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檢查了一遍信封，確實是皇上的字跡和印章，她點點頭:“我信，走吧！”

這一次多了護衛，車子跑得更快了。

回到車子后，鶯兒從行李中取出一個柚木盒子，把信收到里面。皇上的話適合她晚上安靜的時候，坐到燈底下讀。

現在坐在馬車里，她的心只能跟著車轍咯扎咯扎地壓過山路，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斟酌一些句子。

“過了山，就到南方了！”幼珍在外面感嘆。

翻過樹林不容易，但幼珍確實走了一條近道。

鶯兒掀開簾子，回望來時的方向，看見那座歷史悠久的大城在山腳下越來越遠，巍峨的宮殿逐漸變成視野中一個模糊的點。京城人對她的所有精神給養，會在以后的歲月中，讓她更加牽念。

越過山脊的那一刻，白云停在蒼翠的樹頂，一種灰色鳥在他們頭頂盤旋，沖他們嘎嘎地叫。風開始還有點冷，突然一下子，就完全變了。幼珍和張林停止了談笑。

鶯兒看到被樹木覆蓋的山體切面下，山下的城市進入視線，陽光和煦起來，她知道這是真的和皇上分別了，一行清淚，從她光潔的面頰上滑下。

皇上那天悲傷的神情，好像又出現在她眼前。

哦，再見了！她舉目向天，祈禱皇上打仗能夠平安歸來。

……

爐火卡布卡布，發出連續富有節奏的音響，間或一聲木枝斷裂，火星子騰地飛到黑漆漆的夜空。

火堆上，一個用木枝架起的小鍋，里面正在煮些東西。

他們今天一路奔波勞累，天黑之前終于下了山，趕到這座名叫石川鎮的地方。

這個鎮子很小，一家客棧都沒有，甚至街上都沒有行人。

他們行色匆匆，很快被一個隱修道姑奶奶發現了。

奶奶皮膚像白蠟油一般，耳朵上戴著大大的銀耳環，藍色頭巾邊邊角角都藏進頭發里，收拾得圓潤漂亮，青春好像在那張臉上，留下了永不凋零的痕跡。

奶奶手持馬鞭，微笑的眼睛好像月牙兒，她手里牽著一匹毛色漂亮的小馬駒，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問他們哪里來的，去到哪里。

“京城來的，我們想去南方親戚家，我們是三兄妹！”鶯兒咧開嘴角。

“她是誰？”奶奶指指珠柔，笑著問。

“我們最小的表妹！”幼珍也笑。

“藏好孩子，快跟我來！”奶奶說，教他們把珠柔包在大衣服里，帶他們走了一段土路，來到自己的家里，看看四下無人，趕緊把門關上。

“你們有所不知，有的人啊，最喜歡偷小孩子了！千萬別讓他們看見！”

“哦？”

“千萬不要碰見那群老家伙！”奶奶滿不在乎地說完這句，就帶他們進了屋。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有點不安。

現在他們正團團圍坐在奶奶的床底下。奶奶有兩間屋。她住的屋子不大，里面只有一張床，一個褪色的木頭柜子，一只花瓶，和一套廚具。

她把每件器物和地板都擦洗得閃閃發亮，花瓶里不同的時新花朵擺得錯落有致，她的衣服也十分潔凈。

奶奶煮飯給他們吃。

爐子里面火苗旺盛，小鍋子里不久就飄出燉魚塊的香味。

“好香哦，奶奶！您的手藝真好！”幼珍忍不住夸贊。

奶奶雖然一大把年紀，笑著還是有點羞澀的味道。

“哪里哪里？一個人獨自做了一輩子飯！只是哪里有香草，該怎么種我都知道，總要讓自己每天吃得好一些嘛！”

