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7年,天啟七年的陜西澄城,霜風卷著黃土掠過殘破的城墻。戴洪毅勒住戰馬時,看見馮茂正用刀尖挑開叛民的衣襟——那里面藏著半塊發霉的麥餅。“馮將軍,”他的聲音被風撕碎,“高迎祥的人馬已過洛川,你還在查這些饑民?”
馮茂踢開尸體,甲葉上濺的血珠凍成冰晶。“戴元帥,”他指向遠處逃荒的人群,“這些人拿起鋤頭就是兵。去年陜西大旱,官府還在催遼餉,你說他們該跟誰?”戴洪毅沉默了,手按在劍柄上——那是萬歷皇帝親賜的“定邊”,劍身刻著“殺胡”二字,此刻卻被黃土蒙了光。
三個月后,崇禎元年的紫禁城,朱由檢把戰報摔在文華殿的金磚上。“高迎祥、李自成,”他的指甲掐進龍紋御案,“陜西巡撫奏報,說戴洪毅與馮茂‘剿撫并用,漸次肅清’?朕看是養寇自重!”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遞過密折,朱批“著戴洪毅即刻進京”的朱砂還未干透。
戴洪毅跪在丹陛下時,聽見馮茂在身后冷笑。“陛下,”他叩首時額頭撞在磚上,“臣與馮將軍在紅羅關設伏,已斬賊首三千……”
“夠了!”朱由檢踢翻香爐,檀香灰撒在戴洪毅的銀盔上,“你侄子戴克禮在遼東私通建奴,你還想騙朕?”殿外驚雷炸響,戴洪毅猛地抬頭,看見馮茂袖中露出的密信一角——那是他寫給遼東總兵的手札,此刻卻成了通敵的證據。
“馮茂!”他拔刀的手被錦衣衛按住,“你我在紅羅關同飲過血水,你竟……”
“戴元帥慎言,”馮茂上前一步,玉笏直指戴洪毅,“臣查得戴家子弟在山海關私販軍馬,通敵賣國鐵證如山!”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陛下,戴洪毅擁兵自重,早有反心!”
崇禎三年的紅羅關,殘雪映著城頭的“明”字旗。戴洪毅摸著城垛上的彈痕,那是去年與馮茂并肩作戰時留下的。“袁克善,”他對身邊的副將說,“馮茂的先鋒官昨夜送來密信,說……”
“元帥!”袁克善突然拔刀,“馮茂已降清,這是他的詐降計!”話音未落,城外突然炮聲震天,清軍的“八旗”大旗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戴洪毅猛地轉身,看見馮茂騎在馬上,身后跟著穿明甲的降兵——他們的袖口都系著白布條,像送葬的孝帶。
“戴洪毅!”馮茂的聲音穿過硝煙,“皇太極許諾,若獻紅羅關,封我為武國公!你我兄弟一場,不如……”
“放箭!”戴洪毅的吼聲震落城磚。箭雨之中,他看見馮茂的馬被射中眼睛,人仰馬翻時,白布條纏上了他的脖頸。“告訴皇太極,”他抓住一支流矢,血順著箭桿流下,“戴家的劍,只斬胡虜!”
崇德二年的遼東戰場,戴洪毅的鎧甲嵌滿冰棱。他數著清軍的帳篷——足有百座,而紅羅關只剩三千傷兵。“孫承宗先生,”他扶起拄著拐杖的老將軍,“您六旬高齡,該從密道走。”
孫承宗咳著血笑了:“萬歷年間,老夫在寧遠城頭見過努爾哈赤,今日正好會會他兒子皇太極。”他的拐杖戳在凍土上,發出冰裂的聲響,“戴將軍,還記得紅羅關的誓言嗎?”
“城在人在!”殘兵們的吼聲被風雪吞沒。戴洪毅拔出“定邊”,劍身在月光下泛著藍芒——那是用百具清軍尸骨磨出的煞氣。當皇太極的親兵沖上城頭時,他看見馮茂躲在旗手身后,白布條在風中飄得像招魂幡。
“馮茂!”他一刀劈斷清軍的長矛,“你看這劍,還記得是誰幫你淬火的?”
馮茂的刀抖了一下,白布條纏上手腕:“戴洪毅,識時務者為俊杰……”話未說完,已被戴洪毅一腳踹下城樓。墜落時,他聽見戴洪毅的聲音穿透風雪:“我戴家沒有降將!”
