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甘川三省交界的山區一個小村子里,有一個村子名叫陽山村。這里的一切仿佛都比外面的世界慢了十年。村莊四周被連綿的群山環繞,放眼望去,盡是起伏的山巒和深邃的山溝。村里人世代生活在這里,往上追溯起源已經說不清了,或許是一兩百年前有人家在這里,或許也就是幾代人的事情,山區地勢陡峭,土地環境并不好,適合種地的土地更是不多,每年辛勤勞作的人們,一年到頭的收獲堪堪夠一家人的口糧。
作為村里唯一姓張的人家,張世豪家獨門獨戶,自然是比不得那些兄弟眾多的人家,經濟條件自然不是很好,平日里在村里總有一種低人一頭的感覺,或許是窮怕了,在他出生前他父親老黑就給他取了世豪這個名字。
陽山村名義上在大西北,其實地理位置上更加偏南一點,準確的說應該是GS省唯一的南方區域,除了種地,當地人還有另外一種重要的生存手段—伐木。
村子周圍的山林茂密,樹木資源豐富,那個年代法律還不是很完善,雖然有森林保護法限制,但生存大于法律。天還沒亮,村里的男人們就已經扛著斧頭出發了,老黑往往是起的最早的。這些人要攀爬很遠的山路,進入深山老林中砍伐木材,伐木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險,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冰雪覆蓋的山路更加難走。每砍下一棵樹,都需要付出大量的體力,砍樹,將倒下的樹木拖到山腳下,最后用人力車拖回村里,然后被賣到木頭販子手里。
這份工作雖然艱難,但對于村里人來說,是養家糊口的重要途徑。盡管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通過種地和伐木,人們勉強能夠維持生計。依稀記得,那時候誰家的男人一天掙五十元錢,就會引起一群人的稱贊,誰誰真厲害,一天掙了一張“青蛙皮”。
大約是06年,嚴打濫砍濫伐的風還是吹進了這座小山村,得知政策后,大部分人都偃旗息鼓停止了伐木,聰明的人也已經開始尋找新的出路。種地不現實,一方面“退耕還林”收了大量的土地,大家手里沒有那么多的地,另一方面山區的土地貧瘠加高寒,地理環境決定了多好的種子撒下去都不會有喜人的收成,再者小縣城市場經濟并不完善,俗話說谷賤傷農,天天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一旦糧食多起來,價格必定會下去。隨著這股風吹進來的,還有外出的打工浪潮。老黑并沒有隨大流出門闖蕩,他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唯一的經濟來源,離了家怕是一家老小都不好過,不過好在除了務農,他還會一手殺豬的手藝,有次喝大了同別人吹噓,自己閉著眼睛都能分解一頭豬。
老黑確實所言非虛,只是這門手藝也只有臘月年關才能用到,家家戶戶殺年豬的時候才會用的到,往往報酬就是一瓶6塊錢的散白,加一份豬下水,想要維持生活,伐木的事情不能丟,于是老黑決定鋌而走險。與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伐拖到山下就可以直接賣,現在只能白天把木頭拖到山下,晚上再聯系人裝車賣掉,時不時還會有林業局人巡邏,常在河邊走,那有不濕鞋的道理。
老黑就這樣進去蹲了了八年。
管林業的人當然知道有不少人偷摸進山,都是鄉里鄉親的很多時候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你老黑起的最早,去的最勤,最主要你出事也不會有人給你說句話,也就怨不得別人。
老黑進去了,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沒了,不但沒收入還要花錢,生計所迫張世豪的母親每年春種之后都會出門打工,留著張世豪與奶奶二人相依為命,就這樣成了留守兒童。
農村地界上這種情況再正常不過,真要論起來遠比他過的難的孩子大有人在,受不了農繁忙勞作厭煩看不到頭日子的人母,在外闖蕩兩年沉淪花花世界拋棄糟糠之妻的人父并不少見,單就一百來戶人的陽山村,“沒娘娃兒”就有幾個。
