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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風雪夜歸人 中篇小說

白云托著翠花的身子,軟綿綿地,忽上忽下……她四肢無力,仿佛終于找到歸宿那樣心曠神怡。猛地,風刮過來了,云彩四下飄散,她掉下來了,耳邊風聲雨聲大作,心里麻酥酥的,像吞下活青蛙那般難受……她大叫一聲,醒來了,一眼瞅見了強娃頭上那十道深深的血印。

翠花爬起來,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突然發泄出來,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她跳下炕,伸手狠狠地打了強娃幾個耳光,然后,把門開得大大的,對著兒子吼道:“你走!你不要你大,我要你做啥?”

強娃給母親跪下了,深深地低著頭。他的孝順是出名的,不善言語的人卻有一顆聰慧而內秀的心,念書時,他那極強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曾使老師和同學們吃驚,假如不是父親病重,他是能夠考上大學的。他沒有擺脫不幸的命運的羈絆,高中沒念完,他就回來了,自覺地挑起了生活的重負。

所以,強娃的確不是那種愚昧而頑固不化的青年。一種沖動——一種受到刺激和羞辱后本能的沖動使他的理智失去了平衡,他幾乎是本能地舉起了斧子,又本能地抓破了自己的頭皮……現在,母親的幾記耳光把他打醒了,理智又主導了他的行動。他給母親跪下了,說不上懺悔,卻是真心實意地對母親表示歉疚。

“憨憨,你曉得嗎?”翠花心里一軟,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淚珠,“正是為了你,我才把牙咬碎咽到肚子里,活到如今……。”翠花把什么都認了,仿佛眼前跪倒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情同手足的知己。克強怎樣給他偷玉米,他們又怎樣偷偷地相愛,她怎樣懷了孕,輕生的念頭又怎樣一次又一次向她襲來,她又怎樣忍辱偷生——為的是克強留下的這條孽根!

“孽種!”母親哭著,發自內心地狂吼道:“你管得住嗎?就是把我放到油鍋里煎熬上十八回,我也要跟你大結婚!你嫌丟人你就走!我不怕。這輩子把苦受了,到老來還顧得了甚?”

強娃震驚了。在他記憶的倉庫里,母親從來都是那種溫柔體貼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仿佛一頭發瘋的蠻牛。那種私生子的羞辱和深深的母愛攪和在一起,使強娃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內心的痛苦。當他被迫輟學時,他沒有懊悔,也沒有懷才不遇的嘆息,他幾乎是非常自覺地把生活的擔子挑起,又非常自覺地繼承著老一輩人勤勞的本色。他是一個生活的強者,他不論和哪一塊土地結合,都能結出豐收的碩果。但他也有男子漢那種寧死不屈的骨氣,當他心目中的姑娘因為不愿跟他背上那種恥辱的名聲而宣布跟他斷絕來往時,那種由于羞辱而迸發出來的惱怒使他恨不得將山推倒,將海填平。現在,那種激憤在體內逐漸平息了,母親的哭聲又喚醒了他靈魂中那種固有的天性——只要不是石頭,每一顆帶血的心靈都不可能沒有感情……他開始思考了:這種悲劇是人的過錯,還是時代的失誤?他就是把他親人剁成肉泥,也難封眾人之口。況且,他的血管里有他親人的遺傳基因,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擺脫良心的自責……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承認,這是命中注定了的,誰也無法改變這已鑄就了的事實……生活又一次向他發難,他將怎樣應付這難以應付的局面?

他跪久了,兩腿麻木,母親仍在不停地哭訴,窯內漸漸地暗了,院子里,牛在叫喚,豬在拱圈,狗攆得雞滿院亂飛,這些牲畜都餓了,需要人去照應。他站起來,母親瞪他一眼,他一哆嗦,看著母親,倒退著來到院子里,他先給雞撒了把食,給牛拌草,然后去喂豬。那豬二百多斤重,原計劃明天殺了拿到公社集市上去賣,現在看來不行了,他已經沒有心思顧及那些事了——算那家伙有福,還能多活一些時日。你看,那豬好像根本不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它仍然把頭埋在豬槽里,吃得有滋有味……

遠山漸漸地模糊了,他突然覺得周圍變得陌生,仿佛什么東西向他擠壓過來,要把他壓得粉身碎骨。他有點胸悶,真想大喝一聲。二十四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生活原來不過是一場夢,當他從夢中醒來時,看到一切都變了形。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他得重新把這些名詞放到心靈的天平上去稱。他無法容忍大跟媽的那種行為,但說不上他們究竟錯在哪里;他將不得不去面對人們的白眼和歧視,但他卻竭力想保持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姑娘在流言面前的退縮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卻仍然幻想著怎樣把這種局面挽回。