崇德八年的盛京,戴克禮跪在皇太極的崇政殿里。他的鎧甲還沾著松錦之戰的血,而殿外傳來“皇上駕崩”的喧嚷。“你父親戴洪毅寧死不降,”多爾袞的鞭子敲在他肩頭,“你兄長戴克興還在江南抗清,你為何歸降?”
戴克禮抬頭,看見殿柱上的金龍——龍睛是用南海珍珠嵌的,像極了紅羅關最后一夜的寒星。“我戴家欠大明的,”他摸出懷中的半枚玉佩,“但我欠梨花公主的,要用命還。”
三年后,康熙二年的江南水寨,戴克興把密信拍在案上。“戴克禮娶了滿清公主?”他的指節捏碎了茶盞,“那個在松錦之戰中說要‘與城共存亡’的大哥,如今成了清廷的額駙?”
朱如意——崇禎帝的小女兒,正繡著“反清復明”的旗號。她腕間的銀鎖輕響,那是1644年煤山自縊時,朱由檢塞給她的。“公公,”她按住戴克興顫抖的手,“吳三桂已在云南舉事,我們……”
“我們?”戴克興踢翻繡架,絲線纏上他的戰靴,“我大哥投清那日,戴家的祠堂就拆了半面墻!”他指向窗外,清軍的巡邏船正晃過蘆葦蕩,“你父皇自縊時,我父親戴洪毅在紅羅關流盡最后一滴血;如今我若不反清,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朱如意拾起地上的銀鎖,鎖面刻著“明”字的地方已被摩挲得發亮。“記得嗎?”她對著戴克興,也對著帳外的戴存彝,“大婚那日,你說要護我周全。可這天下不姓朱了,戴家的劍還能只護一人?”河水突然暴漲,水寨劇烈搖晃,她的銀鎖磕在劍柄上,發出清越的聲響。
康熙十三年的衡州,吳三桂的“大周”旗幟在雨中褪色。戴克興看著勸降的使者,突然拔刀劈斷帥案:“告訴吳三桂,他引清兵入關時,就已不配稱‘明臣’!”他的刀光掠過朱如意,削斷了她發髻上的銀簪——那是1644年王承恩臨死前塞給她的,說“留著,或許能救戴家后人”。
“公公,”朱如意撿起斷簪,血從指尖滲出,“清軍已圍了衡州,我們……”
“我們去臺灣!”戴克興指向地圖上的孤島,“鄭成功的兒子鄭經還打著‘大明正統’,戴家的血不能白流!”他的手指戳在“澎湖”二字上,指甲因用力而發白,“我大哥戴克禮投降那日,我就發過誓,戴家的劍要么斬清狗,要么……”
“要么就插在自己心口。”戴存彝接話時,正擦拭著“定邊”——這把戴洪毅的佩劍,如今傳給了他。劍鞘上的“殺胡”二字已模糊不清,像極了紅羅關最后一夜的殘雪。
康熙十九年的鹿耳門,海浪拍打著鄭經的“延平郡王”旗。戴克興扶著船舷咳嗽,血沫濺在“大明”的旗號上。“鄭經小兒,”他揪住前來迎接的侍衛,“當年你父親收臺灣時,說要‘反清復明’,如今卻在這稱藩王?”
鄭經的紗帳后傳來冷笑:“戴將軍遠道而來,就是為了罵本藩?”戴存彝按在劍柄上,聽見朱如意的銀鎖在袖中輕響——那是她中箭后,用最后力氣掰成兩半的信物,如今只剩半片“明”字。
“我戴家世代忠良,”戴克興咳出更多的血,“豈容你等割據自雄!”他的佩刀“破胡”掉在甲板上,刀鞘里滾出一卷血書——那是戴洪毅在紅羅關寫的絕筆,“大明不亡,戴家不降”八個字已被血浸透。
朱如意撿起血書時,看見鄭經的眼神變了。“戴將軍,”他掀開紗帳,露出腕間的玉鐲,“這是我母親董酉姑的遺物,她是崇禎帝的表妹。”海浪突然打翻燭臺,火光中,戴存彝看見玉鐲上刻著的“明”字,與朱如意的銀鎖如出一轍。
“原來如此,”戴克興突然笑了,笑聲震落梁上的灰塵,“崇禎帝的血脈,鄭成功的兒子,戴洪毅的后人……都困在這孤島上了!”他的笑聲變成咳嗽,最終倒在朱如意懷中,手指指向北方,“紅羅關……還有雪嗎?”
