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2020年7月3日，倫敦北部）

作為一名在世的見證者，莉莉將親口講述自己的那些故事，這或許會改變我們對過去以及未來的看法。

“我們做點兒什么吧，多夫！”

我的外曾祖母莉莉一刻也閑不下來。96歲的她常常走進各個學校，向孩子們講述她在奧斯威辛的經歷，或者在公共活動中進行宣傳。

她不喜歡一個人困在公寓里。

全球疫情的封鎖政策終于寬松了——至少暫時如此。之前我們經常只能站在花園里，隔著窗戶大喊大叫地和她聊天。現在我們全家終于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和莉莉一起過安息日了。

星期五晚上，我們家的“氣泡圈”1成員團聚在餐桌前。我們都很高興能再次在一起，一起點安息日蠟燭，對著面包誦一句禱詞2。在這樣一個特別的夜晚，莉莉充滿了活力。

但我可以看出她是多么想念以前的生活。與新朋友見面會讓她精神煥發。作為一名在世的見證者，莉莉珍惜她在大屠殺教育中起到的重要作用。雖然并不容易，但她決意要有所作為。她知道對人們來說，聽她親口講述自己的那些故事，意義非凡，與她面對面地交談甚至可以改變一些人對過去以及未來的看法。

“別擔心，薩夫塔！”我們都叫她薩夫塔，因為媽媽一直這么叫她，這是希伯來語“奶奶”的意思，“我會想辦法的?！?/p>

我能做什么呢？

學校、博物館和大學已經重新開放，但沒人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再次舉辦公共活動。也許是幾年后了。到那時還有多少大屠殺幸存者活著呢？新冠危機給我們家帶來了一個非常痛苦的事實：盡管她確實很堅強，看起來似乎能長命百歲，但無論我多么愛她，我的外曾祖母不可能永遠活著。

莉莉具有驚人的冒險精神，她總是對新事物充滿好奇。幾年前，她坐在利物浦街車站中央的沙發上，邀請乘客坐下來和她談論大屠殺。去年，我們一起開了個推特賬號，我在上面發表了莉莉在1月份大屠殺紀念日的幾次講話。

現在，我正在更加認真地考慮利用社交媒體向新的受眾介紹薩夫塔以及她的故事。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很喜歡她。如果說要廣泛傳遞她關于寬容的理念，沒有比現在更適合的時候了。

“也許我們可以再發一條推特？”我提議。

“或者再來一次進校園活動？”她急切地回答道。

兩個星期前，我安排她參加了第一次Zoom3視頻會議。她向我的歷史老師分享她見證的那段歷史，并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她以前從未聽說過Zoom，卻像個專家一樣接受了這個新鮮事物。我感到非常自豪。我聯系了猶太新聞網的一名記者，問他要不要寫一篇關于大屠殺幸存者在線講述歷史的報道。

“不如面對面來得好，我喜歡見到觀眾！”她告訴我，“但我們這一代人總是習慣去適應新環境。如果你必須這么做，你就做吧。充分利用自己生活中所擁有的一切，這總是好的?！?/p>

我發了一條上面有她采訪鏈接的推特，獲得了65個贊。我們都認為不錯。

但是現在呢？在安息日余下的時間里，我一直在詢問她的故事，我問她答。我的媽媽尼娜也加入了提問行列。和我一樣，她也一直對我們家族的歷史非常感興趣。我們從小就知道薩夫塔是個幸存者，知道她為什么總是隨身帶一片面包，也知道為什么浪費食物會讓她感到難過。我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玩過玩具槍或打過架。我們聽過很多次她在公共場合的演講，但許多關于她的事情我仍然不知道。

離開奧斯威辛之后，莉莉和她的妹妹們到底發生了什么？戰爭結束時她的感受如何？她為什么不回匈牙利的家？

“薩夫塔，那是什么感覺？”我問道，“你是如何找到力量并堅持下去的？”

