,就看你了。”
小鐵皮屋里面的人正在吃飯,我走進去,幾十個大男人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問他們,白剛在哪里。他們“嘿嘿”地笑了起來,其中最壯的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我就是白剛,可我不認識你。”
白剛是個巨人,我看有一米九五,呼呼喘著氣,像是一頭熊。大冬天的,他只穿一件背心,兩條胳膊上花花綠綠,都是刺青。要是換成以往,遇到這種人嚇都把我嚇死了。可現在,我像一顆紅色隕石,沒有絲毫畏懼,再巨大的星球也會被我撞成塵埃,更何況一個男人?我可以去撕咬他,也可以跟他睡覺,即使我雙腿已經軟成了兩根面條。
我把借條遞給了白剛,他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就黑了,變得蠟黃。他問我:“橘子姐在哪兒?”
我搖頭說:“是一個男人讓我來的,那人就在外面的車里。”他向門口看看,眼神卻像是一座時間廢墟般空洞。
“我沒有錢還。”
“那人說了,你會給他一個交代的。”
白剛的手下一聽我是要債來的,紛紛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心狂跳,感到自己就要摔倒在地上。一只手扶住我,是白剛。
“都閉嘴!”白剛大吼一聲。男人們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給我滾出去,一會兒不管發生什么事,你們都不能進來,誰都不許找這個女人的麻煩。”
白剛指著我,他的動作帶著一陣微微的寒風撲向我,我嚇得打了個寒戰。每一個人出去的時候都會瞥我一眼,如果眼神會長牙齒,我已經被撕成碎片了。
“他希望我怎么給交代?”
“我不知道。”
他看出我已經害怕到了極點,嘆氣道:“你也欠了橘子姐的債?”
“一言難盡。”
白剛苦笑著接過孫大勝的鋼絲,對我說:“千萬不要進來。”我點點頭,他走進了里屋,我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鐵皮屋很安靜,時間像是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白布包扔了出來。我走過去撿起來,白剛在里屋說:“你可以走了。”他的語氣很奇怪,像是嘴里塞進去一把滾燙的火山灰。
我想打開那個白布包看一下里面究竟有什么,他告訴我,千萬不要打開。
怎么走出那小鐵皮屋的,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鉆進車里,孫大勝接過白布包打開,里面裝著一只人類的右耳。我認識那只右耳上面的刺青,是一顆蛇頭,而蛇身從白剛的面部一直盤旋到后背,這耳朵是白剛的,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白剛的語氣是那樣痛苦。孫大勝大大咧咧地把它扔進了一個黑色手提袋里,像是扔一瓶水,或是扔一本書。孫大勝對我說:“干得漂亮。”
我哭了,我看著對這一切毫無察覺的未來,他的臉蛋紅撲撲的,發出蘋果的香味。
“求求你,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你放了未來吧。”
孫大勝不回應我,發動了汽車,我不知道他會把我帶向哪里,我不再說話了。孫大勝看著我,問我是不是冷,我搖頭。他依然開大了車上的暖氣,很體貼地對我笑笑。他的笑容讓我頭皮發麻。
我想起來曾經有一個婦人來我家要債,她已經很老了,全身臃腫,臉上的皮膚閃閃發亮,像是抹著一層金粉。
我家里沒有開燈,我不敢開燈,害怕有債主看到我家有燈光來砸門。她是趁著我潛出家門倒垃圾時沖進了我家。在黑暗中,我們竊竊私語,就像兩只啃噬木頭的母鼠。
老婦人對我說:“閨女,求求你了,你還錢吧。”
我說:“阿姨,我真的沒有錢。有錢人不會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出去倒垃圾的。”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什么,還是在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我是誰并不重要,她有一個傾訴的地方才最重要。她說她把老公積攢了一輩子的錢,還有房子抵押了的錢,全放到我公司的典當行了。老公現在病了,沒有錢治病。兒子要結婚,未來的兒媳婦要房子。可她什么都沒有了。她不敢告訴家人這件事,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假裝是去給兒子看新房。她一遍遍地跟我講這些事情,說我不還錢,她就沒法做人了。可我能說什么呢?我比她還慘,我什么都不說。
她嘮叨累了,對我說:“閨女啊,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心顫了一下,我說:“阿姨,祝你長命百歲。”我們在沒有光的房間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站起身來,四下摸索著,希望找到一些吃的東西。找了半天,卻只找到一個蘋果。那蘋果很大,清香撲鼻。
我對老婦人說:“阿姨,這個蘋果就當蛋糕了,祝你生日快樂。”
老婦人許愿的時候,我有些感動。我想和她分食蘋果,于是使勁用手掰它,用盡全身力氣卻毫無效果。那蘋果始終是一個整體,散發著果香。我手一滑,它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蘋果是假的香氛模型,不知是誰放在桌上的,也許是某個闖進過我家的債主吧。可我清晰記得,當我拿起它的時候,它明明是一顆真正的蘋果呀。在黑暗中我們兩個人笑了起來,笑聲被淹沒在蘋果的香味中,笑聲和現在的孫大勝一模一樣。
一群年輕的學生在雪地堆雪人,他們的笑聲清脆,沒心沒肺地又把剛堆好的金色雪人推倒,看著它裂成無數碎塊,他們尖叫,就像一群蹦蹦跳跳的松鼠。我看著他們,想起小時候我特別愛和陳諾打雪仗。金市的雪黏度較大,人們說因為被蒸發到金市天空里的液體不是水,而是地底的石油。金市的孩子們心靈手巧,能把雪球捏成各種動物的形狀。每次下大雪,成千上萬只小金兔、小金豬和小金羊在金市的黃金天空中蹦跳飛舞,砸在人們的臉上和身上,變成冰涼的金屑。汽車發動機點火的轟鳴驚醒了我,我急忙倒擋,內心比雪還冷。后座上孫大勝正在逗醒來的未來,沖他吐舌頭做鬼臉。未來“咯吱咯吱”笑著,努力向前探著自己那兩只肉乎乎的小手,想摸孫大勝的臉。孫大勝說:“你這孩子太可愛了,也不怕生,長大一定是個膽大的家伙。他叫什么?”
我說:“他叫未來。”我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