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瀾夜一覺醒來,算了算今日初六。
大清早,穿好衣服,打算給蘇朝歌熬藥做飯。
掀開門簾,就看見蘇朝歌將進未進的步伐。
蘇朝歌目光躲閃,抿著嘴,足履往后退了半步,自衣襟前掏出枚玉佩。
其實說玉佩也不是玉佩,這塊玉的形狀像極了一個印章,是鐘形的,下面還刻了字,“素驥霜鍔”。
素驥,就是白色的馬。
許瀾夜原先的坐騎恰好是白馬,而后面的霜鍔,是指白色利刃,霜與雪又相近,還暗藏著古雪刀的意思。
“這比什么,神武孤霆好多了。”
許瀾夜把玩著印章,上面還有一串吊穗,藍色的,不知道是不是蘇朝歌親手做的,“以后我要是出了名,我就讓他們叫我素驥霜鍔。”
“你喜歡就好。”
蘇朝歌披著自己那件大氅,雙手蓋在氅衣下,掩飾著自己的慌張。
她抬眸看許瀾夜,像小時候圍在飴糖攤子前,明明特別想要,卻要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明明放在心上,卻要裝出……
蘇朝歌咬著嘴唇,又想起昨日的荒唐事。
風涸巫山水,雨盡高唐夢。
她拼了命想把那一絲記憶從腦海中抹除,想回到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她還能坦坦蕩蕩地看著許瀾夜。
但她忘不了,也沒法子坦坦蕩蕩。
“既然你起來了,就去擇菜吧。”
許瀾夜臉不紅心不跳,把印章放進腰間小囊袋里,笑起來桃花眼微微下垂。
很好看。
蘇朝歌恨不得鬢間的碎發能蓋住自己那雙流離閃躲的眼,不被面前人發覺自己的窘狀。
唐易瑤正好提著菜籃子路過,她越發覺得,倆人不太正常。
不過具體怎么不正常,誰知道呢。
她身后跟著的是原先被霍彪擄回來的鄒家婦,問了才知道,鄒家婦叫嘉嘉,恒州歌伎,現在積雪院都叫其嘉娘。
許元暉給嘉娘敷了藥,身上的傷才好些。
淑清芬又給嘉娘趕工做了衣裙,如今站在那兒,也算是積雪院的一份子。
唐易瑤回過頭,“嘉娘,做飯啦。”
嘉娘嗯嗯地點著頭,她很喜歡這樣,所有人把她當人看,需要她。
路過許瀾夜面前的時候,嘉娘指了指蘇朝歌,又指了指許瀾夜,而后便是意味深長一笑。
嘉娘塞給蘇朝歌一撮白茅。
今日是個大晴天,蘇朝歌目眩,屋檐下的雪水啪嗒滴在她亂糟糟的頭發上。
嘉娘竟然懂白茅的含義……蘇朝歌探出身子,步伐還沒邁出去,解釋的話還沒說出口,嘉娘又回過頭,對她笑笑,斜著身子指許瀾夜。
想來,嘉娘做歌伎的時候,免不了要和文人雅士詩酒唱和,對于詩三百了解甚多,連白茅是男女歡愛的意象都知道。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蘇朝歌羞赧紅了臉,不敢回首,更不敢解釋,許瀾夜撐著簾子,一只腳還在門檻內,“嘉娘給你那玩意兒做什么?后山一拽一大叢,也不是啥稀罕物什。”
“沒……沒什么。”
這幾日她窩在積雪院不曾出去,嘉娘竟然都看在眼里,那別人呢?許元暉、唐易瑤或者封蘭橈呢,他們都知道嗎?
日光下照,她目眩神離,碎步跟著唐易瑤擇菜去了。
許瀾夜斜著頭,蘇朝歌抱著白茅,白茅的樣子又像極了蘆葦。
赤氅青衣,白茅斜逸,人如其名,了了一般不著凡塵;長風拂過,蕭然而立。
他一直覺得自己像是無人能束縛住的風,這輩子掠過很多地方,很多喧雜或者繁蕪。
唯有蘇朝歌,是一片荒原。
至凈至空,簡單得讓他忍不住駐足。
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他也該干活了。
這時淑清芬急急忙忙跑過來,“不好了許帥,孫……孫羅睺在積雪院門口,說要找你挑戰!”
