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身為太子妃的嫡長姐第三次失去孩子了。

蘇云鸞站在太子府的門口，抬頭注視著。

“七小姐，請隨奴婢走，小心腳下。”恭謹沉穩(wěn)的女官在前面帶路。

“有勞姑姑了，多謝。”略帶著孩童音的清甜嗓音有禮的回道。

蘇云鸞在兩名女侍的帶領下，沉靜的走著。對于太子府里的雕梁畫棟、美輪美奐視而不見，徑直的陷入沉思。

前兩次的蘇云裳是原因不明的流產(chǎn)，之后則是隨著健康的身子不再強健，自然而然的，蘇云裳不再容易受孕，更不容易養(yǎng)胎。好不容易懷上的第三胎，將蘇云裳狠狠折磨在床上十個月之后，終于出生，卻在兩個月以后夭折……

蘇云鸞在心中煩悶的嘆了口氣，即便難過，卻也幫不了什么，更是出不了什么有用的辦法來讓這樣的悲劇不再發(fā)生。

這樣的事，古往今來，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差別只是在遭遇這件事的人不同罷了。

今日，輪到蘇云鸞來代表相府前來太子府探望長姐，說一些寬慰的體面話罷了。

青淵王朝建國三百多年來，隨著國勢穩(wěn)定發(fā)展，許多典章制度規(guī)模大體完成，許多禮儀規(guī)矩也就慢慢的復雜繁瑣起來。這種繁瑣的產(chǎn)生不見得有多么的必要，但是為了彰顯身份的高貴、地位的不同，上自皇親貴族，下至朝廷官員，從穿衣吃飯到言行舉止什么的，都有一套套定下來的規(guī)矩……

今日探望的人本該是蘇云霓的，只不過是上次從太子府里探望回來的蘇云顏，向家中的人，回了蘇云裳的話:長姐想見見鸞兒。

太子妃都親自發(fā)話了，即便是不愿，也得立即照辦。倉促的時間顯然來不及制備新衣，采購首飾什么的，而早已準備好的蘇云霓大抵還在生著氣，借口說衣飾沒有送來，不肯往外借。

但蘇云鸞作為相府的千金，身邊自然也不會缺少能登場面的物品，差別只是在不是特意為了覲見而準備，沒有那么華麗奪目罷了

不過對于一個才十四歲的女孩兒來說，太過富麗堂皇的裝飾未免負擔過重，能逃過頭頂六大件珠飾，身著六層繡衣，外罩一件拖地六尺披衣的荼毒，蘇云鸞的心中是暗自慶幸的。

走過白玉石砌成的長廊，長姐所居住的“沐雅苑”已到。接著就是層層的通報，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蘇云鸞就被宣了進去。這般快速的宣見，可見得蘇云裳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即便全然沒有準備，這樣隨便的家常服素顏，就愿意讓自己的家人進去見面了，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以往那些來探望的人，都是得等上一盞茶的時間，等蘇云裳將妝容衣飾打理好之后，才會讓自己的家人覲見的。

蘇云鸞在跟著領路的宮女時，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個宮女詫異的眼神，但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想著等會兒該說些什么有趣的事來讓長姐的心情好些。可越想，蘇云鸞越覺得自己差勁，讀了這么多書，只讀成了個書呆子，想破了腦袋，愣是沒能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蘇云鸞不由得嘆到自己果然是家族里最愚鈍的人了，好讀善記，卻無法活用書本，照本宣科容易，就是無法成為能創(chuàng)作詩文的才女。雖然知道自己平庸，但是也從來沒有為此這么沮喪過。

要知道相府可是專出才子才女的呢。十年前蘇云裳就以十四歲的幼齡在皇家詩詞會上奪得頭籌，成為了那年的女狀元，不只是名震天下，更是被當時的皇后直接欽點為自己的兒媳，許配給當時還是辰南王而今是國家儲君的太子夜君淵為正妃。讓相府本來就顯赫的地位又因為與皇室攀親，更上了一層樓。

“在想什么呢？”溫婉的女音響起，帶著一點笑意。

蘇云鸞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動身行禮，膝蓋還沒觸碰到地面，就被蘇云裳親自扶了起來:“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大禮，我已經(jīng)讓她們都退下了。”