陽山村村口有一棵大槐樹,樹干粗壯,枝葉繁茂,仿佛一位守護者,靜靜佇立在村子的中心。世豪的奶奶總是喜歡帶著他在樹下的條石上坐著曬太陽,村里的老人幾乎都有這個習慣,農閑下來坐在這里喝罐茶抽鍋煙,老人們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眼神中卻透著一種淡然的安寧。他們的話題大多離不開農事、家事,有時也會談到村里誰家的兒子在外面打工掙了多少錢,或者誰家今年的收成如何,聊著聊著也不忘感嘆一句時代變好了,至少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不會再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村里的孩子們則在空地上嬉戲打鬧,追逐著彼此的影子。用木棍做成劍,玩打仗的游戲,世豪則喜歡爬在那顆大槐樹的樹杈上眺望遠方,也不在想那些少年心事,與他同樣喜歡坐在大樹上的是同村的吳為,世豪原本是有些排斥他的,因為村里的孩子都說他很裝,村里沒人說普通話,即使是學校里去上課,老師也是說的土話,慢慢熟悉了世豪發現事情不是那樣的。
村里的孩子們并不總是友善。自從吳為回到村子后,兒時的玩伴開始忽遠忽近的孤立他,世豪是知道原因的,不僅僅是吳為整體都說普通話,他們眼中顯得格格不入。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人放學一起回家,走在泥濘的小路上,一路上嬉笑打鬧,走到一個有水坑的位置的時候,村里的小霸王王強突然站住,眼神示意世豪推吳為一把,世豪一方面迫于小霸王的威嚴,一方面又不忍做出傷害他人的事情,正猶豫間白了他一眼,自己動手從后面推了一把,吳為措手不及,跌倒在地,身上沾滿了泥巴。那些孩子們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沒有一個人伸出手扶他一把。世豪想去扶一把,斜眼對上了張強的眼神,慌亂的別過了頭。
吳為爬起來,擰開掉身上的泥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跟在大家身后。
農村是一個小社會,資源越匱乏的地方,風氣越彪悍。這里的人最擅長察言觀色,誰家有錢、誰家兄弟多,大家都會對他客氣一些;你若窮且性子軟,往往被排擠。生活在這樣一個緊密的圈子里,幾乎沒有什么秘密能長久隱瞞。
在村子里,誰家今天遇到什么事,誰和誰鬧了矛盾,誰家又有了新動靜,這些消息往往在短時間內就能傳遍整個村子。村民們雖然表面上對彼此友好熱情,但在背后卻總是默默觀察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家長里短、人情往來,都是隨處可有的談資,吳為之所以被人欺負,跟他父親也有關系。
吳為的父親是個嘴上不饒人的人,也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平日在村里說話直來直去,話里不留情面。他不論對誰,總是敢多說兩句,甚至有時在村里的公共場合也不避諱自己的言辭。盡管他沒有惡意,但很多人都對他心存芥蒂。另外,他年輕氣盛又好吹牛,喜歡摸兩手撲克,加上家庭不和睦,這種性格讓他得罪了不少人。
這導致吳為也在村里遭受了不少波折。大人們雖然不直接為難他,但他們的孩子們卻把不滿轉移到了吳為身上。平日里這些孩子瞧吳為的眼神有意無意總是帶著一絲嘲笑。有時,我會被他們故意捉弄,無論是在學校還是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總是找機會讓吳為難堪。
世豪是因為父親不在所以只能被人欺負,但是吳為呢,有時候世豪也挺同情他的。一次兩個人坐在大樹上時世豪問他不告訴父母的緣由。
“父親的性格我再清楚不過,如果我說了,恐怕只會讓他與村里人之間的矛盾更加激化。我只能默默忍受,努力在這些不友善的環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式去應對。有時候告訴母親,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娃娃家打著?!?,我也不愿意讓他們為這些事情擔心”