孫羅睺今日準備充足,積雪院沙地前圍了許多人,瞪眼看著他扛著把斧頭,嘴里還叼了根草茅,袒胸露乳,胡須虬結,身上還有怖人刺青。
“聽說羅睺要挑戰許瀾夜。”
何四和賀六竊竊私語,“許瀾夜都多久沒打過架了?聽說刺史府衙那邊天天沒事干呢。”
“看門狗罷了,能打得過我們羅睺兄?”
二人勾肩搭背,賀六這句話故意揚高了聲音。
蕭颯擠開人群,“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快點散了!”
淑清芬和封蘭橈也恰巧趕來,看見一群人叉腰的叉腰,看戲的看戲,就氣不打一處來。
“蕭颯!把你們云臺院的帶回去。”
封蘭橈指著蕭颯,“袁大哥對你寄予重望,你卻連約束手下都不會!”
蕭颯自責,忙拉著幾個云臺院的走了,走到山路半中央,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聊開:
“校尉,你不想看許帥打架么?之前在軍營里,你不是很想和許帥打一架?”
“是啊校尉,我們也想看看呢。”
這兩個人是云臺院中人,當年神武軍故舊上山都被安置在了這兒,所以都認得許瀾夜。
蕭颯定在原地,一側的楓樹無葉,純白樹干屹立期間,颯颯有聲。
他當然想!許瀾夜無疑是他心中的神祇,縱橫大漠單挑叱羅部小狼主直接平定了幽州西北的胡患,又南渡桑干,率領“孤霆營”神出鬼沒,徹底剿除了幾支反叛勢力。
誰能不想?
他還在軍書里夾著一片小楓葉,那是初見許瀾夜之時,落在對方肩膀上的。
秋日楓葉,深紅精致,不過三寸,夾在書里不起眼,正如他心中的仰慕。
“要怎么樣才能成為許帥您這樣的人!”
許瀾夜若無其事,垂著桃花眼只顧著系刀柄上的絲繩,少年的吹捧在自己看來和之前千萬句褒揚都差不多,聽倦了也懶得回復,只留給蕭颯一個水藍色的背影。
蕭颯努力了很久,卻還是難以望其項背。
他不明白許瀾夜的底氣來源于何處,對人的褒貶評議,這人從不在乎總是漠然置之,心里仿佛只有勝敗。
怎樣才能像許帥一樣。
蕭颯默默回頭,“走,咱們去看看。”
如果說神武軍的神話由許瀾夜書寫,那么書寫所用的絹帛必定是袁嘯天。
許瀾夜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繪彩,圍城戰后身退,留給眾人無盡的唏噓,感嘆將星隕落,寶劍藏于匣中。
袁嘯天則不聲不響地接過了這一切,見證神武軍從草創到全勝再到凋零——見證者,書寫者,埋骨人。
相比起許瀾夜,袁嘯天身上的傳奇不多,嚴謹刻板,不茍言笑,力求穩當,因此很多人懼他敬他,唯獨不會崇他愛他。
他當然明白,自己走到了怎樣的境地。
云臺院人心浮動,都嚷嚷著要看許帥教訓孫羅睺,孫羅睺和云臺院幾個人關系都不大好,名聲自然也差。
他們聊得起興,仿佛許瀾夜代表的不是積雪院而是神武軍,在他們口中,那個馳騁幽燕,滌清大漠的神武軍,又回來了。
誰人不會回想起崢嶸歲月?那時候他們是大周正經士兵,殺的是胡人蠻子,夜夜守著邊關,點燃烽火狼煙,枕戈待旦。
廝殺漢心里一隅,留給廣闊山川和妻兒老小,鮮血與眷戀共存,他們無比矛盾,卻都知道,馬蹄只能向前,那是正確的方向。
“二當家,我們也去看看吧!”
