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

北境。

馮覺站在明玉堡和中山關這一段巨城之上的一座烽燧頂上，右手握著的“北”字王旗獵獵作響。

“小馮覺，你值守的時辰到了。”蒼老的聲音從烽燧下的城墻上傳了過來。

馮覺抬起左手，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臉，露出一個凄慘的笑容。

陳石太老了，老到如今僅僅只能看清身前一尺。

幸好他只能看清身前一尺，不然老到北境如今的慘狀，這老兵只怕會提著戰矛沖殺出去。

“好，這就來。”馮覺輕聲說了一句。

老陳石眼力差的離譜，所以見不到北境如今的樣子，也是好事。

馮覺從烽燧上直接跳了下來，將那面旗幟交給了老陳石。

“好小伙兒，其他貴族家的子弟可沒有你這般認真守御執勤的。”老陳石笑著說道。

馮覺只是笑笑，給這位老兵的煙斗里填了些煙絲。

“好了，回去暖和一會兒吧，北境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就要到了。”老陳石握緊手中的旗幟，輕聲說道。

馮覺緊了緊身上的戰袍，退回了烽燧內部。

老陳石咧嘴笑著，耳畔傳來的是那軍旗獵獵的聲響。

他目力極差，所以聽力和嗅覺自然而然的就要比常人要好許多。

老陳石鼻翼輕動，嗅著從北境傳來的氣息。

他本就是北境人氏，若非參軍，只怕一生都不會踏入長城之內。

“北境怎么了？”老陳石眉頭緊鎖，北風給他帶來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老兵有些佝僂的身軀緩緩直起，伸手將軍旗緩緩卷起。

天色漸漸昏暗了起來。

“馮覺，看好火折子。”老陳石沖著烽燧喊了一聲。

“放心。”馮覺并未睡去，此時在烽燧內部的角落里點起一個火盆來，靠在邊上取暖。

黑夜來臨。

老陳石閉上眼睛，靜靜的聽著北境傳來的聲響。

他守城二十多年了，自從跟著定北王征戰北境歸來，他便被安排在這一段長城之上從未離去。

“王爺當年殺穿北境，揮師千里，如今，北境也只剩三百里屬于我大夏了。”老陳石心中有些憤懣的想著。

“北境豺狼這些年修養生息，只怕這三百里疆土日后也難保全。”

他卻不知，此時這三百里北境，早已沒有一個夏族人。

契族與蠻族聯手，早已將北境變成一片焦土。

漆黑夜里。

老兵有些恍惚。

他竟隱約聽到了一聲狼嚎。

“小馮覺？還醒著嗎？”老陳石轉過臉問道。

“不曾熟睡。”馮覺從箭筒上抬起頭來，順手給身旁的火盆填了一把柴火。

“你來幫我看看，我隱約聽到一聲狼嚎。”老陳石有些緊張的說道。

馮覺眉頭一皺，騰的起身，快速來到城墻之上。

他此時真的有些懷念家里的那個千里眼。

北境三百里，如今滿目瘡痍。

自北境侯程耀被皇帝召回帝都，北境長城之外三百里國土的北境軍盡數撤回北境長城。

絕大多數的北境百姓跟著軍團南撤。

而這三百里，除去一些不愿舍棄故土的老人之外，已然成了三國交鋒的緩沖地帶。

“馮覺，你有聽到狼嚎聲嗎？”老陳石神色復雜的輕聲詢問。

馮覺閉上眼睛，仔細分辨著北境傳來的聲音。

“沒有，我耳力遠不及你，你都僅僅只是能隱約聽到，我自然分辨不出。”馮覺搖頭說道。

“也罷，長城之上個個隘口都有我北境軍戰士，想必契族輕易不敢逼近長城。你去休息吧，再過一會兒天就該亮了。”老陳石將手中的軍旗放開，任他在城墻上獵獵作響。

馮覺被深秋的風吹了個激靈，此時也沒什么睡意，只是轉回烽燧內部，守著火盆默默思索。

“唔，馮覺？你下烽燧了呀？”烽燧內部，一聲沉悶的聲音迷迷糊糊響起。

“魏子衣，時辰還沒到，你可以繼續休息。”馮覺看他一眼，輕聲說道。

“緩過來了，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做些吃食。”魏子衣晃晃悠悠起身，抖了抖有些僵硬的手腳，轉身出了烽燧。

“醒了？北境那邊？”烽燧外面傳來老陳石的問詢。

“仍舊是看樣子，不曾見到契族的蹤跡。”魏子衣苦笑著說道。

魏子衣是這烽燧十二人之中的斥候，每隔兩天便會外出巡邏。

“老爺子，今早打算吃些什么？”魏子衣問道。

“照舊吧。”老陳石搖搖頭，給自己的煙斗里填了幾縷煙絲。

“昨日回軍部，老團長給帶了些牛肉干，今早煮在粥里吧。”魏子衣輕聲自語，轉身下了城墻。

這十二人的駐地就在城墻后方，距離城墻大約八十丈左右。

“明日之后，我們也可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老陳石自語道。

馮覺倒是沒有什么，只是老陳石畢竟老了，為了北境這片土地幾乎將自己一切都搭進去了。

“不知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居然真的就這么見到的將北境這三百里土地直接清空了。”馮覺心中思襯著。

“我父和程耀叔叔對皇帝的這一決定也不曾反對。”

“雖然北境貧瘠，可是礦產資源豐富，當初北境軍犧牲數萬人。如今卻置之不理。”

馮覺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

他是天衍公馮震的獨子，對于朝堂之上的些許事自然知道的比普通軍士更多。

只是北境這三百里，無論是廟堂里的泥塑，還是江湖中的魚肉，都是萬分不解的。

畢竟是用命換來的，那累累白骨和斷壁殘垣能用史書來寫嗎？

“呵呵，皇帝家的史書，只寫皇帝家的故事。那有一點殘墨落在老陳石這樣的普通兵卒身上。”馮覺自嘲一笑。

所謂天衍公，也不過是史書上寥寥幾畫而已。

一夜匆匆過去，此時已經天明。老陳石晃晃悠悠走進了烽燧中。

“怎么？”馮覺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詫異。

“有些疲憊，就讓北境軍的大旗且替我一替。平日里都是我扛著它，如今我老了。”老陳石輕聲說道。

馮覺神色復雜的輕輕點了點頭，并沒有多說什么。

他雖然一夜未眠，可是守在烽燧的火盆這里倒也并不困倦。

“那你老人家且休息一下，估摸著魏子衣很快就能送肉粥上來了。我去看著。”馮覺轉身出門。

他站在北境軍大旗旁邊，眼神冰冷的盯著茫茫北境。

他和老陳石還有最后一天值守，結束之后能有六天休息。

這一班軍士一共十二人，除去兩位班長，一位斥候之外還有九人，分成三組，每組守御烽燧三日。

馮覺和老陳石他們這一組卻只有他們兩人。另一人如今身在北境。

不知死活。

“唉，要是知道劉九那王八蛋的消息就好了，起碼可以請團里給我們補充一個人來。”老陳石拍打著雙腿，緩緩盤坐在火盆旁邊。

“北境長城寒冷將至，團里也是時候送些碳火上來了。而且烽燧中的狼糞也該換了。”馮覺在烽燧外說道。

“哈哈，團長他知道天時，到時候自然好差人送來的，倒是不必擔心。今年冬天來的會比往年早一些，希望蠻族那幫蠢貨別發瘋。”老陳石說道。

“那誰知道呢。”馮覺聲音飄忽的回了一句，之后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