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奶奶是個裹小腳的舊式女人,小時候,記得有一次,姑姑喊我去她臥室,當時太奶奶正坐在床邊,一圈一圈地在解裹腳布,我湊近她,耐心地等著,不多久,裹腳布的盡頭,露出一個精致的小腳丫,大腳趾很突兀,四根小腳趾彎曲且畸形,幾乎要倒扣進腳掌里,而且,小腳丫被裹腳布一直捂著,不透氣,散發出刺鼻的咸魚的臭味,把我熏得后退幾步。這么多年過去,那股子臭味穿越時空,隨時都會鉆進我的鼻孔,只要我想到這一茬。
太奶奶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個照料我的女人,那時候,我媽媽生完我,身體一直病殃殃的,我爸爸帶她四處求醫,我奶奶是大管家,要顧著我爺爺,又要管著六個子女,只有我的太奶奶,用她全部的時間陪伴我。那時候,太奶奶常把我背在背上,一直背到最熱鬧的街市,給我買烤紅薯、燒餅或者粘糕吃。
太奶奶看我愛吃餃子,她拿刀為我削制了一個木碗,一把竹叉子,都十分精致,我每次坐在專屬的小木凳上,趴在小木桌前,拿著這些器具吃餃子,仿佛餃子都變得更可口了。后來,太奶奶還弄來一只貓咪,她教我怎樣給它喂食,怎樣在它身上抓跳蚤,那只貓咪是我養過的唯一寵物,后來我跟隨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再沒有養過其他動物,可能因為父母都是醫生,有點過于愛干凈,后來自己成了家,媳婦兒也有些潔癖,不喜歡任何帶毛的東西,不管是動物、植物、還是家庭用品,因此,太奶奶那只貓咪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大概6歲離開了老家,離開了太奶奶,來到了四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四百多公里,在當時交通還不發達的80年代,已經算是很遙遠的地方,長途汽車是沒有的,因為高速公路還沒修好,火車只有綠皮車,線路很繞,沒有直達車,中途要轉車,速度也很慢,要十幾個小時車程。趕上逢年過節,車票特別難買,臥鋪票更是難上加難,記得那時候,我爸爸為了一張臥鋪票,還要托關系請人下館子。所以,只有到了每年的寒暑假,我才能再次回到老家的小院兒,回到太奶奶身邊。
記得有一年,叔叔嬸嬸出錢,拆掉奶奶院子東門,改造成一間雜貨店,做起了小生意,主要賣柴米油鹽醬醋以及各類生活用品、零食啥的,叔叔嬸嬸自己要上班,平時沒時間來店里,于是,奶奶和太奶奶給我叔叔嬸嬸打起了工,負責日常看店。說起收銀,當過書店店員的奶奶是沒問題的,可對沒上過學的太奶奶來說,就有難度了,奶奶說也是教了好半天,才勉強學會一點簡單的,據說每次盤點,總會發現一些錯賬,估計就是太奶奶多給人找零了。還有,就是收假鈔,那會兒假鈔還不少,叔叔嬸嬸教太奶奶識別假鈔,也是費了不少口水。
太奶奶后半生最揪心的事,讓我從頭說起,太奶奶在過去那個動蕩貧窮的舊時代,生了很多孩子都夭折了,最后活下來的就我奶奶一個,因此,我奶奶成了舊社會里的獨生子女,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太奶奶和太爺爺只好領養了一個男孩,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也就是我舅爺。在我爺爺眼里,我奶奶是那個年代的“扶弟魔”,原因就是爺爺當干部,生活條件好,舅爺在鄉下,生活條件不好,奶奶經常私下資助他,引起了爺爺的不滿,多少次家庭糾紛都是由此引發。記得那時候,我爺爺甚至常跟我吐槽關于舅爺的事,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我那時少不經事,心想不都是親戚嗎,爺爺怎么這么小氣。
就這樣,太爺爺一直在舅爺家養老,太奶奶就留在奶奶家養老。記得有年暑假,臨行前的晚上,太奶奶拄著拐杖,披著外套,步履蹣跚地走到我面前,從懷里拿出一塊手帕,慢慢地展開,露出里面的50元錢,她遞給我,對我說,繼續加油,錢拿著,需要什么就買什么。因為當時我剛受到高考失利的打擊,不知怎地,看到太奶奶顫顫巍巍的模樣,聽到她說的鼓勵的話,我一下子破防了,眼淚嘩嘩直流,這一幕我永遠不會忘。
后來我如愿上了大學,每到假期依然會回去探望太奶奶,可是也就是在大學期間,太奶奶有一次散步,一條惡狗竄出,把太奶奶嚇摔倒了,腿也骨折了,癱在床上,沒多久就去世了。當時,我爸爸第一時間趕了回去,他沒告訴我,也沒讓我跟他回去,后來我知道這事的時候,太奶奶已經去世了。其實我爸爸小時候,也是太奶奶帶的,跟太奶奶感情很深,據說,當時太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快不行了,家里人告訴他我爸爸回去了,她就一直堅持著,直到見到我爸爸才咽氣。
又過了很多年,直到我爺爺去世,我才得知太奶奶出事的另一個版本,原來那天,太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我爺爺一直對她有些偏見,原因前面我也說了,他嫌電視聲音太大,可能他當時情緒不好,啰嗦了太奶奶幾句,太奶奶性子也倔,不讓看就不看,站起身就想回屋,但是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坐了小板凳這么久猛地站起身,一下子就暈倒了,還磕到了腦袋,所以癱在床上后,沒多久人就不行了。知道了這些,我又一次落淚,但也無法過于責怪爺爺,畢竟也是事出意外,也許是天意吧,我一直都覺得太奶奶能特別長壽的。
總之,我永遠都想念太奶奶,她一臉皺紋、穿傳統布衣、裹小腳、拄拐杖的形象,是中國特定時代的典型縮影,無數次,這種形象曾映入過我的眼簾,都讓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太奶奶。曾經多次,在夢里,我又趴在了太奶奶的背上,前面集市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