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這是北魏皇宮最重要的一座宮殿,大抵等同于故宮的太和殿。
原本只在大朝會才開放的‘金鑾殿’中,此刻卻站滿了大大小小元姓諸王、宗親公侯。
元恪坐在丹陛上,面無表情。
高陽王元雍喋喋不休的說著諸如‘親情啦’,‘宗族羈絆啊’之類的慷慨陳詞,話里話外都向元恪透露出一個意思。
元景隆無罪。
元恪眼神中露出鄙夷神色。
作為一口氣讀完了兩卷《柯南道爾傳》的男人,他對偵探破案也有了幾分心得,自然知道《鸚鵡案》中元景隆的結(jié)案陳述漏洞百出,十有八九是錯斷命案,殺了無辜之人!
另一邊的清河王元懌就隱晦了許多。
他只是在向元恪講述崔吉乃清河崔氏之人,然后就是滿臉‘懂得都懂’、‘聽懂掌聲’之類的神情。
元恪一臉懵。
元懌不得已之下,只能直言不諱。
嗯,其實不完全是直言不諱。
在他的講述之中,崔吉是清河崔氏的一枚棋子,是崔氏對‘國史案’的反攻倒算,意圖用獻祭崔吉的方式報復元姓之人!
而執(zhí)意重審冤案的高歡則是受到了蒙蔽,只看到事件表面而沒有看到事件深層,僅僅是單純想要平反冤獄,澄清玉宇的大魏純臣。
元恪對此很滿意。
嗯,主要是元懌對高歡的評價。
畢竟他愛屋及烏,因著舅舅高肇,以及他娘文昭皇后高照容,他媳婦高皇后高英的緣故,已經(jīng)完全動起了將高歡納入‘托孤大臣’名單的念頭……
至于漢人士族的反攻倒算……
元恪嘴角微揚,望向元懌的目光中滿是‘這些話你自己信嗎’的神色。
元懌啞火。
元雍還在喋喋不休的為元恪講著歷史。
比如曹魏。
曹丕父子不信任曹氏宗親,最終落得個天下被司馬氏竊取,神器更迭的下場!
元恪抿抿嘴沒有說話。
畢竟高肇也時常在他面前講歷史。
八王之亂!
所以對于元姓宗室,他是重用,但也防備。
元景隆做事一意孤行,斷案之時聽不進他人建議,不愿意親自排查線索,這才錯斷冤案屈殺無辜,和此前的京兆王元愉一個毛?。?
所以,元恪心中已經(jīng)有了決斷。
但元雍等人依舊在喋喋不休,這讓他心中很是厭煩。
突然,元恪眼前一亮:“爾等既然說元景隆沒有錯斷冤案,那就讓他和三郎明日帶著各自的證據(jù)、證人,來太極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辯論一番!”
“佛家有辨經(jīng),經(jīng)越辯越明?!?
“法也應如此!”
元恪說完,一臉即將吃到現(xiàn)場瓜的喜悅。
元雍、元懌等人面面相覷,但事到如今,他們也只能期盼元景隆能通過詭辯之術戰(zhàn)勝高歡了……
應該能……吧。
……………………
清晨。
皇宮千門次第開。
高歡站在人群之中,看了看對面和他劃清界限,怒目而視的元景隆,腦子里莫名浮現(xiàn)《九品芝麻官》的畫面。
然后,他搶在元景隆之前踏上玉階,以始終領先元景隆一步的姿態(tài)進入太極宮。
元景隆氣的吹胡子瞪眼睛。
元恪面帶微笑,望向神情呆滯的高肇:“沒想到三郎也有如此頑皮之時……”
高肇附和著笑了笑。
高歡上前行禮。
元恪頷首,微笑說道:“可以開始了?!?
元景隆講述了他掌握的證詞,大抵還是鸚鵡如果不是崔吉偷的,崔吉為何要招供那套說辭……
一眾文武官員滿臉智商受到侮辱的樣子。
畢竟這世上有個詞。
屈打成招。
等到元景隆說完,心虛的擦著冷汗之時,高歡開始了他的講述。
“此案說起來不算離奇,也不算復雜,但牽扯極廣……”
高歡手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趙老五:“案發(fā)當日,此賊偷入沈校書郎家中盜走鸚鵡,只因沈父發(fā)現(xiàn)其行蹤,故而將之殺害,斬下頭顱放在里中大覺寺塔林之中?!?
“數(shù)日后,趙老五將鸚鵡拜托四通市掮客楊老虎代為售賣,崔吉以黃金二十兩的價格從楊老虎手中買到鸚鵡,隨后托人敬獻給了陛下……”
元恪輕輕頷首:“確實有這么回事,但后來盂蘭盆節(jié)時,朕將鸚鵡布施給了白馬寺?!?