“你必須繼續下去，你總是要繼續下去?！?/p>

過去，莉莉規定在安息日不準談論大屠殺?！澳悴粦撛谶@一天想一些悲傷的事情。”我記得一次周六的教堂集會后，我的一個朋友要求看她的文身，這讓我很驚恐和難堪。他上小學六年級，比我高一年級，剛開始在學校學習大屠殺的知識。他想要了解更多，心中充滿了疑惑。因此，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見到了莉莉的文身，因為她給我們倆都看了。那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時刻，我永遠不會忘記。后來很多年我們都沒有再討論過這個問題。

但是，關于我們在安息日可以談論什么話題，她最近似乎真的改變了主意。我想我們都突然有了一種新的緊迫感。我們以前從未聽過薩夫塔透露給我們的從未聽過的新故事。她告訴我們的越多，我想知道的就越多。

“那是怎樣發生的？你感覺怎么樣？”

“事實是，如果你不在那里，你就永遠無法理解。”

說實話，我以前不敢問太多問題。每當她談起過去，就必須重新經歷一遍，我不想給她帶去痛苦。但與此同時，我真的想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么，我想把這一切完全搞清楚。我16歲了，而那時莉莉的小妹妹皮麗未滿16歲，卻從納粹集中營和奴隸勞動中幸存了下來。

我一直在想奧斯威辛的事，而且已經想了很多。我本來打算參加年底學校組織的旅行去那里，但現在去的可能性還有多大呢？莉莉本來計劃和我們一起去。

一切都懸而未決，一切都如此不可預測，如今感覺生活變得脆弱了很多。

我不希望這些故事消失。我想要找到一種方法能夠保留莉莉告訴我們的一切，直到永遠。

第二天晚上，安息日結束后，媽媽和我陪莉莉走回她的公寓。

“你們為什么不進來呢？”她說道，“我有一些東西想給你看，多夫?！?/p>

“希望你能找到，薩夫塔?！眿寢岄_玩笑道。

薩夫塔的公寓堆滿了東西。我想她從來沒有扔掉過任何物件。也只有她知道每樣東西是什么，以及具體的位置。

我等著，她在柜子里翻找。當她轉過身時，滿臉笑容。

“看看這個！”

她自豪地舉起一件足球隊的球衣，它的顏色是皇家藍，帶黃色條紋。其實我并不認識這支球隊。

“哇哦！”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很感興趣。

“這是尼坦亞馬卡比球隊的，你知道，來自特拉維夫。我去演講時他們送給我的。那是哪一年？不要緊?？?，有簽名！”

“太棒了！”然后我在她身后的柜子里發現了一本挺厚的亮橙色封面的小冊子。

“嘿，薩夫塔，那是什么？那邊的那個相冊。我可以看看嗎？”

我們并排坐下來，開始翻閱它。書頁是塑料的，像透明的錢夾子，每一頁都塞滿了小尺寸的黑白照片，其中一些已經是棕白色的了。很多都有那種奇怪的白色鋸齒邊框。

我想我以前從未見過莉莉家人的照片，至少沒有見過二戰前的。前面幾張看起來非常正式，除了一張略微有點兒模糊——3個小孩手拉著手并排站在花園里，表情莊重嚴肅。

“那個是我，那個是我的弟弟伊米，那是蕾妮。我是年紀最大的?！?/p>

“我知道，薩夫塔！你現在還是年紀最大的！”

另一張的時間要晚一些，是他們被驅逐前不久拍攝的，上面有莉莉和她的弟弟以及3個妹妹。除了莉莉之外，這些女孩都穿得很相似，她們的頭發上都系著大大的蝴蝶結。等等！不是應該還有一個弟弟嗎？

莉莉看起來很悲傷。在回答之前，她停頓了一下，一只手短暫地摸了下她一直戴著的金項鏈。

“貝拉對學習猶太律法非常認真，他不想錯過那天的課程?！?/p>

這是她的父母，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她的母親叫尼娜，和我母親一樣，照片里她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掛著一個害羞的笑容。這是她的父親阿赫隆，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哦，多像我的舅祖父羅尼！這里有一個身穿長袍的白胡子拉比。還有一張褪色的深褐色照片，照片上的人留著絡腮胡，很有維多利亞風范。

