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三十八號丙未逢事!”
隨著這一聲叫號,一個腦袋興奮地從黑壓壓的人群中竄出,圓臉的年輕人踮著腳,艱難地揮舞著自己的手臂:“到!到!”
“我在這兒!”
陽光下,她那雙黑亮的眸子閃閃發光。
這一聲熱情的回應頓時壓過了人群細密的嘈雜聲,饒是桌前的主簿也免不了抬起頭朝她瞥來一眼。
嗯,一位,活潑的年輕人。
主簿嘴角揚起抹友善的笑意,逢事見狀眼中光亮更甚,主薄笑了...
她可從來不笑的呀!
這次我一定能合——
“不合格。”
格...
本月第三次...
逢事泄氣般垂下頭,烏黑的發頂又重新隱沒在人群中,沒注意到主薄又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頗具深意。
幾息后,叫號聲繼續響起:“三十九號丙申螢窗!”
“合格。”
“四十號丁子群松!”
“優秀。”
“……”
“……”
周圍的人一個個散去,原先擁擠的庭院逐漸變得冷清,逢事獨自站在原地,輕風搖曳,幾片綠葉落在她低垂的腦袋上。
一只手緩緩伸來,拂去落葉。
“喂,沒事吧?”
來人的語氣算不上好,動作卻輕柔極了。
一身青衣的少女別扭地站在樹下,螢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過來,明明平日里最討厭這個不著調的家伙了。
但……
看著眼前人可憐巴巴的模樣,螢窗還是忍不住地開口:“別難過啦,大不了你求求我,下一次考核文書我幫你就是了。”
講出這樣的話對螢窗來說已經是“親密”了,兩朵紅云慢慢爬上她麥色的臉頰。
見逢事仍舊低著頭不說話,兩只手甚至在眼睛上來回揉搓著。
怎么,怎么還哭了啊?!
螢窗大驚失色,臉急得通紅,手足無措地憋出一句:“你、你再哭我就走了!”
她作勢轉身就要離開,剛邁開腿,衣角便被后頭的人給拉住。
“別…別走呀。”
螢窗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卻仍是嘴硬道:“你又不需要我,我留下來做什么,添亂嗎?”
“哎呀呀,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背后的少女忙不迭地示好,手拽著螢窗的衣角晃了又晃。
螢窗嘴角越翹越高,等等...
“你沒哭啊?”
她猛地轉過身,正對上逢事齜牙咧嘴著。
那張令人可恨的小圓臉上白白凈凈,哪有一丁點淚痕!就連那張紅潤的唇都揚著抹囂張的笑呢!
“你耍我?!”
螢窗瞪大了眼,憤怒地甩開逢事。
逢事簡直想指天喊冤,透過眼睛的縫隙,她精準地將臉懟到了螢窗的面前,“哎呦哎呦”地叫喚了起來。
“好姐姐,我怎么敢耍你啊!你好好看看我,幫幫我嘛。”
這不著調的!
螢窗是下定了決心不想搭理她,索性閉上眼不去看,卻耐不住人拉著她的袖子黏糊糊地喊著,磨著。
就這一次!
螢窗恨恨睜開眼,在看清逢事小臉的那一刻,徹底破功。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幅樣子?”
只見逢事原本水汪汪的杏仁眼不知怎么的,上下黏糊在了一塊兒,長翹的睫毛被些晶亮的玩意兒黏成了一簇一簇的,左眼貼著個“赤”字,隨著微風一上一下地晃著,那唇角哪是什么囂張的笑意,分明是眼皮粘連著,分不開,扯出的痛。
螢窗此時是什么氣都沒有了,笑得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逢事聽她笑得開心,也跟著笑起來:“我偷了醒閑的話本兒來瞧,見書上說‘那考官見剛兒兩眼放光,滿目赤誠,不禁心下動容,大筆一揮,便給了個甲等。’”
話說到這兒,螢窗也明白了,想必右眼還得有個“誠”字,不知給這丫頭弄哪里去了。
她笑得更加起勁,逢事越說越委屈:“我,我便動了心思…”
“分明早上照銅鏡時還閃亮得很呢,可剛剛風迷了眼,我下意識揉了揉,就,就成這樣了……”
“話本里都是騙人的!”
逢事憤憤地說。
螢窗抹掉自己笑出的眼淚,朝她招了招手,逢事便有些滑稽地瞇著兩只眼,屁顛屁顛地將臉湊了上來。
螢窗捏著手帕,捧起逢事的臉,一點一點地替她擦了起來。
“平日叫你多讀書,多練筆,你不聽,倒是學會了偷旁人的話本來瞧!瞧個明白倒也就罷了,偏偏看了個顛三倒四,人說‘兩眼放光’、‘滿目赤誠’,你還真就把自己眼皮整得放光啦?”
