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陌上郎(紀念版)
- 樂小米
- 1909字
- 2024-08-30 16:34:22
03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的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比北小武滿臉的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地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的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的墻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柔善良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著說:“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這么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這么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軟弱,唯唯諾諾。
藤條抽到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而在門簾后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散著,淚水飄落。四歲的小女兒卻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在還只是魏家坪一個窮酸的教書先生時娶了她,兩個人相濡以沫。她為了奉養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后,都無奈地選擇了放棄。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著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面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扎著,等待著!明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干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和那位女記者一同到魏家坪的煤礦進行采訪,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在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姜涼之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來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須請求她,只消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大眼睛,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著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后才得到的孩子。她是那樣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么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的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舊罰我在院子里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從屋子里偷偷地跑出來,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已經凝結成暗紅色的痂。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干凈的衣袖。
他咬了咬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聽他這么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后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又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了,以后要是我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
后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兒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要做宇航員,只有涼生傻乎乎地說他將來要做一個廚子,引得一幫同學狂笑,還因此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為此,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父親臉色鐵青。涼生卻堅持做一名廚子,一名會做紅燒肉的廚子。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
涼生說:“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喲,否則腳會長成船那么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回到睡覺的屋子里。
母親早已睡著,夢里都在嘆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的身邊,我蜷縮在涼生的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地笑。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前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