“我的祖父，”莉莉告訴我，“我那姓恩格爾曼的祖父，我母親的父親是一名拉比。”

“哇哦！”我再次說道，這一次是真心的。

翻到相冊的最后時，時光悄然流逝，3個最年長的姐妹這會兒看起來已經相當成熟。“你們這是在哪里？”我問，“其他這些女孩都是誰？”

“哦，她們是我在瑞士的朋友。和我們一樣，她們也是匈牙利的幸存者。那是我們姐妹幾個。這個是蕾妮，那個是皮麗?！?/p>

她們看起來是如此相像，尤其是莉莉和皮麗。

為了能把照片看得更清楚些，我把相冊舉起靠近燈光，這時有東西飄了出來。

“這是什么？”我把它撿了起來，并問道：“一張紙幣？是德國的錢嗎？”

“哦，是的。一個美國士兵在我們被解救出來后給我的?？矗鞘撬麑懙??！?/p>

“你從未給我看過這個，薩夫塔！”媽媽說道。

“我以為其他人不會有興趣，”莉莉說道，“我想著它只對我有特殊的意義?！?/p>

我必須把紙幣翻過來讀。士兵的信息寫在紙幣的邊緣，這是唯一他能寫字的地方，他用老式的字體寫道：“新生活的開始，祝好運和幸福。”

12個字的希望。

紙幣的上方有一些看起來像希伯來語的文字，但我辨認不出來，下方是士兵寫的“隨軍拉比沙克特的助手”。

“但他是誰？”我問道，“他叫什么名字？”

“哦，我現在想不起來了，這是75年前的事了。我知道他是一個猶太士兵，猶太裔美國人。他是那么善良。我們不習慣善意?！?/p>

她突然沉默了。她回到了過去，想起了一些事情，忘記了其他人。

“他究竟為什么要寫在紙幣上？”我問。

“他找不到紙，又想給我寫一張小紙條。我想是在我們離開德國的時候。那么好的一個人?！?/p>

“我會幫你找到他，”我保證道，“我會發在推特上，我打賭那上面一定有人能找到他?！?/p>

莉莉笑了。那種笑聲意味著——別傻了！

媽媽也開始笑，還一邊翻白眼。

“等著瞧！真的，社交媒體是不可思議的?！蔽覉苑Q道。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確定這能否奏效，但這種事說不準。社交媒體上發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想證明好事也可以發生。

“我們現在拍些照片吧，我明早發在推特上?！?/p>

莉莉伸出她的雙手——小小的、布滿皺紋的雙手，我把紙幣橫放在上面。我拍了紙幣的背面和正面，清楚地顯示出士兵的手寫信息。然后我們又翻拍了一張莉莉和她妹妹們的照片，她們穿著相同的格子裙，相當搶眼。她們在一些美國大兵的陪伴下微笑著。也許其中就有那個人？

“給我24小時。”我對莉莉說，她仍然在笑，“我一定能找到他，我可以跟你賭任何東西。”

然后我們繼續看家庭照片，薩夫塔向我和媽媽講述了她戰前在匈牙利的幸福生活，她是在一個叫博尼哈德的小集鎮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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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氣泡圈”是歐美國家在新冠疫情期間實施的一項保持社交距離的措施，指的是人們形成一個像封閉在氣泡里的小群體或小圈子，在彼此確認都健康的前提下進行面對面地互動，他們與圈子外的人很少接觸或不接觸。這類圈子通常在家庭成員、同事、朋友、同學中形成。本書以下皆為譯注。

2　在吃面包前誦一句禱詞，是猶太人在安息日的一種儀式。

3　Zoom是一款多人手機云視頻會議軟件，為用戶提供兼備高清視頻會議與移動網絡會議功能的免費云視頻通話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