康熙二十二年的澎湖海戰,戴存彝站在鄭克塽的旗艦上。他看著施瑯的“靖海”大旗逼近,想起朱如意中箭時,也是這樣紅得刺眼。“開炮!”他奪過炮手的火繩,卻被鄭克塽的親信按住。
“戴將軍,識時務者為俊杰。”鄭克塽的降旗從船頭升起,明黃的綢緞在火光中像條垂死的龍。戴存彝松開火繩,任它掉在火藥桶旁。“朱如意,”他對著海面低語,“你看,這大明的海,終究還是姓了愛新覺羅。”
爆炸聲響時,他看見半枚銀鎖飛向夜空。那碎銀落進海浪,如同1627年陜西的雪,悄無聲息地融了。
雍正十三年的京城,呂四娘蹲在雍和宮的銀杏樹下,用發簪在樹皮上刻字。簪尖劃過之處,滲出暗紅的汁液,像極了戴洪毅血書中的朱砂。“戴葵,”她抬頭時,發間的銀飾輕響,“你祖父戴存彝降清那年,我祖父呂留良正在獄中啃食硯臺。”
戴葵摸出懷中的半枚銀鎖,拼合處剛好是個完整的“明”字。他想起父親戴林說過,朱如意中箭前,曾將鎖掰成兩半,一半藏在發間,一半塞進戴存彝掌心。“我祖母說,”他的指尖觸到鎖上的血漬,“若戴家后人與呂家相遇,就用這鎖為憑。”
銀杏葉突然狂舞起來,遠處傳來“皇上駕崩”的喧嚷。呂四娘的簪子掉在地上,露出腕間的刀疤——那是夜探天牢時,被侍衛砍的。“雍正死了,”她撿起簪子,簪尖還沾著樹皮的碎屑,“戴葵,你敢不敢跟我去乾清宮?”
月華如水,照在太和殿的銅缸上。戴葵跟著呂四娘翻過宮墻,看見她從袖中取出軟劍,劍身映著他驚恐的臉。“我祖父說,”她的劍尖挑開珠簾,“戴家的血里,不該只有投降的茍且。”
龍椅上的乾隆剛接過傳國玉璽,看見兩個身影闖入時,玉印險些脫手。呂四娘的劍已抵在他咽喉,而戴葵正盯著御座后的屏風——那上面的《江山社稷圖》里,紅羅關被朱砂圈著,像極了戴洪毅當年流的血。
“戴家后人?”乾隆穩住聲線,“你祖父戴存彝當年降清,如今你……”
“我祖父為保將士性命,”戴葵摸出半枚銀鎖,鎖面硌著掌心的舊傷,“但我祖母朱如意到死都攥著另一半,說戴家的劍,不該斬向自己人。”呂四娘的劍微微用力,乾隆頸間滲出血珠,與銀鎖上的血漬遙相呼應。
三日后,京城流傳新帝登基時,有刺客持半枚銀鎖行刺。戴葵牽著呂四娘走過琉璃廠,看見畫鋪前圍著人群,中央掛著幅新畫——《紅羅關雪夜》的城頭上,站著個戴銀盔的將軍,他的劍柄上系著半枚銀鎖,鎖面的“明”字在雪光中若隱若現。
“這畫賣嗎?”呂四娘的指尖劃過畫中飄落的雪花,那里藏著用金粉寫的“1627-1683”。畫匠搖搖頭:“一位戴姓先生托賣,說要等有緣人。”戴葵看見畫軸末端的印記,正是父親戴林的私章——他從未見過父親,只知道他在臨終前,把戴家所有的戰刀熔了,鑄成這半枚銀鎖。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戴葵腕間的銀鎖與呂四娘的那半枚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他想起戴洪毅在紅羅關說的話:“戴家的劍,要么斬胡虜,要么護蒼生。”而此刻,鎖聲在暮風中回蕩,像極了三百年前,紅羅關城頭,那面“明”字旗倒下時,最后一聲獵獵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