高歡很是拍了一番馬屁。
比如說元恪此舉功德無量,佛祖必然保佑大魏千秋萬代……
當然了,這一切都需要先忽略掉幾十年前的滅佛毀寺。
嗯,當年勸太武帝拓跋燾改信天師道的人,貌似就是后來卷入國史案被滅族的崔浩……
在元恪的笑容滿面中,高歡繼續(xù)講述起了案子。
大體就是沈浩在白馬寺見到自家鸚鵡,痛哭引來元景隆,隨后崔吉下獄,屈打成招判了死刑,而沈浩出價懸賞沈生頭顱,最終結(jié)案。
元景隆質(zhì)疑道:“所以呢,你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人不是崔吉所殺,什么趙老五、楊老虎的,不過也是一面之詞罷了!”
“證據(jù)這種東西,我不僅有,還很多呢!“
高歡冷冷說完,手指向身后一個托盤:“這是我在大覺寺塔林之中,找到的真正的沈生頭顱,此前懸賞所獲人頭,乃是他人貪利冒領!”
說完,一名黃門侍郎舉起托盤,掀開黑布,露出一顆白森森的骷髏頭。
嘶!
殿中滿是倒吸涼氣的聲音。
元景隆滿臉不屑:“一顆死人頭罷了,誰能證明這是沈生頭顱?”
“我能證明!”
朝臣最后面,慢慢走出一個腰間纏著白布的男子,雙目通紅,涕泗橫流。
此人正是校書郎沈浩。
沈浩上前行禮,然后癡癡望著托盤上的骷髏頭:“家父身有頑疾,發(fā)病之時口齒緊閉,某次發(fā)病時家人擔憂他咬到舌頭,撬牙之時曾折斷一顆門牙……”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到骷髏頭缺少了一顆門牙。
“果然?!?
“還真是!”
“看來那趙老五就是真兇!”
……
“你們都被騙了!”
元景隆怒氣沖沖走到沈浩面前,抓住衣襟大聲呵斥:“那顆你懸賞找到的人頭呢?難道那顆人頭也缺了半顆牙齒?難道那時候你就忘了自己親爹的人頭長什么樣了?分明是被人買通,故意陷害本官!”
沈浩被他晃得東倒西歪,說不出話。
其實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
當時人頭送來之時,腐爛不堪讓人不忍直視,所以就沒有看的很仔細……
畢竟誰能想到會有人拿著一顆頭顱,冒充別人的頭顱?
高歡冷冷看向元景?。骸半y道你不知道,民間醫(yī)館有‘補牙’這種技藝?當時那顆頭顱雖然腐爛,后來補上的牙齒卻未必會脫落,況且那種情況下,誰會去仔細勘驗?”
“如若不信,開棺一看便知真假!”
嗯,補牙這種技術早就有了,比如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就提到過修補牙齒的辦法,當年曹老板被魏延干掉門牙,大概率也找人補過牙。
聽到高歡的話,沈浩人都麻了。
高歡要刨他爹的墳!
沈浩噗通一聲面朝元恪跪下,聲淚俱下:“陛下,開不得啊……”
元恪沉默一下,弱弱說道:“三郎……”
高歡說道:“陛下不必為難,開棺之事臣只是隨口說說!臣有辦法,可令元少卿心服口服!”
元景隆怒哼一聲。
元恪笑道:“快講、快講!”
高歡伸手指向跪在另一邊的兩個男人:“是你們自己說,還是本官說?”
那倆人都是尋常百姓,這時候早就被嚇傻了,連連搖頭。
高歡面向元恪說道:“此二人父親名曰王老實,當日校書郎發(fā)布懸賞之時,他恰巧路過,心中頓生一個大膽的念頭。”
“王老實返回家中,叫來二子商議,讓他們砍掉自己的頭,丟入水塘,等到頭顱腐爛再送到沈家換錢!”
“此二人照做,半月之后將人頭送到官府,官府缺少勘驗手段,又因人頭腐爛懶得多事,于是通知校書郎前來認領……”
高歡說完,滿堂嘩然。
但其實大家也理解。
畢竟從那兩人的衣著打扮判斷,他們并非富貴之家,甚至連中產(chǎn)也算不上。
故此老爹選擇獻祭自己,給兩個兒子掙一份家業(yè)。
只是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國法卻難容!
高歡滿臉感嘆:“真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呀……”
元恪眼前一亮,問道:“吔?三郎也讀過《婁武明詩集》?這篇《游子吟》雖然講的是母愛,但卻道盡父母慈愛之心吶!”
高歡:“???”
婁武明,還詩集?你到底文抄了多少啊……高歡強忍著吐槽的欲望,岔開話題:“校書郎不愿開棺驗尸,王大寶、王小寶卻愿意配合官府,王老實無頭尸身就在宮外,足以作證此二人供詞真實不虛!”
元景隆突然癱倒在地。
元雍、元懌等人也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元恪沉默片刻,揮揮手:“元景隆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
……
ps:最早的補牙技術出自公元659年出版的《新修本草》,真正的鑲牙技術在宋代出現(xiàn),本書提前魔改不少,勿深究。
pps:雖然拓跋燾滅佛,但云岡石窟里有一尊拓跋燾塑像,身上披著千佛袈裟,手勢是捫心自問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