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趙崇約打了幾個哈欠,可算是送走駱明河。
料想今夜不會有人再來,他又懶怠出去,便打算落鑰,在府衙歇下。
誰知他前腳剛吹燈,老鄭就張皇跑來,“府君,上使……上使來了!”
趙崇約氣笑了,說話擲地有聲,咬著牙,“深更半夜,傅聞野干嘛來府衙,好好在館驛待著不好么!”
話音未落,傅聞野就拉著許沖進來,“府君是在找這位小友么?”
勞碌一日,眾人不免露出疲態(tài),然傅聞野依舊是挺直脊背,目光平和,髭須給潔白的臉添了幾分風度。
皎皎白雪月光,風吹樹稍的聲音清晰可聞。
趙崇約良久才說話,換了官場上那副滿面春風的嘴臉,“上使為何親自來了?崇約還沒來得及……”
傅聞野不想聽對方廢話,抬手示意停止,“蘇朝歌,上山了?”
“上使一路風餐露宿,不如先在府衙……”
“蘇更生是大周萬象十年的女進士,趙府君蹉跎她的年華,逼得她上山為寇?”
傅聞野陡然色變,不給趙崇約一點準備時間,“皇后給府君的信,府君可收到了?”
趙崇約掌心滲汗,肌膚毛戴,仍裝作坐懷不亂,“哪里的事,更生有意剿匪,此番是上山做說客的,功勞一旦立下,跟著侍御回京師,也是順理成章,到時候朝野都會感念皇后一視同仁。”
“趙崇約,你好大膽。”
傅聞野直呼其名,最后一絲耐心也消磨了,眸中似有寒光數點,起伏在緊皺的眉頭下。
趙崇約皮笑肉不笑,心里的厭惡愈演愈烈,如波濤洶涌,潛伏在溫和的表相下。
他是天水趙氏,和季青衣同為世家出身,這些年在官場上遇見的世家子女數不勝數,沒有誰像傅聞野這般,鋒芒畢露不留情面。
簡直是不可理喻!蘇朝歌蒙冤出獄那段日子,他傅聞野在干什么?在諂媚逢迎,黨同伐異!要不是趙崇約,赴任帶上了蘇朝歌給其一官半職,蘇朝歌早就餓死在京師!
傅聞野是覺得公道更重要?飯都吃不飽了還舉著公道的幌子。
趙崇約是雪中送炭,這情誼傅聞野終究沒辦法否認。
而且,蘇朝歌是自己要上山的,為此趙崇約還出動了許瀾夜、古雪刀,已經夠意思了。
“侍御誤會了,我還給更生安排了原先神武軍出身的將軍,山腳下還有幽州營的斥候,一旦有變,更生絕對安全無恙,這不,昨兒她還給我們送了點消息,我是片刻不敢耽擱。”
“那皇后給府君的信,府君可收到了?”
趙崇約雙手疊在身前,微微一顫。
誰知道皇后扳回局勢這么快!原本朝堂上是太后以首的魏氏在左右風云,皇后的蘇氏能人太少,如果沒有曲江案的意外,蘇朝歌將是其中之一。
燕王母后,是大周立國第一任皇后魏慈,塞外豪族,輔助高祖李戡起家。
二人地位相當,魏氏亦出力不少,因功封侯拜相。
先帝娶妻,也從魏氏中選了一個女子,這便是當今的太后。
本來,給當今皇帝選妻子的時候,人選里也有魏氏女,但皇帝拒而不受,三代皇后皆是魏氏,只怕以后的江山也要姓魏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魏氏主心骨太后尚在,又有芝蘭玉樹立于朝堂,蘇皇后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在短短一年內,應付朝局的同時,還能提拔幽州蘇朝歌?
趙崇約只能打著哈哈,目前蘇朝歌正在朝堂打擂臺,他是一個都不想招惹。
“上使,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匪患猖獗你是知道的,燕王不出兵,幽州營又沒有能打的將領,前幾年元氣大傷,還在休養(yǎng)生息,蘇更生獻策,說有二桃殺三士的辦法,我心里也犯嘀咕呢,誰知她……”
“女英閣喻蓬丘,見過趙府君。”
雪地里,勁裝女子解下腰牌,示意二人,目光凜凜,“我有要事相報。”
深夜,含章院的崗哨歇了大半,剩下幾個人懶懶散散,靠著松樹,目眩神離。
孫羅睺負責程瑾玉這邊的宿衛(wèi),這天輪到他守夜。
鄭金剛這些日子老是跑沒影兒,問了問才知道,原來是去積雪院找淑清芬去了。
這小子……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整天捧著張紙笑得鬼迷日眼,上面不就是些狗爬字么?給孫羅睺筆,孫羅睺能寫得更好看!一張破紙,他才不稀罕!