蘇云亂鸞不敢立刻抬頭，低垂著一雙眼，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的影子，這才怯生生的揚起小臉，看著自己的長姐，低低喚了聲:“長姐。”

蘇云裳仔細看著這個小了自己整整十歲的妹妹:“多年不見，鸞兒已經(jīng)出落得如此水靈了。”

蘇云鸞沒有說話，任由蘇云裳打量著，十四歲的女孩，已經(jīng)不再是孩童，但也算不上是大姑娘。被打量的同時，蘇云鸞也回視著這個家族之中最美且最有才的長姐。完美的蘇云裳是蘇家所有女性的崇拜，將來，也會是青淵王朝里所有女性的典范呢。蘇云鸞大大的眼睛里有著天真、崇拜，與逐漸長成的沉穩(wěn)。

蘇云裳見她的反應，更是笑開了。說著牽起蘇云鸞的手往榻上坐去。

蘇云鸞小心翼翼地扶著蘇云裳坐下，才在她的示意下，坐到另一側。

“知道我為什么要見你嗎？”

蘇云鸞聽見蘇云裳的話，搖頭。

蘇云裳遞給蘇云鸞一杯茶，抿了抿唇，說道:“今日，本該是霓兒那丫頭來的，她沒來成，應該很不高興吧。”

“三姐是很不高興。”蘇云鸞想了一下，答道:“姐妹們哪個不是盼望著能來拜見長姐呢。長姐嫁得早，我們這些小丫頭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都是恨不得能常來與長姐親近。換做是我，自然也是會不高興的。”

蘇云裳聽后微微一笑，纖細的身子優(yōu)雅的靠在身后的軟墊上，以最舒服的姿勢，深深打量著自己的這個小妹。也沒再多說什么，接著問道:“你來時，家中可是向你交代了什么？”

蘇云鸞聽了有些不好意思，乖乖回道:“請阿姐保重好身子，孩子以后還會有的，不要太過傷心，如今先把身子給養(yǎng)好了才是要事。”這些話若是沒說出口，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我知道了。”蘇云裳淡淡的回道，也不過是敷衍。

蘇云裳的模樣很美，但是蘇云鸞卻不知道為什么反而感到有些難過。身為官家千金，她當然知道嫁入皇室不可能好過，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本來她們這種家世的女子，從小就會被家里以最嚴格的方式來培育，不止是琴棋書畫，更要學會……也許這樣還不夠吧？所以蘇云裳才會顯得這樣蒼白，像是會隨時消散一般……

“鸞兒，家里開始為你安排對象了嘛？”

一般少女在聽到這個問題，沒有不感到羞澀的，再怎么大方的，也多少會扭捏半天，可蘇云鸞沒有。她不知道蘇云裳問這句話的意思，沉默片刻，如實回道:“沒有，前頭還有兩個姐姐呢，怎么可能會這么快輪到我。”

“嗯，我記得的，家中女孩長到十六歲才會考慮婚事。你呢？對自己的將來有什么想法？”

將來的想法，蘇云鸞雖然不是小孩子了，但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么遙遠的事，老實道:“沒想過。”

“你該想的，想清楚些，就會明白自己以后想過怎樣的人生。傾兒說你好讀書，應該看過一些才子佳人的書冊吧？”

“看過，不過，那些……不就是用來看看的嗎？總不能因為看了才子佳人書，然后就把它想成自己將來的人生了吧？”

蘇云裳再度被蘇云鸞給逗笑了:“該說你不解風情，還是情竇未開好呢？怪不得傾兒說你是個無趣老成的丫頭，對此，你可有什么要解釋的？”

“沒有。”蘇云鸞微微一笑，大大的眼睛細瞇成彎彎的月牙縫，顯得有些俏皮可愛。

“好吧，不說那些才子佳人，那確實是風花雪月了一點。說些比較實際的，身為相府的女兒，你對婚姻有何理解？”

