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遠處的壯漢氣息全無,我的身體也像被抽走了大量力氣似的,腳步不由得一晃,只得強撐著站穩腳跟,故作輕松。
看著院子里其他人的表情,我相信作用已經起到了。
先是離門口最近的男子,先是嘴里開始嘟囔著“怎么死了…”,然后突然拔起腿來就跑了出去。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人,像被嚇破膽一樣奪門而出,在院子外面,邊跑邊喊:
“快…快跑啊!這人是妖怪啊!”
好在三官廟附近沒幾戶人家,只是通往菜市場的路上有幾家農戶。此時聽到外面的聲響,紛紛探出頭,都好奇這妖怪的真容。卻只見到一青年走出院子,四下張望后便退回去把門關死。
“害,我當什么呢,原來是三官廟葛老太她那小子。”
“我聽說炁子現在在干輔警啊,他院子里怎么跑出那么多混混啊。”
“怕是收了人家什么好處,結果事沒做好,反被找上門去。”
“那些個混混跑出來怎么都一副死人樣,不是葛老太在廟里養了什么臟東西吧?”
“有可能,你說這老太太,活著的時候人看著還不壞,總幫這個幫那個的…要不是私下里有什么不干凈的事,誰會在這個時候做善事啊!”
“人都不在了,你少說兩句。”
鄰里間閑言碎語少不了,但大家卻對葛老太似乎諱莫如深,也對三官廟院子里“究竟有什么東西能把混混嚇成那樣”很感興趣。
我將廟門牢牢關死,轉過身,看到元宵被嚇得站不起身,跪坐在地上身形微微顫抖。我心里翻涌起酸楚。
“沒事了,元宵,已經沒事了。”
“我今晚把這人的尸體丟到荒野。咱們等下把阿志也埋葬了……”
我上前抱住元宵。
從今天起,我們只有彼此了。
元宵也緊緊抱著我,眼淚打濕我的肩頭。
我扶起元宵,抹去元宵眼上的淚水,揉了揉眼前這個懂事的少女的腦袋。
“哥,咱們住在這里不會有事吧?以前奶奶在的時候,那些壞人都不敢上門來,現在奶奶剛走,這些壞人就上門欺負我們。”
“哥,要不我們搬走吧。”
“不能走,奶奶說,三官廟是福地,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靈廟。”
“別怕,元宵,哥哥現在已經有保護這個家的力量了!”
元宵一直很懂事,擦了眼淚,跑去把地上阿志的身體抱起來,像以前一樣,把它抱在懷里。
“哥,阿志是好孩子。”
“哥知道。”
我們把阿志埋在三官廟后的田地里,今天是中元節,是我的生日,也是阿志的忌日。
到了晚上,我強忍著惡心,把壯漢的尸體的尸體裹上麻布,扛著發僵的尸體,丟到了荒野之中,用層層的土掩埋,放眼望去,像是一座新墳。
我在土路上,看著荒野上,月光下的土堆。回憶起壯漢死時模樣。
青靈帝君曾言,此法訣只對惡人有效。
“力震兇煞”,身上有重重惡業,被兇氣和惡果纏繞的人,會被此法訣的力量震懾。
而“百無禁忌”,則是以此力量沖破惡業的枷鎖,將惡果全然以力量的形式施加至其身。
受帝君點撥,我現在集中精神,可以看到一個人身上的惡業,惡業愈重,其人身側的黑氣愈濃重。
方才在院中,我便是看中幾人中,壯漢身上濃重的惡業。
想必身上若非背上幾條人命,平日少做欺男霸女之事,也不會得此惡果。
于是我施展法訣將其惡業釋放,壯漢被自己的惡果反噬,也算死得其所。
而我也因使用“三官行走”的力量,陷入愿力的枯竭。
愿力,也就是香火力,是神仙力量的來源。
我如今是三官行走,可以借帝君的愿力施展法訣,對應的,為帝君做事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這些,便是帝君在傳授法訣之時,與我交待之事。
我只覺得,自己好像離世界本來的面目更進一步了。
可是奶奶,她知道這一切嗎?如果她知道,又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們?為什么鄰里對奶奶諱莫如深?難道她曾經也是三官行走嗎?
其他的行走呢?行走都是三官的傳人嗎?
對了,還有玉佩。
我的腦袋被一個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堵住,一摸胸口,拿出奶奶留給我的玉佩。曾經破損暗淡的玉佩,此刻變得完整無缺,富有光澤。
對了,玉佩滾燙之后,時間就停止了,神仙才出現的!
如果說玉佩是鑰匙,那鎖在哪里?
開鎖的方式又是什么?
是對親人的擔心?還是對禍事的無助?難不成是我的求生欲嗎?
不,如果真是如此,把玉佩貼身攜帶的奶奶根本不會死……
或者…玉佩的使用方式很簡單,問題出在人的身上。
中元節……是我的生日…可也是地官的生日!
我的腦袋似乎被敲響了。
因為生日一樣,我被選為傳承人,通過玉佩繼承了地官的力量,成為了地官行走!
