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剛剛因為戰敗經歷過如廢墟一般年代的日本，經濟增長的復蘇伴隨著大量勞動階層的興起，日本國民迎來了廣播電臺、電影和黑白電視。在一個亟需希望與夢想的時代，在茶余飯后與工作間隙觀看偶像節目也成為了廣大國民最常見的選擇。對于絕大多數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而言，日系偶像的起點可以追溯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如果用搜索引擎或者維基百科去檢索，就會得到如此答案。可如果再將時間再往前倒一點，就會發現有這樣一位偉大的傳奇偶像，差一點就被歷史車輪滾起的煙塵所埋沒——她就是被譽為“絕世偶像”的黑澤璃衣。

1958年的日本，上到八十歲的老齡群體，下到剛步入小學的孩童，幾乎沒有人不知曉她的名字。她出現在報紙的新聞中，出現在教科書的習題中，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談論中，甚至連彼時的裕仁天皇在一次私下采訪中也曾委婉地表示，比起曾訪問過日本的美國女星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他更希望“在不作為天皇的時候，能以粉絲的身份去應援黑澤璃衣的演出。”

1958年某月某日的夜晚十點，上萬名觀眾聚集在東京都千代田區大劇場的門口。黑澤璃衣的演出早就已經結束，可是觀眾們的熱情卻沒有絲毫地褪去，他們時而安靜如雞，屏氣凝神期待著黑澤璃衣的出現；時而縱情應援，仿佛這些聲響可以召喚這位傳奇偶像的出現。

“超絕——鈍感——Rii！”這樣的口號在演出結束后，已經被吶喊超過一萬次了。黑澤璃衣預計將會出現的街區也已經被警視廳封鎖，避免人流和車輛的碰撞造成意外事件。交警也提前整頓好人群的秩序，生怕發生任何踩踏事件。東京都千代田區警視廳的長官甚至層層上報，向日本國家公安委員會委員長尋求指示，卻發現委員長是在給黑澤璃衣應援的隊列中接起得電話。

此時此刻，所有的日本國民都真切地希望在歸家前可以目睹自己偶像的離開，就好像能和她一同返程一般。

可是，這一天，黑澤璃衣并沒有出現。

以往習慣了迎接歸家路途上百萬粉絲目光的她，今天卻意外地選擇了另一條不尋常的路線——從千代田區劇場的隱蔽側門離開，徑直前往位于京芝公園的日本東京塔頂端。她將要在那里會見一位名為“誠子”的少女。

誠子，其實是一位血統純正的中國人。

她出生于的天津康家，是天津城著名愛國商人，在抗日期間曾為前線的軍火糧草輸送與地下諜戰情報網絡的搭建作出卓越的貢獻。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國民黨政府心懷僥幸，試圖與日本方面嘗試進行和平談判時，敏銳嗅到預示戰爭即將來臨的火藥味的康家便先行一步，將剛出生的誠子送往康家在日本的商會分部以躲避禍患，并且更名為“誠子”。或許是因為繼承了家族遺傳的商業天賦，或許是正巧趕上了日本大眾媒體蓬勃發展的東風，又或許是兩者兼有。還是少女的誠子很快就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拿下了東京廣播系統電視臺民營部分的代理權，積極制作與推廣大眾娛樂節目。

毫不夸張地說，黑澤璃衣的成功，離不開誠子獨具慧眼的賞識與勞苦辛勤的支持。黑澤璃衣由素人到偶像的轉變契機，來源于在奈良街頭和誠子的偶遇。原本陌生的兩人，在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就產生了天然的好感與信賴。面對誠子注視的目光和略顯靦腆的搭話，黑澤璃衣并沒有產生任何的不安與奇怪。在其后，兩人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朋友與知己，在街頭的餐廳，在景區的驛站，在雙方的私宅中，都可以看見兩人成雙結對的身影。每當兩人并肩出現在街頭巷尾時，總能引起路人頻頻的側目——人類天生都對美的人或事充滿著好奇，更何況，還是成雙成對的出現。