婚姻嗎？蘇云鸞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問題似乎才是長姐今日特地召見她的主要目的，蘇云鸞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是覺得應該好好想想再回答，所以她沉思了許久，才回答:“對相府的女兒來說，婚姻是不可馬虎的，無論嫁的是權勢滔天的達官貴族，還是家境普通的平民百姓，都得有一個前提……不得侵害相府現(xiàn)有的名聲和利益”。

“哦？”蘇云裳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再多說一些。”

許是蘇云裳的目光太過于專注，讓蘇云鸞的心中忐忑不安，她不明白自己的長姐為什么這么想知道。其實……這也不過是她無聊時，腦中一閃而過的粗略想法罷了。

既然蘇云裳想聽，那她只好硬著頭皮將那些粗略的想法繼續(xù)說下去:“雖然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提及過，希望我們這些姐妹嫁個如意郎君，衣食無憂且幸福美滿。似乎只要嫁個溫柔體貼的夫君，與其互敬互愛，未來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保證了。可是我從長姐還有二姐姐的婚姻中觀察到，其實姐姐們的婚姻中，若是想純粹的做個溫柔賢惠的妻子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姐姐們所結的對象都不是尋常人家。就那長姐您來說吧，您是相府百年以來嫁得最顯赫的女子了，現(xiàn)在是太子正妃，日后雖不一定能成為國母，但是住進關雎宮，成為四妃之一，卻是肯定的事。如果長姐只是溫柔賢惠，那么在這爾虞我詐的皇宮之中何以能立足？因為您除了是太子的妻子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身份，是未來皇上的妃妾。先臣而后妾……”

說到這里，蘇云鸞突然住口，有些惶恐的看著蘇云裳的臉色，她看不出來自己的長姐是什么樣的心情。

蘇云裳愣了好一會，才輕聲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想不到這些道理呢，鸞兒。”

“妹妹，只是在胡思亂想而已，都是一些渾話，長姐莫要……”

“無礙，我喜歡你的胡思亂想，來，鸞兒，你幫姐姐想一想，如果你今日站在我的這個位置上，該如何維持相府的利益，使其不受到侵害？”

蘇云鸞不解:“長姐嫁與太子為妻，給相府帶來前所未有的榮寵，又怎么說會讓相府遭受到侵害呢？”

“鸞兒，如果有一天，皇家與相府的利益發(fā)生了沖突。要是真的有這么一天，身為相府的女兒，皇家的兒媳，你會如何做？”

蘇云鸞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因為蘇云裳的表情非常的凝重，不敢再有一絲隨意。蘇云鸞的心中一沉，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以很小很小的聲音問道:“長姐，你……是和太子……處的不好嗎？”

“鸞兒，太子待我很好，我愛他。”蘇云裳打斷她，聲音輕而堅定。

愛？什么是愛呢？蘇云鸞理解不了，只覺得蘇云裳現(xiàn)在的模樣好美，美得像是正在盛開卻又即將凋零的曇花，令人心驚。

“可是，對于一個帝王，只是愛他是不夠的。如果不夠堅強，他只會覺得你是他的負擔；如果太過強悍，他又會覺得你對他構成威脅，想要除掉你。愛一個帝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長姐……”為什么不容易？蘇云鸞不懂。

“鸞兒，你現(xiàn)在十四歲，我給你四年的時間去想這個問題。四年后你必須知道自己該怎么去愛一個太子，或者帝王。”

為什么要蘇云鸞想？蘇云裳沒給她問的機會，繼而轉回剛才的問題:“我現(xiàn)在只要你回答，如何在皇家兒媳的位置上，保有相府一世的平安。”

當夜，蘇云鸞回到相府，太過勞累的一天，讓她連吃飯洗漱都是閉著眼睛完成的，在兩名貼身丫鬟的服侍下，還未沾上床，就已經(jīng)睡得不省人事了。

因此，蘇云鸞并不知道隨行護衛(wèi)的手中還帶回了一封蘇云裳的密信，這封信讓她的父親，身為丞相的蘇鴻整夜都呆在書房里不見任何人。蘇丞相不是對著信中的字語發(fā)呆，就是嘆氣，并且眉目中還帶有一絲絲的為難，雖然為難，最終也只能化為無奈，并且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