還有召喚地仙護法的法訣,我現在已經恢復愿力,可以試試帝君教給我的第二個法訣。
“地官赦罪,七炁化生!”
一陣暈眩,熟悉的力竭感又回到身上。
我的后腦如同被棉花包裹的鼓槌,在布蒙鼓上輕輕敲打,模糊而沉重。漸漸地,我的思緒完全停滯了,無法進行任何思考。
“小兄弟,小兄弟…”
“這人怎么大白天躺在街上啊!”
冥冥之中聽到有人喊我,我的腦袋好像被人像皮球一樣拍來拍去。
我睜開眼,面前多出十幾個衣著各異的老少爺們。喊著“小兄弟”的老哥,正單膝跪地摟著我,神色擔憂。見我蘇醒,緊鎖的眉頭這才解開。
“小兄弟,恁可嚇死我了,俺正擺攤賣俺勒鍋碗瓢盆,恁就突然出現在俺勒攤兒前,暈在地上,俺還以為恁是個澗人!”【1】
“恁才是賤人!”我聽著老哥操著親切的方言問候我,來不及思考,嘴就率先發起了反攻。
“恁這是啥意思嘛,小兄弟,俺好心過來幫恁,恁怎么咒我死啊。”老哥把我從懷里推開,抓了抓頭發,有些氣憤地走了。
死?
我聞言,意識到這其中有些誤會。
旁邊的人見我蘇醒,沒熱鬧看,頓感無趣,也自覺散開。
正當我望著回到自己攤前的老哥背影發愣,霎時,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奶奶曾經為了哄當時年紀尚小的元宵,談到有關生死的那幾句話……
我幡然醒悟,趕忙朝好心的老哥的攤前走去。
“老哥哥,實在不好意思,方才弟弟酒才醒,說話不帶腦子。您大人有大量,還多擔待…”
“哼,第一眼看恁是個老實孩子,誰想也是個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的爺們。”老哥打斷我的道歉,啐了一口在地上。
“昨天弟弟在家里,受了窩囊氣,這才多喝了幾杯酒,今早搖搖晃晃出門來,酒還沒醒,這才摔到老哥哥的攤前。”
“得虧老哥哥你菩薩心腸把我喚醒,換作別人,我指不定要在街上睡多久。”
老哥被我這么一夸,臉上紅了幾分,說話也不如之前幾分狠戾。
“俺也就是常在這擺攤兒,自個兒攤兒前多個醉鬼,也影響俺做生意……”
“好哥哥你也太謙虛了,你啊,這不僅有菩薩心腸,長得還這么英俊瀟灑,一看就是身邊鶯鶯燕燕、紅塵囂囂的風流兒,”
“這打遠兒一看,活脫脫一賈(魯)二(智)爺(深)啊,。”
“你再看看弟弟我,我家里那口子啊,不僅嫌我不中用,還背著我偷人。弟弟我實在心里憋屈,這昨晚才獨自一人喝了大酒……想把自己灌死,也算是了解這窩囊的人生。”
老哥先聽我一夸,臉上紅光再甚,而后聽我這么一訴,眉毛豎起,眉宇間多了幾分的怒氣。
“弟弟你糊涂啊!世人總說,兄弟如手足,這婆娘如衣帛啊!”
“好哥哥,弟弟我只見有那無手無足之人,卻少見那不穿衣服之人啊。”
“弟弟此言差矣,無手無足之人乃其一生之不幸,而這衣服,白天穿了見人,晚上脫了,躺在榻上好不快活!”
老哥說罷,爽朗一笑。真與那綠林好漢無二。
“哥哥一說這脫衣服快活,我就想起那婆娘,此時指不定和誰快活著呢!”我佯裝被情傷得至深,“她才是個賤人!”
“弟弟說得是,此種女人,水性楊花,如同狐貍精一般,說是澗獸都不為過!只是弟弟你,既然已死一世,又何必在乎著兒女情長,像哥哥一樣隨便干點糊口的營生,悠哉過完此生不好嗎?”
聽到這里,我的猜想基本可以確認了。最后只需要再問清楚些…
“哥哥,這何為澗人澗獸啊?”
眼前的漢子似乎被我問愣了,但是情緒還沉浸在被我奉承和我杜撰的悲慘遭遇里,便沒再起疑。
“弟弟是剛離世不久吧,我們死后來到這里,可還記得你被神仙渡化,來到這地界,成了這地界萬千鬼魂的一份子”
“而這澗啊……弟弟,人陽壽盡為鬼,鬼陰壽若盡,再死就成了澗……”
“獸類家禽這般,死后亦為鬼,再死,也就成了澗獸了。”
我恍然大悟,腦海浮現奶奶當時說的話。
“人死為鬼,鬼死為澗,澗死為希。所以元宵啊,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要面對生離死別,是人在世時,面對至親至交陰陽兩隔的孤獨。”
(注【1】:在道家文化中,鬼死為“聻”,因字體太過復雜,不便理解,故本書寫作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