盛夏某一天，誠子和黑澤璃衣又在一起度過無憂無慮的周末時光。這樣的日子她們已經度過了無數次，可是每次都不會覺得枯燥與無聊。黑澤璃衣正在用纖細雪白的雙手撥弄著手中的收音機——盡管彼時電視已經成為每家每戶必備的電器，但是黑澤璃衣還是習慣于用戰爭結束前的娛樂方式，親手調整頻道去尋找自己最感興趣的節目。坐在她對面的誠子望著黑澤璃衣那如同被美神雕刻一般完美無瑕的臉龐，出神地說道：“去成為偶像吧，璃衣。”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于是，整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偶像——黑澤璃衣出現在了大熒幕上。在她出道的伊始，信息傳播并不如同二十一世紀這般迅速。哪怕像黑澤璃衣這樣的人間寶藏，也難免埋沒于一片喧囂又或者是寂靜。正所謂，每一個優秀的藝人背后，都離不開團隊的包裝與助推。對于黑澤璃衣而言，這位重要的伙伴就是實業家誠子。掌管東京都電視臺黃金時段節目制作的她，不竭余力地將黑澤璃衣曝光于世人面前——為她制作宣傳廣告，為她設計主題采訪，為她招攬商業代言……中國有句古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黑澤璃衣本身就是天生的超凡偶像，哪怕沒有誠子的加持，隨著時光的流逝也自然而然會被大眾所發掘。但是有了誠子的幫助，這一進程又加速了許多——在僅僅出道一年后，她就成了日本首屈一指的國民級偶像。在一次厚生省舉行的全國民意調查中，有45%的國民表示自己最支持的公眾人物是日本天皇，而有95%以上的人表示他們最支持的是黑澤璃衣。也有相關的研究表明，自從黑澤璃衣正式出道后，日本新生兒中，被父母起名為“璃衣”的人的數量翻了二十倍有余。在整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如果你說自己不認識黑澤璃衣，就有可能淪為同齡人間的笑柄。

無論是歌唱還是舞蹈，黑澤璃衣的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不同于專業頂尖舞者那如同機器一般精準的演繹，黑澤璃衣并非在這些客觀要素上舉世無雙，甚至偶爾在舞臺上也會走位錯誤或者因為口水濺出導致麥克風失去聲響。但是，當你觀賞她的舞臺時，這些瑕疵都宛如一部嚴肅深刻電影結束后播出的幽默彩蛋，不僅沒有激起觀眾任何的反感，反倒是成為充滿趣味的插曲。人們并不是看不到她的瑕疵和進步空間，而是，哪怕這些東西客觀存在，觀眾和粉絲們依然可以從中獲得無與倫比的元氣和力量。這就是，黑澤璃衣的魔力。

除了舞臺外，坊間對于黑澤璃衣最大的稱贊，就是無論面對何種逆境都能保持微笑的強大心態。黑澤璃衣的樂觀，是上天賜予她的寶物，也是她成為絕世偶像的獨門武器——盡管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份樂觀有多么的強大。但是，在整個日本，卻有無數人被黑澤璃衣的樂觀積極所打動。

在黑澤璃衣活躍的時期，日本電視臺民生類節目最常見的新聞就是：“某人因為生活所迫陷入絕望，在自殺前，警方用黑澤璃衣的live錄像喚起了當事人對生的渴望”。此外，日本全國上下的各級監獄，都不約而同地播放起黑澤璃衣參與的節目。不僅是因為不少獄友是黑澤璃衣的忠實粉絲，也是因為黑澤璃衣的笑容具有讓法外狂徒改過自新的力量。

在一次采訪中，黑澤璃衣笑著將媒體為自己標榜的“樂觀”特質，概括為是一種“鈍感”。這種有趣的說法也啟發后來日本知名文學家渡邊淳一，在黑澤璃衣提出這個概念的半個世紀后，他寫出了以此為名的哲理書籍，引起了社會廣泛的討論。

在日本戰后，還有一批作家，如太宰治、坂口安吾等人，習慣用悲觀的筆觸去記錄當時社會中的消沉與頹廢。這樣的寫作風格被稱為“墮落派”或者“無賴派”。可是在一次特別的訪談節目中，太宰治、坂口安吾等人在看到名為“黑澤璃衣”的少女時，卻忍不住掩面哭泣，他們自述道“我們終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光”，自此大改往日黑暗消極的文風。

不過，偶像畢竟擁有的也只是凡人之軀，凡人必然會面臨著壓力與疲勞，璃衣也并不例外。天性使然讓她少了許多無意義的內耗與焦慮，但是依然面臨著各方面的困擾——如何呈現更好的舞臺，如何應對紛繁眾多的媒體，更重要的是如何讓粉絲獲得力量。

