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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現實里的夕陽正往窗玻璃上潑金。

他盯著桌布上的格子紋數了會兒——紅的線,白的底,交錯著織成方方正正的網,清晰得像能伸手摸到。

可指尖剛觸到布料,眼皮就開始發沉。

腦袋往臂彎里一磕,意識便跌進了熟悉的灰白漩渦。

夢里是條老街。

青石板路泛著冷硬的白,兩旁的鋪子招牌只剩深淺不一的灰。

他往前走,鞋跟敲在石板上的聲音像鈍刀割著什么,單調得讓人心慌。

直到看見巷口蹲著個人。

穿件洗得發白的襯衫,正低頭用樹枝在地上畫圈。

“喂。”

他聽見自己開口,聲音在夢里顯得格外空。

那人轉過頭,是達利。

還是那雙眼睛,在黑白世界里亮得像塊沒蒙塵的玉。

對方朝他舉了舉手里的樹枝,枝椏上還纏著片枯葉——在夢里,連枯葉的紋路都只剩灰階,可被達利的指尖捏著,竟像有了點說不清的暖意。

“畫個太陽吧。”達利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在灰調里格外清晰,“你看這天,陰沉沉的。”

他蹲下去,看著達利用樹枝在地上劃出個歪歪扭扭的圓。

沒有顏色。

可不知怎么,他就是覺得那圓該是橙紅色的,邊緣還得有點晃眼的光。

達利畫完,突然往他手心里塞了顆東西,圓滾滾的,帶著點溫度。

“橘子。”達利說,指尖蹭過他的掌心,“你上次說想吃的。”

他捏著那顆“橘子”,明明知道在夢里什么都看不見,卻硬是“聞”到了酸甜的氣息,連帶著眼前的灰白都好像淡了點。

他想把橘子遞回去,說現實里昨天剛買了兩斤,黃澄澄的堆在果盤里,好看得很。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明天還來嗎?”

達利沒回答,只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

再次睜眼時,夕陽已經沉下去了。

桌布上的紅格子浸在暮色里,成了暗沉沉的紫。

他攤開手心,空的。

可那點殘留的溫度像印在了皮膚上。

果盤里的橘子確實黃得發亮。

他拿起一個剝開,橘瓣的橙紅在燈光下淌著汁水——是真的,能看見的。

可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有點酸。

現實里的顏色再鮮亮,沒有達利的夢里,終究是片捂不熱的灰白。

他把橘瓣塞進嘴里,酸甜味漫開時,突然想起夢里達利的笑臉,在那片單調里,比任何顏色都要鮮活。

他把橘瓣塞進嘴里的瞬間,酸甜的汁水剛漫過舌尖,眼前的一切突然頓住了。

果盤里剩下的橘子懸在半空,果皮上的水珠凝在紋路里,沒往下墜。桌布的紅格子像被凍住的波浪,連燈光落在布紋上的陰影都紋絲不動。他甚至能看見自己抬到嘴邊的手,停在半空中,指縫里還夾著點橘絡的白絲,時間像被誰按下了暫停鍵。

下一秒,裂痕從墻角開始蔓延。

先是一道細如發絲的白縫,順著踢腳線爬過來,所過之處,米白的墻面褪成透明的玻璃紙。緊接著,果盤邊緣“咔”地裂開個小口,橘子的橙黃從缺口處漏出來,像融化的顏料,順著桌面往下淌,卻在半空中凝固成琥珀色的膠狀。

他想開口喊,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視線里的色塊開始剝離——吊燈的黃銅底座褪成灰,燈泡的暖黃碎成星星點點的光屑;桌布的紅格子成片脫落,露出底下深棕的木紋,那些木紋又順著裂痕蜷曲、斷裂,變成飄在空中的細條。

最讓他心慌的是掌心那點殘留的溫度。達利留在他手心里的暖意,正隨著世界的碎裂一點點變冷,像握不住的雪。他猛地低頭,看見自己的襯衫袖口開始變得透明,布料下的皮膚透出青灰色,像浸在水里的紙。

“達利——”

他終于擠出聲音,卻發現這兩個字剛出口就碎了,變成飄散的氣團。

眼前的一切開始加速崩塌。墻壁成片倒下,露出后面灰蒙蒙的虛空;地板裂開巨大的縫,那些飄在空中的木紋細條全被吸了進去;連窗外透進來的晨光都被撕碎,變成一道道歪斜的金線,纏在他手腕上,像要把他往裂縫里拖。

混亂中,他仿佛又看見達利的笑臉。

不是清晰的輪廓,只是片模糊的暖光,像揉碎的夕陽,藏在那些飛散的色塊后面。那片光里似乎有人在對他笑,帶著點熟悉的溫度,像上次在夢里遞給他草莓時的觸感,像剛才塞橘子進他手心時的力度。

“達利……”他又喊了一聲,這次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那片暖光顫了顫,突然碎了。

