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年，汴京城外。

那晚的月光，落在和淚的酒杯里，一陣風起，碎成萬點星塵。

胡人軍陣內，珍饈玉饌滿滿鋪陳，漢人，胡人，各坐一邊，衣服形制各自有別。

營盤里面，無人保護的百姓兒女像羊一樣，被胡人士兵圍了起來。他們沒被擄走的親人，也常常為討一口吃的，跪在塵土中哀嚎痛哭。

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可是這里的宴樂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酒宴前方，樂隊正在彈奏一首先王哀樂。人群中，一個矮黑胖子的目光落在樂隊首席冰華夫人身上，看著看著就瞇起了眼睛，捻起了胡須，點頭哼吟，喝下一杯酒。

夫人白皙修長的脖頸、豐美的面龐、高聳的發髻以及閑適的姿容，都和上一個中夏興盛王朝的女子十分相似。

但是她緊蹙眉頭，眼角濕潤。并不愿意明亮的燭光照見她的朱紅嘴唇，被現場的敵人和奸細欣賞獵物一般滿足他們的意趣。

“確實是個美人兒，聽說還是忠王的夫人，你怎么讓她能主動來這里的？”戴皮氈帽的胡人女子頭枕這個胖子肩膀說。

這個胡女偷眼看了一下對面席上的漢人，他們正襟危坐聆聽音樂，面對美食無動于衷，幾乎都滴水未喝，粒米不進。

“當然是靠我的魅力啦……”胖子十分得意，但只能悄悄咬耳朵，生怕被聽見。

“切——，吹牛！”他的胡妾搖頭，推了他一下。

“聽著，那是因為你們大將抓住了皇上跟她丈夫忠王，我拿他們做人質，才逼中夏主動送她過來，你們胡人想看到這樣高水平的演出可是很難的。”

“是嗎？還真是一個忠烈女子喲！”胡妻夸贊的語氣很輕佻。

背后的胡人聽見這句私語爆發出一陣狂笑，對面的漢人馬上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忠王，一個身材修長氣宇軒昂的男人騰地站了起來，他是齊楓在朝中最大的政敵之一。

音樂聲音戛然而止。

“奏樂，夫人接著奏樂啊！精彩極了！”齊楓拍拍手朝臺上喊。

但是夫人聽見鬧嚷已經心緒全無了。她呆坐著，不發一言，微微翹起的眼角泛紅，顯出幾分憔悴。

“音樂已經結束了！該你兌現諾言了，齊大人，馬上送皇上回去！”樂隊里面，從后排伴奏樂手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冷冷地看著這群人，站在臺中央宣布道。

她就是夫人的大弟子鶯兒，也是個絕世美人，今晚，她抱著必死的心來到這里。

“要說還缺一項哪！”一個五大三粗的胡人站起來說。

“還缺哪項？”年輕女子聲音冰冷嚴厲。

“小姐，歡迎你們跟到我們大營里盡情歡樂！”一個醉醺醺的胡人站起來說，用皮袋猛灌了一大口。

聽到這句話，忠王拿起一個酒盅就擲過來，拔出刀直指齊楓:“你算什么東西？任由腥膻之徒侮辱自己國家和族人！”

“忠王息怒，在下不敢。只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能在此團聚，也讓皇上精神振作，才請夫人過來。這音樂，皇上不是一向很喜歡嗎？”齊楓狡辯道。

“是呀是呀，跟中夏的音樂比起來，我族實在簡陋寒酸！今日得聞，正可謂聆聽仙樂耳暫明！”這時角落里站出一個胡人連忙說。

打眼看去，這個胡人雖然跟他族人裝扮相同，卻沒有蠻橫之色，眉目比其他胡人都俊氣一些。他還能引用漢詩？

“閣下比你同伴算有見識！”漢人見他讓步，也就不追究了。

不料另一個胡人不知深淺，卻嚷著要讓那群女子下來陪酒。

齊楓連忙勸阻:“不可不可，她們不是優伶之輩，而是名副其實的貴族才女，是皇族的臉面！”