說罷,她狠狠戳了戳逢事的腦袋:“兩眼睛跟窟窿似的不中用,這玩意兒難不成也是來當擺設充數的?”
“哪天真瞎了你也就老實了。”
逢事用力地眨巴了兩下眼睛,白嫩的眼眶上還殘留著紅痕,顯得格外可憐。
螢窗到嘴的狠話一頓,正覺自己話說重了,看見逢事這小模樣,心中更是愧疚,可道歉涌到嘴邊,卻是怎么都說不出好話來。
逢事卻是沒心沒肺地笑著,全然不在乎她嘴上說什么,沒骨頭似的就往人身上一賴:“粘個眼睛算什么,只要能讓我的好姐姐開懷笑笑,瞎了也值得。”
螢窗微惱地推開她:“呸,你凈說些瞎話。”
逢事仍舊是嬉皮笑臉:“那姐姐喜歡聽,我就多說些呀。”
螢窗淺麥色的面龐又不自覺地泛起了紅:“誰喜歡聽了,我懶得理你。”
說完便轉身快步離開了。
“嘴硬心軟的。”
逢事自顧自嘀咕一句,隨即又犯起了愁:“嗐,都三次不合格了,再有兩次,我就得收拾鋪蓋滾蛋…”
“這文稿,怎么就這么難寫呀!”
她長吁短嘆著蹲在樹下,一顆腦袋又沮喪地垂了下去,過了半晌,她搖頭晃腦,從胸腔中發出幾聲悶笑:“哼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
“果然啊,果然啊”
想起有話沒說完,又折返回來的螢窗:“……”
這不著四六的,又在鬧什么幺蛾子?
逢事全然沒發現她,一顆腦袋高高仰起,對著蒼穹氣勢如虹地喊道:“強者終需磨煉!昔日落魄遭冷眼,他日輝煌震眾人!從前低微不足論,日后崛起驚乾坤!”
“驚!乾!坤!”
“咳咳。”
逢事身形一僵,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轉身朝來人訕訕笑道:“螢窗姐姐。”
螢窗努力憋著笑:“不敢不敢,驚乾坤大人。”
逢事這沒臉沒皮的,如今是一點不尷尬了,反而一扭身,一跺腳:“哎呦,螢窗姐姐,你是來給我助威的嗎?”
螢窗翻了個白眼,走上前輕扯住她的耳朵,沒好氣道:“你個賴皮子,剛剛說了混賬話就想要蒙混過關!”
“趕緊給我呸呸呸!”
逢事乖巧地歪著腦袋任她揪,余光瞥見螢窗一張清麗的臉咧出兇神惡煞的樣子,愈發低眉順耳。
她輕輕開口:“呸呸呸。”
螢窗稍稍滿意,這才把人放了。
看著逢事離開的背影,螢窗仍顯得有些憂愁,雙手合十朝上天拜了拜。
天菩薩,小孩兒滿口胡言,切莫當真,切莫當真。
而另一旁的逢事方方跨出院門,滿目花色琳瑯,春風正綠,迎面恰是一抹暗風拂面。
她伸手一探,握住風中一柄卷軸。
逢事一挑眉,利落將卷軸展開,上下兩幅女子畫像,一紅衣,一綠裙。
美者極矣,武林第一明照山莊沈府家的表小姐,相溪。
怪者亦是極矣,一張臉崎嶇不平,凹凸無致,武林第一善家鐘府內的小丫鬟。
姓無姓,名無名。
唯有三字——“丑丫頭”。
兩個武林第一。
“有點意思。”
逢事瞇眼笑了起來,一張圓臉顯得格外討喜。
“我果然是有大氣運的,還有送上門來的考核成績!”
“等我將這案子刊登上報,還愁沒人叫我聲‘逢仕人’!”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輕人握著卷軸,叉腰狂笑起來,屋檐上,幾只鳥雀撲翅遠去。
高聳的院檐轉角,一道身影正單手撐著腦袋曬太陽,另一只手翹著食指晃晃悠悠地轉著什么。
日出東方,四月溫和的晨光如細浪般灑落,林好月愜意地閉著眼,玉色直裰上的暗紋閃著金光,在左手上那張正打著圈轉的白皙臉龐上落下光斑。
那張臉長眉細眼厚唇,一副頗具風韻的女子長相,眼眸處是黑黝黝的空洞。
赫然是方才那主簿。
“逢仕人...”
她笑著開口,語調低沉,帶著些許戲謔。
“我定叫你,如愿以償。”
再看時,院檐高處,已沒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