所有顏色、所有形狀、所有聲音,在這一刻徹底湮滅。世界縮成一個極小的黑點,又猛地炸開——

他“呼”地吸了口氣,胸腔被冷空氣灌滿,帶著點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米白色的,沒有裂痕。窗簾沒拉嚴,晨光從縫隙里鉆進來,在被單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里面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他還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胸口,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左手攥得死緊,攤開來看,掌心空空的,只有幾道被指甲掐出的紅痕,沒有橘子的溫度,也沒有達利的觸感。

床頭柜上的電子鐘顯示早上六點十七分。

他盯著那道數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才緩緩閉上眼睛。

剛才的崩塌像場過于真實的幻覺,可舌尖似乎還殘留著橘子的酸甜,和夢里那場盛大的、碎裂的彩色一起,刻進了剛醒的意識里。

第一次崩塌后的第七天,他在畫室里撞見了達利。

那天他正在調色,鈷藍和鈦白在瓷盤里攪出片渾濁的灰——現實里的顏料明明鮮亮得扎眼,可落在他筆下,總忍不住往灰暗里沉。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他猛地回頭,看見達利坐在窗邊的畫架前,正翻著他前幾天的速寫本。

“這顏色調得不對。”達利指尖點在一頁畫稿上,那頁畫的是夢里的老街,全是灰黑的線條,“這里該有盞燈的,暖黃的那種,掛在屋檐下,能照見墻角的青苔。”

他捏著畫筆的手開始發顫。畫室的門明明鎖著,達利怎么會進來?窗外的陽光落在對方發梢,泛著淺金的光,是現實里該有的顏色,可那雙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夢里的模樣。

“你……”他想說什么,達利卻突然站起身,手里拿著支紅色的顏料管,往他調色盤里擠了一大塊。正紅的顏料在灰調里炸開,像道突然裂開的傷口。

“你看,”達利的指尖沾了點紅,在他手背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這樣就亮了。”

手背上的觸感是熱的,像真的有團火在燒。他低頭去看,那抹紅卻在皮膚上游走起來,順著血管往心臟里鉆。緊接著,畫架上的畫開始變形,畫布皺成一團,顏料像眼淚似的往下淌,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臉,是夢里老街的青石板路。

“這次別走——”他抓住達利的手腕,卻發現對方的皮膚正在變得透明,像浸了水的宣紙。紅色的顏料從指縫漏下去,在半空凝成細小的血珠,又碎成漫天的光點。

畫室的墻開始像紙片一樣卷曲,顏料管里的顏色全涌了出來,紅的黃的藍的混在一起,在他腳邊匯成旋轉的漩渦。他聽見自己在喊,聲音卻被漩渦吞了進去,只剩下達利最后那句模糊的“下次見”,像根細針,扎進意識深處。

再次睜眼時,他趴在畫架上,顏料管滾了一地,紅色的顏料在手腕上暈開,像道未干的血痕。窗外的天已經黑了,管家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手里拿著藥盤,臉色比墻還白。

“先生,您……”

“出去。”他啞著嗓子說,指尖摳進畫架的木紋里,“別進來。”

管家沒動,直到他抓起支畫筆朝門板砸過去,瓷筆桿碎在地上,管家才哆嗦了一下,退了出去。

這是第二次。

第三次崩塌發生在餐桌上。哥哥難得回來吃飯,正說著公司的事,他突然看見哥哥的領帶變成了夢里達利穿的那件藍襯衫的顏色。他盯著那抹藍,突然聽見達利在耳邊笑:“你看,他也喜歡這個顏色。”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翻在地上。哥哥皺著眉問他怎么了,他卻看見哥哥的臉在扭曲,五官像融化的蠟,慢慢變成達利的模樣。餐桌開始搖晃,銀質的刀叉插進桌面,蘆筍在盤子里瘋長,變成夢里田埂上的野草,翠綠的,帶著露水的腥氣。

“達利?”他伸手去碰,指尖卻穿過了那張臉。

整個餐廳開始旋轉,哥哥的聲音變成無數個碎片,在耳邊嗡嗡作響。他抱著頭蹲下去,看見地板裂開的縫里涌出灰白的霧,像夢里永遠散不去的晨靄。

等他恢復意識,已經躺在臥室的床上了。手腕上多了道束縛帶,醫生正在和哥哥說話,聲音隔著層玻璃似的:“……是典型的現實感喪失,需要盡快安排住院觀察。”

他沒反抗。只是望著天花板,想起剛才崩塌前,達利在他耳邊說的最后一句話:“這次,我好像抓不住你了。”

第四次,第五次……后來的崩塌越來越頻繁,有時是在走路時,腳下的路突然變成夢里的石板;有時是在洗澡時,水流突然變成灰白的霧。達利出現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只是個模糊的影子,有時只剩一句沒說完的話。

直到那天,他坐在精神病院的窗前,看著外面灰白的墻。護士送來藥,白色的藥片放在手心,像夢里那顆沒有顏色的橘子。

他突然笑了笑,把藥片塞進嘴里。

這次沒有崩塌,沒有達利,只有藥片在舌尖化開的苦味,和窗外永遠不變的、灰白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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