“是啊二當家,這可是……可是許帥啊!”
許帥?這兩個字確實凝聚了很多,以至于許瀾夜落草那不到一年的日子,能建立起規模可與含章院抗衡的云臺院——因為許瀾夜在這兒。
云臺者,光武帝興漢,繪云臺二十八將,和含章院的“含章可貞”比起來,鋒芒畢露,正如許瀾夜的性格,絕不甘于人下,絕不平庸,要做就做最絢爛的一筆。
袁嘯天默許了,剛才鬧哄哄的一群人,霎時出了院子,往積雪院去了。
他站在原地,門庭冷清,青石地有了裂痕,枯草自磚縫中破土而出,群烏亂飛,棲息于松柏之上。
松柏長青,人心亦是如此。
故人零落,他心里也有了歸處。
他原本打算獻策,把自己比作黃蓋,苦肉計后探聽底細,里應外合吃掉霍家寨。
孰料日子過去,前些天跟邊騎營的聯絡竟然徹底中斷。
邊騎營不是良鄉,原本就難以維系,再回去更是落人口舌,燕王使得好一出借刀殺人。
饒是袁嘯天再怎么不信,此刻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棄子。
石桌上的棋局,有一顆白子四面被黑子圍繞,已經絕了氣,袁嘯天漠然提出白子,緊緊攥在掌心。
他身后是一片狼藉,是生死舊人,是罵名和森皚白骨,以及一個毫無生路的局面。
他把絕路當做唯一的生路去走。
只要神武軍還有一星烽火,那他便甘愿做燃燒火焰的枯草。
然而他還有些愧疚,燕王對他冷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巴不得讓程瑾玉快速結果了他,但霍晏楚卻待他如士,無怪乎能小小年紀穩坐頭把交椅。
“養寇自重,養邊自重,燕王啊,你就算為了這個,也會殺了我,可你能殺了我,卻殺不盡這世間的公道和人心。”
他握緊手里的書卷,又回屋關上了門。
積雪院院子本就不大,眾人圍進來,更加逼仄了。
于是有人提議,去含章院,遽爾一哄而散,許瀾夜被逼無奈,人流裹挾著他往山下走。
他回頭看著屋檐下遠望的蘇朝歌,尷尬笑了笑,旋即淹沒在人海里。
“蘇小姐怎么不去看?”
唐易瑤抖著腿,手里的小米飯喝了一半,饃饃還散著熱氣。
嘉娘指了指唐易瑤,示意她不要抖腿。
唐易瑤哦了一聲,雙腿并在一塊兒。
“我看不懂那些。”
“看不懂就瞎看唄。”
唐易瑤鼓著腮幫子,大吃大嚼,納了悶了,這是什么理由?她一抬眼,就看見了翩翩而來的程瑾玉。
“嚯軍師,你怎么走路都沒聲的?”
唐易瑤趕緊把碗放在一邊站起身,“軍師你嘴怎么了,嘴角怎么還紅了?”
“蚊子咬的。”
程瑾玉慣用的笑臉凝滯,又用指腹劃拉著嘴角,不自然地提了提衣襟,里面用來打底的白袷此刻充作遮羞,把平時露在外面的鎖骨都蓋住了。
蘇朝歌未做她想,“軍師也別在外面站著了,進來坐坐啊。”
“我今日確實是來找你的。”
程瑾玉輕笑,“更生這么歡迎我,我也放心了,想來我今日跟你談的話,你應該也能接受吧。”
“是昨日我和大當家說的那些?”
蘇朝歌暗喜,難道程瑾玉也有歸順意?
唐易瑤被二人的謎語弄得摸不著頭腦,見她們入室后,跟嘉娘繼續吃殘羹冷炙。
許元暉這時才醒,伸了個懶腰,“早啊,小唐女俠。”
“哇,許道長你可真夠懶的,這都日上三竿了,你在道觀天天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