“大人，你這么一說，我可就更感興趣了！”這胡人笑得齜牙咧嘴。

“你敢！”忠王又拔出了刀。

“你別給臉不要臉，沈復興！不是可汗寬容，你族兩個昏庸的太上皇早凍死冰天雪地了！現在又抓住你們，你們有本事打仗呀，打不過還要嘴上占便宜！小心帶你們跟他們團聚！”這胡人突然站起來，手指忠王。

忠王沒話說了。軍事失誤責任確實在他，中了蠻夷詭計才失了京城，當了俘虜，連新立的皇上也過來受罪，再不救就要幾天后送到蠻夷老營里了。

“這樣吧！你們想得到這些也不是不可以，得開個價，比如把吞掉我們的城池如數奉還，比如把皇上送回，比如把擄掠的百姓放歸。否則嘛，我們將來還有江水之險，我中夏還有近七十個貿易朋友，從它們借兵不是不可能。天時有變，你們不會永遠昌盛。一旦積仇太深，你們的子孫后代必會跟以前的游牧一樣，從土地上抹除痕跡！”齊楓不緊不慢地說，他很懂得怎么壓價加價，以及，威脅。

這群胡人中，一部分聽了確實心里有所觸動，但大部分還是和牲畜一樣，才不在乎以后的事，依然以兇暴的血氣行事。

冰華夫人見狀走下臺來，裊裊娜娜來到丈夫身邊，抬起一雙漂亮的眼睛，說:“我太久沒有見到夫君，有話想說。”

“可以，別太長時間了！”齊楓在一旁說，他比胡人還是講禮節一些。

“對，我們弟兄等不了太長時間！”胡人也喊。

二人并不理會胡人喧囂，一同來到齊楓胡妻的帳篷里。夫人抱住了丈夫，良久，她說:“夫君，給我一把短刀，教教我怎么用！”

外面，齊楓一直勸說那些胡人不要沖動，但是現在一些人直接走上前給那些貴族女子灌酒，罵聲不斷。

剛才仰慕中夏音樂的少年也趁機上前，扯起鶯兒的袖子，把臉貼到她的耳邊，卻悄悄說:“小姐，我的刀在腰上，拔出來，放在我脖子上。”

嗯？這胡人什么意思？

鶯兒感覺這人只是擺擺樣子，便知道他在掩人耳目，很快會意，拔出刀來。在鶯兒“脅迫”下，那個少年開始哭喊:“救命救命！”

胡人馬上停了下來，把他們圍成一圈，隨時都準備撲過來，要把鶯兒剁個粉碎。

忠王夫婦二人出帳以后就看到劍拔弩張的場面。冰華夫人走到齊楓面前，說:“齊大人，我求你，看在你們同朝為官的份上，放我夫君和皇上一條生路，我讓鶯兒也放了這個少年，你也讓她回去。我以后就全心全意跟你！”

齊楓沒想到冰華夫人冰清玉潔之人，竟然為了丈夫愿意舍身，實在高興得不得了，連連答應:“好好！”

夫人說:“我知道大人一言九鼎，現在請當我面放走皇上、夫君和我弟子，我要看著他們進了城再好生服侍你！”

“放走皇上和你丈夫不難，至于你徒弟，她要殺耶律肅本來已經死罪了，就把她賜給耶律肅處置，生死由命！”

齊楓很樂意討好冰華夫人，但是他知道必須要給個下馬威，不能全部答應。夫人也無可奈何。

胡人倒是高興了:耶律肅這小子，每次都運氣好啊！

耶律肅領命后，讓兩個漢人上馬，自己帶鶯兒同乘一馬隨后跟上。皇上和忠王以及鶯兒回頭告別夫人，夫人嘴角只有微笑，對他們搖手。

到了半道看不見胡人營帳的地方，耶律肅飛身下馬，道別說:“姑娘無恙就好，在下告辭！”

三人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幫漢人，只是道了謝，忍住眼淚，直奔城下，城門那里點起了熊熊火焰，接著幾聲炮響為號，讓夫人得到信號以后知道他們平安回來了。

這時夫人被帶進一間空營房，等齊楓挨近，她便拔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叛賊心臟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