“哦！”他們點點頭，但是都不再多問，因為能在這里獨自生活一輩子，想必背后是個有點艱辛的故事。

“熟了，碗在這兒，你們自己盛！”奶奶從鍋邊拿出一摞白瓷小碗，都很干凈，她還是用水涮了一遍。她又揭開大鍋，取出一盆熱氣騰騰的米飯。

“謝謝奶奶！謝謝奶奶！”他們三個人不住道謝。

幼珍先給奶奶盛了一碗，再給他們自己盛。

“吃吧，別客氣啊！”奶奶開始扒飯，說，“這里多年不見一個人，今天有年輕人來，跟你們吃飯，我會多吃一大碗！”

他們都笑了。幼珍和張林吃飯，真是風卷殘云呵！

鶯兒卻沒有機會大快朵頤，因為她要給珠柔把魚刺小心剃掉，仔細檢查一番，才能喂到她的嘴里。吃完魚，她還要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米湯給孩子喝。

看到這幅情景，奶奶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好像又咽回去了。

不過最后，奶奶終于說:“你這樣照顧孩子，如果被那群老家伙們看到了，一定會過來搶走的。”

“搶走？？”鶯兒沒聽懂。

“對！他們會把孩子交給城里的人去養。”

“害，怎么會啊？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

“哦！傻姑娘！你是沒見過我們這里的老家伙們！我年輕時，在山下撿過一個孩子，胖乎乎的，粉嫩嫩的，抱到山下，街坊見了都說可愛。但是拿回來這里的時候，卻被父母打罵，說糧食都不夠吃，還要養沒用的人。”

“啊，奶奶！”鶯兒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安慰她，這種傷痛，用一般的言語很難安慰到的。跟奶奶比起來，她雖然已經是事實上的孤兒，但還算幸運的，沒有人會阻止她表達對孩子的愛。

奶奶感覺到了他們的同情，繼續說:“我很少講這件事，只能跟年輕一點的人說。你們如果遇到了偷孩子的千萬注意！”

“奶奶，謝謝您的提醒。那個孩子后來怎樣了？”張林發問。

“送人了，再也沒有見。如果還活著，可能跟你們長輩一樣大了。”

老人說著抹起來眼淚，淚水流下來，蜿蜿蜒蜒流下臉頰。

“誒——”三個人都聽了都有點遺憾。

“奶奶，我相信他一定在其他地方還活著。”幼珍溫柔地對奶奶笑，她拉住老人的手，眼睛在被火光照得光彩明亮。

“嗯，我也相信，他每個夜晚，也會想起那個撿起他的人，多虧了奶奶，他才有生命活下來。”鶯兒也微笑說，她知道幼珍在安慰老人，也附和道。

“是呀，他現在說不定也能看到那顆北極星，跟我們一樣。”張林說，他的目光，穿過半扇開著的窗戶，落在外面。

北邊的夜空，確實，最亮的那顆星，掛在床邊，給人溫暖的注視。

“希望吧！我養了他兩個多月，那個時候，我愛給他唱歌。每次一唱起來，孩子就會笑。那時候的日子多快樂啊！那簡直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候了！”

鶯兒從奶奶的聲音里，聽出了留戀，這一段往事她記了一生。

“父母卻罵我罵得狠毒，對那個孩子很不耐煩，還虐待他。但是撿到那個孩子以后，我很高興，有時候做夢也能笑出聲音。父母就對人說那個孩子是我生的，別人也開始編排嘲笑我，我說就是我生的，不嫁人了，我就要養他長大。那幾個老家伙，收買了我父母，把孩子偷走了！”奶奶平靜地講述著，聲音里已經沒有什么波瀾。

“唉！你真不容易，奶奶！”

“猜猜為什么我后來還能過得很滿足嗎？”奶奶笑了。

“嗯，教教我們！”鶯兒說，“我確實很好奇，您靠什么度過了一生？”

“靠這個！”老人指指自己的心臟，“我知道自己良心清清白白，就是靠這個！”

她笑了，笑聲十分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