時代在進步,世豪父親那一輩,看條件讀書,到了他們這一代人,至少小學初中是不用操心的,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讓他們這些在大山里扎根的孩子也能享受到知識的滋潤,盡管大家的生活都艱難,教育卻沒有被忽視。世豪上學的地方在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每天上學,村里的孩子們都要走十里山路。寒來暑往,日日如此。夏天還好,最多在雨季,泥濘的小路讓行走變得格外困難。鞋子和褲腳總是沾滿了泥巴,步伐也比平時沉重許多,遇上大暴雨,則會躲在樹下或大石頭底下躲雨,此外除了偶爾竄上路的蛇蟲鼠蟻,幾乎沒有其他東西對我們造成阻礙,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蜿蜒而曲折,兩旁是田野和山丘,沒有車水馬龍。
冬天稍微艱難一點,那條土路便結了冰,幾乎每個人都會自制一個手提的小暖爐,可能是圓形的奶粉罐子,也可以是個鐵皮桶,書包里背著提前燒好的碳以及中午的口糧,因為教室里是沒有任何制暖設備的,又是四面透風的房子,這個東西那時候對這些孩子來說幾乎是標配。但無論天氣如何,他們中間很多人從未因為這些困難而放棄讀書,這也許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執念。
吳為的童年并不算是快樂的。當他從bj回到村子時,因為在城市里接受了本不應該屬于他的教育,孩子們開始疏遠他,不再找他玩耍,甚至有些人背后嘲笑他,說他“裝腔作勢”“不接地氣”。隨著時間的推移,嘲笑變成了欺負。放學后,吳為常常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群孩子捉弄。他們會無事生非,成群結伙地欺負他,甚至在路邊用石頭壘出墳堆,寫上吳為父母的名字,給他一種惡意的恐嚇。吳為從小怕蛇,而這一恐懼源自于某次被人將一條活蛇掛在脖子上,那一刻的恐慌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面對這些欺負,吳為感到無奈和無助。年紀小、身材瘦弱的他無法反抗那些大孩子的霸凌。偶爾,他也會想,如果自己沒有那么用功讀書,如果沒有養成說普通話的習慣,或許一切都會不同??墒?,現實讓他感到更多的是無力反抗的苦澀。
其實,早些時候,吳為并沒有這些煩惱。那個時候,有一個人一直在幫他,那個人叫大軍。大軍比吳為大幾歲,他有一個弟弟叫大寧,他們兩兄弟在村里十分有威信。大軍的父親與吳為的父親關系要好,吳為還認了大軍的父親為干爹,兩家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之間的情誼深厚。因此,大軍和大寧總會照顧吳為。
吳為是家里的長子,上面只有一個姐姐。盡管姐姐偶爾也會為他出頭,但畢竟架不住別人勢大,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兄弟的孩子。所以,每當吳為被欺負時,大軍總是第一個站出來保護他。憑借出色的體格和勇氣,大軍讓那些捉弄吳為的孩子們望而卻步。有了大軍在身邊,吳為感受到一種兄長般的安全感,一種來自保護者的依靠。
然而,命運總是無情。大軍的勇敢最終沒有躲過命運的打擊。大軍年少時就敢開拖拉機,十六七歲時,開拖拉機對他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然而,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有一天,他在開拖拉機時發生了側翻,拖拉機將他壓在了房屋后的溝渠里。最近的醫院距離村子有五十里路,家里人急忙找了輛面包車送他去醫院,但途中他就已經離世了。肋骨刺穿了肺葉,如果離醫院近些,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像一陣寒風席卷而過。
當吳為得知大軍去世的消息時,他表現得出奇平靜,但內心深處的痛苦已經開始悄然發酵。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多次經歷過這種無言的傷痛和感受。家里為大軍舉行了簡單而莊重的葬禮,大軍的母親泣不成聲,父親則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語,手上的煙一根接著一根。十歲的吳為站在大軍的遺像前,望著那個漆黑的棺木,情緒再也無法控制,淚水奔涌而出,與干娘相擁而泣。那個總是在吳為最需要時挺身而出的大軍哥,就這樣永遠離開了。
大軍離去了,帶走了吳為對那個地方那些人最后的一絲好感,大軍也沒離去。他在吳為的心里種了下一顆種子,悄悄的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