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郡亢旱三年

在《西游記》第八十七回中,唐僧師徒經過鳳仙郡。當師徒四人抵達的時候,這里已經亢旱三年,并無一滴雨水。孫悟空前往玉皇大帝處求雨,得知無雨的原因是鳳仙郡的郡守在三年前的玉皇節齋天之時,與妻子發生口角,一氣之下將齋天的供奉打翻在地,正好被下界的玉皇大帝碰到。玉皇大帝大怒,于是立下一座米山,一座面山,一把金鎖。米山下有一只雞,面山下有一條狗,金鎖下有一盞燈。什么時候雞吃完了米,狗吃完了面,燈燒斷了鎖,鳳仙郡的大旱才能結束。正當孫悟空無可奈何之時,四大天師指點迷津,說只有多做善事才能化解。孫悟空將此意告訴鳳仙郡守,郡守及全城百姓無不焚香念佛,在一片善聲中,滂沱大雨果然如期而至,這場大雨緩解了三年旱情。
在這個故事中,玉皇大帝的小題大做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最讓今人難以理解的,恐怕還是為什么郡守一人冒犯上天,就搞得全郡亢旱三年,讓全郡的百姓都跟著遭殃呢?
其實,《西游記》讓鳳仙郡百姓替郡守一個人背鍋,這樣的安排,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也不算稀奇。在《竇娥冤》中,竇娥蒙受了巨大的冤枉,臨死之前發下了三樁誓愿。前兩樁誓愿是血染白綾、六月飛雪,這是要讓大家明白她竇娥死得冤,既有轟動效應,又不會對人們的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但第三樁誓愿,也就是“楚州亢旱三年”,這個誓愿發得也太狠了些。竇娥要求上天這樣做的理由是:“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什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竇娥的邏輯和玉皇大帝的邏輯都是一樣的。
為什么《竇娥冤》和《西游記》會有這種在現代人看起來很奇怪的邏輯呢?這就要說到一套在中國影響極其深遠的叫作“天人感應”的觀念了。所謂“天人感應”,是儒家的神學術語,認為天與人,特別是人中的在上位者之間存在著一種感應關系,人類的行為會上感于天,天會根據人類行為的善惡邪正下感于人。因此,也就能從氣象氣候的表現,來推知一個國家政治的好壞。孔子曾說:“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又勸國君“正刑與德,以事上天”,其中的道理,就是所謂:“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這一理念,最早見于《尚書》,經孔子的繼承發揮,到漢代董仲舒的手中才得以完善。
在今天看來,天道是天道,人事是人事,這二者之間本來沒有什么必然的關系。而在相信萬物有靈的古代,卻很容易對“天人感應”這一套理論產生由衷的信服感。而儒家之所以發展“天人感應”的學說,除相信之外,更有政治的考量。這就是,在君主專制的時代,君主乃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既沒有法律能夠對其進行約束,也沒有什么機構能夠對君王進行制約。我國的皇帝又稱為“天子”,也就是號稱自己是上天的長子,然后“奉天承運”,意思是代表上天來統治天下臣民。在普遍相信“君權神授”的時代,能夠拿出來與君主的權威抗衡、令其感到敬畏的,除了“天”之外,也確實沒有什么別的力量了。
經董仲舒完善的這套“天人感應”理論,在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翻閱《二十四史》,古代的帝王每當遇到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水旱蝗蟲等災異情況,無不悚然憂懼,認為是上天震怒,而謀求補過之道。我們隨便舉幾個例子。比如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天降暴雨,致使洛水泛濫,唐太宗立刻就認為一定是自己的政治不夠清明,于是立刻下令百官進諫,指出自己的過失。而唐文宗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天下大旱,唐文宗認為這都是由于自己的無德造成的,甚至要以退位的方式向上天謝罪。
我們剛才所說的,都是“天子”這個層面的事情。不過,天子以至于諸侯等,邏輯是一以貫之的。明白了這些道理,就知道為什么郡守一人有過,而一郡都為之大旱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