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基的思維刮起風暴，復雜而矛盾的情緒，在絕非人類所能理解的意識中翻涌。

祂深知當下的處境，盡管有些恥辱，但自己并不是要向低等種族低頭——那“東西”暫時被困在一副人類的軀體里，是如今不幸中的萬幸。

格拉基在這顆藍色星球上散布的分身不止這一個，而那些領受啟示、躲藏在黑暗中的追隨者，也遠遠不止這一群被困于洪水的可憐蟲。

祂用三只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人類”——亞利·魯伊。

在他對位于英國的塞文河谷感興趣之前……也許這顆星星上，會發生更有趣的事情。

暫避鋒芒，不是什么壞事。

畢竟對于祂來說，時間就像沙漠里取之不盡的沙粒，即便是那至上之神的「命途」，在誕生的時刻也早已書寫完畢。

……

“啟示”的夢境宛如一張巨型幕布，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向中心收攏。

空間變得愈發濃稠，朵拉能感覺到自己正逐漸與“現實”劃清界限。

困于琥珀中的飛蟲，即便留有一絲掙扎的本能，也再無力改變結局。

好累啊……睡一覺吧。

不想醒過來了。

“那個東西”說，是她自己選擇了格拉基……也許從接觸「神話」事件的那一刻起，「格拉基」就是她的道路，是命定的結局。

【醒一醒?！?

一聲呼喚突兀地響起。

起初朵拉以為這聲音依舊是茉莉的幻影作祟，她有些厭煩，索性閉上眼睛，沉溺于混沌的無邊無際。

【別睡過去，拜托?！?

“不重要……我不想離開?！倍淅粍硬粍?。

【……你真的決定留下來嗎？舍棄你所擁有的一切，成為格拉基的奴仆，遵從祂的意志，最后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茉莉死了以后，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朵拉的胸口突然傳來一陣悶痛，卻沒有悲傷的情緒，準確來說，她甚至沒有呼吸。

【看看我，朵拉·弗蘭卡。】

“你是誰？”

女孩有些疑惑，但還是禁不住睜開眼睛，迷蒙的場景被無形的力量撥弄，漸漸變了形狀——

她好像置身于一張病床上，眼前亂七八糟、眼花繚亂的畫面，此刻竟化作了幾張熟悉的稚嫩臉龐，淚眼婆娑地圍在她身邊。

“朵拉姐姐……”

孩子們的哭聲傳入耳中，朵拉下意識想要起身，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動彈不得，無論怎么努力，四肢都像是牢牢釘在床上。

一絲惶恐瞬間閃過心頭，胸腔里卻并沒有任何心臟跳動的節奏。

我死了？

朵拉猛地打了個激靈，感知完全被困死在寂靜的軀體中，自己明明還有意識，怎么就？！

“放我回去……”

此刻，她終于開始清醒，記憶在混沌中漸漸明晰——她終于回想起了自己的決心、承諾，以及最重要……

無論如何也要照顧好的弟弟妹妹們。

她最喜歡他們天真無邪的笑容，就像茉莉曾經陪在身邊，為此心甘情愿犧牲一切。

絕對還沒到該停下腳步的時候。

于是朵拉開始拼命掙扎，絕望如洪流將她吞沒，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對著“尸體”哭泣，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

誰來……誰來救救我……

就在幾近崩潰的剎那，一雙有力的手突然緊緊抓住了她！

仿佛一道擊碎囚籠的曙光，幻覺如玻璃般支離破碎，她的身體再次墜入冰冷刺骨的“湖”中。但截然不同的是，一個少年身影始終護在自己身邊，漸漸地，亞利的面容浮現出來。

是自己在紐約見過的……那個“守秘人”。

隨著軀體在亞利的拖拽中上升，朵拉明顯感覺到雙腿和腰腹部那股纏繞著的束縛感，正一點點從身上剝離。

鬼使神差地，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一團粘稠的巨怪正緩緩沉向湖底，所有攀附纏繞身上的觸手和組織也隨之紛紛脫落。

格拉基的身軀像遭受過重火力的狂轟濫炸，朵拉記得祂完整的形狀，那是已經蝕刻在靈魂深處、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圖騰，而此刻，眼前的一灘爛肉幾乎失去了活性，原本毛骨悚然的樣貌面目全非。

三個散發黃光的眼睛只剩下一個，就像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在黑暗中閃爍最后一絲微光。

這是……亞利做到的？格拉基的分身就這么被……

嘩——

就在朵拉望著湖底出神的時候，亞利用力一推，一把將她推出水面。隨后自己也奮力浮了上來。

“媽的！我這輩子再也不要游泳了！”

亞利大口喘著粗氣，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有幾縷微弱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向大地。

樹木漸漸露出枝椏和樹干，暴雨正奇跡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停息。

而堪比火山爆發般摧枯拉朽的湖面，像是突然抽走了所有力氣，片刻間水位回落，偃旗息鼓。

半山腰處，騎士團的幸存者們緊緊護住貨箱爬上樹梢，好不容易躲過一劫。

他們望向腳下奔涌的波濤，隨著時間流逝竟然變得溫順起來，緩緩沖刷滿目狼藉。

而對狀況一無所知的路恩正站在小木屋前警戒，直到一道水花狠狠撞擊在身前無形的屏障上，突然就沒了下文。

后續的洪水戛然而止，只余幾縷細流順著之前的勢頭緩緩蜿蜒。

林間震耳欲聾的聲響霎時平息，仿佛交響曲演奏到了尾聲，到最后徹底變得死一般寂靜無聲。

污濁的水流透過門縫滲進屋內，最終淺淺沒到腳踝處便停了下來。

“結束……了？”