無論是外向的人，還是內向的人，最好緩解壓力的方法之一，就是尋找一個可以毫無保留去傾訴的對象。而對于黑澤璃衣而言，那個可以讓她毫無保留地去傾訴，幫她分擔一半負面情緒的少女，就是眼前這位可愛程度完全不遜于璃衣的實業家誠子。

這也就是今天，她之所以選擇逃避數萬粉絲的目光，選擇與誠子相會的原因。

然而，在場的人卻不止兩位。

1945年，日本宣布戰敗投降，軍國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氛圍得到了極大程度的遏制，但是十年過去了，這片土地上的狂熱組織和街頭暴徒卻仍有殘余。剛剛方興未艾，缺少法律監管的日本娛樂業，就成為了滋生罪惡與犯罪的溫床。不少日本黑道和暴力組織與娛樂演藝公司勾結在一起，用骯臟下作的手段去攫取利益。例如，在整個千代田地界，最臭名昭著的就是名為“殘心組”的暴力團伙。這是一幫喜歡留著光頭，并在頭上紋著刀疤形狀圖騰的亡命之徒。毒害、毆打、綁架、威脅……只要是能夠達成的手段，他們都敢毫不留情地使用。用這些陰狠的方式，殘心組強迫千代田地界所有的商鋪必須將當日70%的營業額交付給殘心組，否則就會有“難以想象的后果發生”。

黑澤璃衣的美貌與成功也自然引起了對家的嫉妒與迫害。直到她與誠子在東京塔頂端相會之前，她和她的經紀人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現有人跟蹤尾隨。最開始她以為只是狂熱的粉絲，可直到差點喝下被投放可以毒啞喉嚨的毒藥的飲料后，才意識到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以誠子為后臺的演藝公司趕緊將黑澤璃衣的人身安全當作重要事宜進行考慮，它們嘗試過告訴警察，甚至通過誠子的關系網聯系了日本防衛大臣，但是警察和軍隊都找不到足夠的線索與證據去找到兇手，更沒有能力時時刻刻保護黑澤璃衣的人身安全。于是，誠子想到了一條“以毒攻毒”的妙策，那就是動用千代田地界第二大黑幫勢力“赤坂家”的力量。既然官方的機構無所作為，不如就劍走偏鋒，師夷長技以制夷。

赤坂家的總部位于六本木以北，在戰前以走私槍械發家，在戰后改組成暴力組織后，對于槍械使用的培訓便被置于整個組織最核心的地位。值得一提的是，它們的家族圖騰是一簇生生不息的紅色火焰，如果認真觀察會發現畫著的是三個半熊熊燃燒的火苗，象征著熱情、希望與進取。

在東京塔頂樓隔間門口的另外兩位并非不速之客。他們正是誠子特意安排的，照顧黑澤璃衣人身安全的兩位保鏢——赤坂家家主嫡系的兩位兄弟，赤坂三郎與赤坂小次郎。他們的任務就是形影不離地跟在黑澤璃衣身邊，并且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以避免影響黑澤璃衣的日常生活。如果要找一個合適的類比對象，那可能像是日本戰國時期甲賀或者伊賀地區的忍者。平時不見任何蹤影，但是只要領主或大名拍拍雙手，就會從屋頂或者窗外“嗖”的一下現身。在平時閑暇之余，赤坂家兩兄弟也會負責照顧黑澤璃衣的飲食起居，制作精美的營養早餐或者是接送黑澤璃衣的出行等等。

在兩人之中，赤坂小次郎身形高大，除了槍械外也精通肉搏格斗。他因為忍受不了長時間站崗的無聊乏味，正在側耳傾聽門內兩位少女的對話。

“三哥，你說璃衣和誠子她們在說什么呢？”如果嚴格按照日本人的說話禮儀，身為保鏢的赤坂小次郎直呼黑澤璃衣的名字，顯然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是素人出身的黑澤璃衣從來都平易近人，在兩位兄弟就任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告訴他們可以直呼她的名字。

