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天陰云淡，曲子湖上微瀾四起，著眼是無邊無際的朦朧煙雨。

靠岸一艘畫舫，舫中光影爍爍，舞女蹁躚，絲竹款款。

沈吟溪還沉浸五毒攻心，七竅流血的痛不欲生之中，緊緊摳著自己的喉嚨，想要將在她肺腑中作亂的毒蟲嘔出。

可下一刻，她驀然翻下床榻，身子“咚”的一聲與地板相撞。

在她靈臺清明之時，渾身焦灼針錐般的疼痛，竟如潮水般退去。

“公主！您怎么了？公主！”

她蜷著身子，恍恍惚惚睜開眼，鬢角已經濕透，汗水隨著她緩緩起身，滑落在地板上。

幾縷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瞇起眼，緩緩抬手遮住刺眼的光。

她想她一定是死了，面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

她死前被關在沈重山的藥舍之中，那里彌漫著腥臭的藥味，毒蟲不可見光，藥舍之中門窗都是封死的。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陽光了。

“醒了？”

男人冷冽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淬著刺人的寒意，沈吟溪猛然抬眼，心中一驚。

明王李晏淮？他不是在西洲駐守嗎？

他也死了？

沈吟溪眼中的驚詫逐漸轉為迷茫，“三殿下，因何亡故？”

話音剛落，尚不等李晏淮說話，身邊的侍女已經一把捂住了沈吟溪的嘴，滿面驚恐地跪下。

“殿下恕罪！公主許是做噩夢了才會胡言亂語，殿下恕罪！”

公主？沈吟溪這才發現事情的不對勁。

她再次認真地看向身邊的兩個侍女。

竟有幾分眼熟，再做回憶，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不是崇寧公主身邊的侍女嗎？

連滾帶爬跑到妝臺前，那面雕刻精美打磨細致的銅鏡上，映出的，赫然是崇寧公主的臉！

那道凌厲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移開分毫，即便此刻驚懼疑惑齊齊涌上心頭，沈吟溪還是強裝鎮定，深吸了一口氣。

轉身看向倚在窗邊，身形高挑鳳眉清目，卻周身冷得不像話的李晏淮。

雖強壓下心中起伏，剛剛驚醒時情緒的巨動，也讓她一時收不住眼中朦朧的霧氣。

“三……皇兄，你何時回京了？”

沉沉如夜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動了一瞬，沈吟溪自見到李晏淮，便知道他在生氣，而此時，他的怒氣似乎更勝。

她坐在妝臺前，看見那高大而矜貴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向她，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臺前的一罐唇脂。

沈吟溪和李晏淮，一晃也有五年未見了。

他比之當初，更加成熟，眉宇間也愈加英氣勃發。

“做噩夢了？”他森森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妖異的笑，那雙被京中貴女奉為獨絕無二可勾人心魄又毀人心魂的眼，近在咫尺，正像旋渦一樣，要將她所有的理智吸附進去。

沈吟溪愣愣地點了點頭。

“初次見面，崇寧就夢見三皇兄死了？”他的笑容放大了，冰涼的指尖撫上她的臉頰。

李晏淮的狀態很不對勁，她不敢再有動作。

李晏淮聲音輕柔帶著笑意，在外人看來就是兄長對妹妹的親切關懷。

可沈吟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他毫無掩飾的殺意。

“除了三皇兄，妹妹還夢見誰死了，嗯？”

混沌的靈臺瞬間仿佛被重重一擊，沈吟溪突然意識到什么。

頷首斂眸，將李晏淮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拿開，“皇兄，我要更衣了，你要留在這里嗎？”

李晏淮站直了身子，從袖中掏出一方繡帕，細細擦拭了一遍剛剛摸過她的手。

“既然如此，為兄就不打擾妹妹更衣了，以后睡覺仔細著些，小心再被噩夢纏身。為兄為你帶了見面禮，已經著人送到你府上了。”

李晏淮一走，沈吟溪就迫不及待解開了自己身上繁復的衣衫，把身邊兩個小丫頭給忙壞了。

“公主，您這是怎么了啊？你可別嚇我們，是這身衣服不合身嗎？您先別脫光了啊，等我們給您找到新的衣服再換上啊！”

兩只小麻雀在一旁手忙腳亂嘰嘰喳喳，也沒能阻止沈吟溪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

看著鏡中光滑白嫩勻稱窈窕的身體，唯有腰間三道一指長的疤痕，這是獨屬于崇寧公主李清洛的印記。

沈吟溪突然覺得心口揪在一起的疼，她，占據了李清洛的身體，那李清洛呢？

“公主，您要去哪兒啊！公主！”

胡亂將衣服穿上，她便箭步跑出了門。

此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一艘畫舫之上，外間正是歌舞升平，幾個年輕的公子見她出來，都湊上前來。

“公主，您可算出來了……”

沈吟溪根本沒有心情多看他們一眼，“滾開！”

這一聲低吼將所有人都唬住了。

連舞樂都戛然而止。

跑出畫舫，細雨未歇，她顧不得其他，翻身跨上了一匹拴在湖邊的馬，就疾馳而去。

任憑兩個小丫頭在后面怎么呼喊都沒用。

雨越下越大，沈吟溪已經渾身被澆透了，可她不敢停歇，憑借腦海中的記憶，終于在傍晚時分趕到了位于一片山谷之中的藥舍。

可迎接她的，是一片被雨水浸悶的烏黑灰燼。

藥舍，被燒了！

她踉蹌著下馬，不可置信地跑到廢墟上，大雨讓她幾近睜不開眼，耳邊只有嘩嘩的雨聲，她脫掉浸了水濕重的外衫，趴在廢墟之上用雙手奮力翻找。

如果她已經死了，如果火是沈重山燒的，沈重山一定不會在意她的尸體，廢墟之下一定會有她的尸體。

如果沒有，那就說明她沒有死。

既然她的靈魂在李清洛的身體里，那她自己的身體里，也該有李清洛的靈魂！

這是有很多破綻的假設，可此時的沈吟溪已經沒有了理智。

她不相信李清洛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消失。

更不該如此。

“轟——”

她只是埋頭在焦炭中尋找，雙手刨得漆黑，甚至被劃傷，染上斑斑血跡。

她毫無知覺。

甚至沒有意識到在一聲巨雷之后，不遠處山頂之上，一塊巨石松動，朝著山谷滾滾而來。

身體猛然之間被一股力量抓緊，緊接著騰空而起，在她意識的最后，耳邊似乎傳來一個聲音。

“我看你是真的瘋了。”

將少女放在一方破廟之中，即便她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李晏淮也沒有生火為她烘烤的打算。

低聲在他身側稟報完消息的暗衛悄悄隱入漆黑的夜色，他轉身走到靠著墻根昏睡的沈吟溪面前，居高臨下。

手握在腰間的劍柄之上，漸漸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