路恩抬起頭，黎明的曙光透過云隙，撥開黑夜和陰霾。

孩子們依偎著彼此熟睡，路恩注意到腳下的水流徹底沒了動靜，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

幾小時后，四個狼狽的身影率先跌跌撞撞沖出了密林，幸存的騎士團小隊失去了幾個同伴，萬幸亞利及時趕到，不至于全軍覆沒，甚至連世界樹丟掉的貨物都全數帶了回來。

一直到傍晚，暴雨過后的天空一貧如洗，藍得透亮，黃昏余暉順著天際暈染，暮薄西山之時，亞利和烏里爾終于帶著另外三個傷員，沿著山坡氣喘吁吁回到了小木屋附近。

騎士團已經搭好了更多的臨時帳篷，木屋內空間狹小，成年的傷員全數都安頓在屋外，等待被暴雨困在山區外的其他支援到來。

大家的狀態都還算穩定，穆勒已經恢復了意識，幫烏里爾背著重傷的夏諾，對自己被奈亞附身的事情毫無記憶；朵拉則裹著一件長外套，在亞利的攙扶下沉默不語。

她試圖遮掩胸前的血肉模糊，可還是被人察覺到了異樣，好在亞利在旁邊解釋，騎士團的人才沒有多說什么。

其他人都忙前忙后處理后事，只有少女獨自蜷縮在帳篷的一角發呆。

“感覺還好嗎？”亞利拿起一條還算干凈的濕毛巾，遞給朵拉。

“還好……謝謝你救了我，我會永遠記得這份恩情。”少女接過毛巾，擦了擦滿是泥污的臉龐。

幾縷紅發隨動作垂落胸前，耷拉在漆黑的血痂上，褐色的眼眸里似乎摻雜著難以察覺的陰霾，少女膚色蒼白，但面龐依然是一副孩童般幼小稚嫩的模樣，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如今的她沒有疼痛，沒有眼淚，也沒有生命。

醫療資源有限，自然要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亞利蹲下身，幫朵拉擦掉背上的血跡，簡單處理后傷口不再那么刺眼猙獰，可以用外套完全遮起來。

夏諾有烏里爾和穆勒照料，他站在旁邊反倒幫不上什么忙。

“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朵拉小聲對亞利說道。

“絕大多數情況下，人類在領受‘啟示’后都會成為格拉基的信徒，祂同樣希望你能成為話事人，也就是教團的祭司——但你是一個‘奇跡’?！?

話雖這么說，亞利還是非常擔憂，他只是“普通”地揍跑了那個牙都沒長齊的格拉基分身，朵拉仍能保持人類的意志和情感純屬意料之外。

她是格拉基細胞幾乎的完美受體，不僅獲得了“不死”的賜福，甚至還有格拉基知曉的部分禁術……盡管使用時需要消耗為人的理智，卻已經是超越絕大多數人類的存在了。

“我看清了自己的道路，明了自己的末路，僅此而已?！倍淅瓏@了口氣，“既然還能思考，我就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直到……我相信你的判斷，亞利·魯伊，我的生命，你可以隨時取走?！?

“嗯……”

亞利正想說些什么，路恩忽然走了進來，緊隨他身后的，還有一個小男孩。

在知道朵拉姐姐回來以后，小兔子們說什么都要見她，路恩實在攔不住，只好帶著那個傷勢最輕的男孩過來。

朵拉聽見熟悉的聲音，猛地回過頭，伸手將撲過來的小男孩緊緊抱進懷里，像是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失而復得的寶物。

“姐姐……”男孩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沒事，沒事的?！倍淅鸨涞氖?，摸了摸男孩的臉頰，“已經沒事了?！?

亞利安安靜靜退到一旁，抬頭恰好對上路恩復雜的目光。

“你跟我出來一下?！?

“怎么了？”

亞利一邊詢問，一邊跟上路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遠離營地的樹林。

“騎士團的第二隊支援被暴雨堵在了山區外，現在正在趕來的路上。”路恩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樹林里格外低沉，

“還有一批人先進了山，沒有找到其他可疑人員……你說的那些礦工、不死仆從，全都沒了蹤影?！?

“……毫不意外?！眮喞勓裕袂椴懖惑@，“記得把礦場和地下室里的東西清理干凈，至于那些仆從，大概已經回到主人身邊了吧?！?

格拉基的分身生死未卜，他當時著急救人并沒有仔細確認。

“我們還順便聯系了紐約的密室工程師，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帶著政府的調令來徹底清洗這片區域……除此之外，關于你?！甭范髡f著，刻意頓了頓，

“你還有什么發現嗎？”

“我找到了兩本書?！?

亞利說著，從背包里摸索出一沓徹底濕透的書籍，紙張完全黏在一起，還在不斷往下滴落水珠。

這一路上忙忙碌碌，直到現在才終于得空處理這些東西。他小心捧著書頁，抬眼環顧四周，走向不遠處一塊相對干燥的石頭。

“知識才是真正的寶貝，當然，僅限于在我的手里。”

他需要《啟示錄》的第五卷，有關“審判之星”格赫羅斯更詳細的信息，他必須……

正忙著翻書的亞利此刻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正在緩慢旋轉，漸漸扭曲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一直處于高度緊繃狀態的軀體突然松懈，連大腦都沒能反應過來。

“亞利？亞利！喂？！”路恩注意到亞利突然傾斜的身體，慌忙上前攙扶，卻只聽“撲通”一聲，少年直挺挺栽倒在地，手中依然緊緊捏著沾滿污垢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