“不該聽的話，就不要聽，不要問。”赤坂三郎雖然比小次郎大一歲，但是身形卻矮小許多，他在赤坂家中更常做的是偵察類工作。

“哎，真沒意思呀？難道你就不好奇嗎？”小次郎露出戲謔的笑容，“次元？她們好像在說什么次元穿梭？”盡管赤坂三郎試圖在弟弟面前保持兄長的威嚴，但是聽到這樣的談論話題，還是忍不住微微挑動了下眉毛，他也感到了由衷的好奇。

在東京塔頂樓的小屋內，誠子正在激烈地和璃衣說些什么。

“算上上個月的那次跟蹤，這已經是今年第十七次吧？”誠子表情嚴肅，眉頭緊鎖。而坐在她對面，牽著她手的黑澤璃衣反倒表情輕松許多。仿佛因為聲名大噪，遭遇多次跟蹤與暗殺未遂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誠子。

“沒關系的，對方做了那么多小動作，還不是被赤坂家的兩兄弟給擊退了。”前面提到，除了充滿感染力的舞臺外，黑澤璃衣的魅力就在于她與生俱來的鈍感——她好像很少會感到恐懼和不安。這份鈍感，是藝能之神給予她的寶藏，卻也成為她災禍之源。還好一直以來都有心思敏銳的誠子替她識別周遭的威脅。

“不，你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雖然我也不否認赤坂家那兩兄弟確實非常的可靠……”誠子盯住黑澤璃衣的眼睛，“璃衣，我接下來的話，你可能要做好心理準備。”

黑澤璃衣略顯呆滯地看著誠子，微微點了點頭。

“我們都認為，只要赤坂家的防衛足夠周密，甚至指望警察和軍隊能更加負責，就能避免來自其他競爭對手的迫害……可是，有些東西可能是命定的，是注定會發生的，只要不打破這些定數，就算窮盡所有的努力，也無法破解。”

黑澤璃衣望向誠子的目光更加深切了，她在試圖去判斷誠子究竟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討論某些重要的事情。與誠子相處的多年時光，讓她一眼便可以判斷出究竟是哪一種，很顯然此時此刻的誠子并沒有在開玩笑。

“如果是命運的話，只要祈福就可以解決的吧。我聽說赤坂小次郎在代代木公園就已經為我祈福過了，不過好像和人身安全沒有什么關系就是了……”

“這些都沒有用。”誠子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我現在沒辦法和你完全說明白。如果真的是命數，是無法用這些手段去破除的，除了逃離，沒有任何辦法。”

“那就逃吧。”

聽到這句話，誠子不禁愣了下。而黑澤璃衣則露出她標志性的微笑，那不是矯揉造作的營業，那是她與生俱來就可以治愈人心的天使笑容：“當初想來當偶像，也是因為你的鼓勵，現在我已經實現了我的夢想。或許也是時候急流勇退，重新當一個普通人。成為普通人后，我就可以沒有負擔地和你在一起了。”

黑澤璃衣口中的“負擔”，是因為在她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之后，自己的個人生活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擠占。那些原本在素人時光與誠子共度的閑暇，如今卻充滿著排練與演出的日程。雖然兩人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卻不像當年那樣有足夠多的時間共處。

“璃衣……”淚水在誠子的雙眸里打轉，讓原本就晶瑩的眼睛顯得更加剔透。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情緒得以平緩，然后又搖了搖頭。“可是，真正能實現逃離的方法，并不是成為普通人，又或者是到某個別人所不知道的地方。”

“那是什么呢？”

“璃衣，你聽說過有個概念叫次元嗎？在宇宙理論當中，這個世界的維度不僅只有時間和空間，還有次元。它類似于平行宇宙，也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甚至……有可能還有另外的你和我，只是會發生完全不一樣的故事。比如在這個時空當中我們是偶像和制作人，而在某個次元中，我們可能是同班的同學，而戰爭也沒有發生……”

“誠子，這個是你正在做的新企劃的創作靈感嗎？”

“不！我在和你說非常重要的事情”，誠子稍微提升了下音量，“如果真的某些事情注定會發生，我們只能選擇逃跑，但是唯一能逃跑到的方向就是……就是去另一個次元，去一個你能足夠安全和幸福的次元。在那里你就可以開開心心的過上你想要的生活，而我想要你過上這樣的生活。”

空氣中透露著一絲寂靜，誠子和璃衣雙雙陷入了沉默，璃衣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這些內容，而誠子則默默等待她消化這些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內容。

凌晨的月光劃破漆黑的夜，撒在兩位少女凝重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