“我回來……是為了……還債的”。一個遙遠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縈繞,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近,直震得他心靈發顫!“難道……我就沒有欠債?”他問自己。……終于,他有點靈醒了,悟出了人生的一些真諦:“大呀,兒錯怪你了,你應當得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一顆淚珠從他的臉頰上掉下來,他匆匆地擦去。雖說這里只有他一個,但他還是害怕別人發現他臉上的淚痕。男人的眼淚只能往心里流……他知道他該怎么做了。他重新回到窯里,把燈點亮,跪在母親面前,錚錚誓言發自肺腑:“媽,你不用哭,我明天就去XJ,把我大尋回來,咱們一起過。以后,我要是什么地方對不住你,你割了我的頭。”

翠花擦了一下眼睛,又擦了一下眼睛,兒子的形象在她的面前高大起來,仿佛要撐破窯頂。她身上來了精神,一把把強娃扶起,說:“我想——你大沒有走遠,他不會甩下我和你不管。……過幾天他還會回來,只要你不昧良心……”

這一夜母子倆相對而坐,一直到東方發白。

白天在難耐的寂寞中度過。村子里,人們腳步匆匆,濃濃的年味到處彌漫。村西頭的這家院子里,虛掩的柴門一直沒開。誰也猜不到這母子倆此刻在做什么,生活暫時遺忘了這不被人注意的一角。

當夜幕重新降臨時,母子倆都被那種痛苦和希冀交織在一起的疲倦俘虜了。把靈魂托付給夢把,誰都渴望得到自己應當得到的幸福,但愿明天萬事如意,而將生活強加于人的巨大陰影遠遠地拋向后邊……

睡意漸濃時,一陣響動將強娃驚醒。他爬起來,山里人特有的警覺使他一下子跳到門外,什么東西將他絆了一下,他踉蹌著重新站定,面前放著兩團黑乎乎的東西,他本能地后退了,借著夜色,他看清了,是兩只裝滿東西的籠。他將籠提到窯里,點亮燈,叫醒母親,母子倆把那些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對著它們發怔。

突然,母親喊了:“你大!憨憨,這些東西是你爹送來的,快攆!”

自從出生以來,強娃最熟悉的莫過于這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山路馱著他度過了二十四個春秋。現在,他在這條山路上躊躇了。天,干冷干冷,沒有一絲兒風,星星眨著賊亮的眼睛,森林在暗夜中思考,一切都歸于寂靜。瞬間,一顆流星劃過,在峽谷中消失。強娃心里一閃,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姑娘的身影。那是在夏天,天宇晴朗,凈無云翳,一輪明月被群山托起,月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猶如撒下一把碎銀。他和她在長滿藤蔓和茅草的山路上走著,內心洋溢著深深的興奮和難以抑制的沖動,他想把她緊緊地抱住……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無法猜透姑娘的心里,他怕他的魯莽使剛剛萌發的愛情種子死亡,他忍住了,用盡了平生最大的力氣。過后,每當回味起那令人陶醉的時刻,一種十分甜蜜的幻覺便攫住了他的心,愛的欲望在他身上燃燒,使他的精神處于難以盡述的亢奮之中……現在,傾盆大雨澆滅了他的愛情之火,一種更崇高的愛卻在他的胸腔內萌動——他必須犧牲自己,設法使那壓抑了半輩子的靈魂得到安慰……他極不情愿做出這種犧牲,可是歷史已經把他推到不容選擇的境地。

他扶著一棵大樹站定,突然涌出一股失敗者的報復心理,他想把大樹連根拔起。他試著搖了搖,紋絲不動。他用雙手將樹猛一推,反彈力一下子把他拋到地上……他爬起來,深為自己沒有力量而悲傷。森林罩上神圣、肅穆的氣氛,周圍的山顯得莊嚴而雄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他,——那是生身的母親:“強娃,你大不會甩下我和你……”

他把頭抬起,睜著茫然的眼睛在暗夜里尋覓。突然,他發現在密林深處,閃爍著跳躍的火光。他朝前走,近了,父親躺在篝火邊酣然入睡,嘴角掛著坦然和欣慰的笑容。

此刻,一切雜念都被蕩滌干凈,圣潔的神靈支配了強娃的行動:強娃朝父親跪下了,高喊著:“大,咱們回家去,我媽等你。”

1983年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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