今日雪下得不小,搞得他沒時間去找許瀾夜比試。
說起來,整個霍家寨里,武功最高的,當屬霍晏楚。
小小年紀,就已經練得霍家的劍法,手持寒泉劍,三兩下能殺得人仰馬翻,膂力過人,拉開二石弓也不在話下,若不是落草……
還真有可能上戰(zhàn)場打胡人。
孫羅睺一到快睡著的時候就會瞎想。
他猛地搖了搖頭,松樹間隙漏下雪來,灌入脖頸,一路滑到脊背。
寒意如刀滲入四肢百骸。
嗯,來勁了。
霍晏楚輕裘緩帶,踱步入了程瑾玉的房間。
他今日面帶倦容,仿佛無心和程瑾玉耳鬢廝磨。
程瑾玉更是無心,自打得知暗樁被拔除,就懷疑是不是封蘭橈和蘇朝歌搞的鬼。
但蘇朝歌今早起就生病,氣勢洶洶責問一個病人,倒顯得自己不通人情。
還有便是,那個人要求,保全蘇朝歌。
朝令夕改!她攥緊了桌上的紙箋,隨手一扔,地面上一堆紙團又增了一個。
那這么說來,李齊光這是要和幽州妥協(xié)了?暗樁拔掉,就是李齊光獻上的投名狀?
好一出卸磨殺驢啊。
她的仇恨,本想依靠李齊光來報,現(xiàn)在看來,李齊光也靠不住。
開門聲后,程瑾玉聞到一股藥香,“去找蘇更生了?”
“嗯。”
霍晏楚像做了壞事一樣心虛,“找她談了會兒話。”
“談的是招安大計?”
程瑾玉眉目含情,媚笑之中帶著幾分兇狠,和當初殺霍慶的目光一樣。
“小玉,你別這么看著我。”
霍晏楚不驕不躁,箍住了她的肩膀,“我們總得進幽州不是么?你難道想一輩子在山上?當初是駱九川欺騙我們在先,你努力了這么多年,建商隊明法紀,不也是為了讓霍家寨成為一股力量,而后……”
“大當家,我看你是誤會了。”
程瑾玉語氣里帶著幾分疏離,“匪就是匪,不可能成為官,老黃歷了,從你弒父,和我一起執(zhí)掌霍家寨那天開始,咱們骨頭縫里就留著匪的血,除非剝皮抽骨,不然無法改變呢。”
“你想復仇是么?那我可以去京師,我可以幫你殺了駱九川,你恨駱明河么?我也可以……”
霍晏楚激動起來,“好在我有武功,可以做你的刀,你何必與那些人攪來攪去?燕王也好,客先生也罷,你是在與虎謀皮啊!”
“有些仇不是生死能報的。”
程瑾玉扒下對方的手,“大當家,你就當我是個瘋子,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認了。”
“不!”
霍晏楚抱住她冰冷的軀體,“我們都得好好活著,小玉,你向前看啊,向前看……”
程瑾玉的手顛顛巍巍,也撫上了霍晏楚的脊背。
她貪戀對方身上的溫暖,卻注定像個游魂一般,日復一日重蹈那些人心鬼蜮。
李齊光靠不住,保全蘇朝歌就是對幽州官府的交代。
營州稅絹還在霍家寨庫房,前幾日風雪大,沒來得及送出去,負荊請罪?不可,燕王和趙崇約若是同時施壓,霍家寨只能死路一條。
“她有什么法子?”
霍晏楚明了,程瑾玉提到的“她”,就是蘇朝歌,“蘇更生說,她手里有官府的授田令,若我們和她一同下山,與官府詳談,還會有一線生機。”
燕王拋棄了霍家寨,營州的駱明河估計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程瑾玉必須把燕王養(yǎng)寇自重的證據保存下來,隨時威脅燕王。
現(xiàn)在的小皇帝忌憚叔叔,這些證據于駱明河或皇帝而言,都極為寶貴。
如此形成對峙,燕王一定不敢輕舉妄動。
只是,這樣一來,霍家寨難以全須全尾保存下來。
“蘇朝歌有告訴你,怎么保全霍家寨的人嗎?”
“有,趙崇約缺人,我們這些兄弟能入幽州營最好,雖然,說出來是匪,但過個幾年,有了安身立命的功勞,也就和平常士兵無二。”
這話明顯是騙霍晏楚的。
大周現(xiàn)在登記在軍籍的軍士,名下都有田地,霍家寨若是招安,燕王和趙崇約,誰會放得過鷂子谷的地?又有誰會把授田做好?當年神武軍的授田之混亂還歷歷在目,不然為什么霍家寨會有那么多神武軍故舊?
蘇朝歌是孔目官,是戶曹參軍的小吏。
戶曹,剛好掌管田畝之事,事到如今程瑾玉也只能相信蘇朝歌了。
燕王,你不仁,休怪我無義。
“明日初六,我先和官府通氣,你和蘇朝歌帶著那批稅絹和鄒家婦下山,我留守山中,希望大當家能和趙崇約談好,等你凱旋。”
霍晏楚沒想到程瑾玉這么好說動,抱對方的臂彎愈發(fā)緊,幾乎要把程瑾玉透不過氣來。
他順著程瑾玉的長發(fā),像在順小貓的毛,平日里不敢說的情話,借此機會紛紛說了出來。
“小玉,我們終于能離開落翮山了,你知道嗎,我看你給的書,最喜歡看的就是《水經注》,我想去很多地方,我想帶著你去,小玉,我愛你……”
“大當家……”
程瑾玉仍舊是心如亂麻,越是風平浪靜,越是能喚起自己的憂患意識。
蘇朝歌一個孔目官,說的話真的算數?霍晏楚親自下山與官府洽談,趙崇約會不會借此機會……
翻來覆去的欲望涌入腦海,程瑾玉顧不得那么多。
過往晦暗記憶似紙頁被欲望焚燒殆盡,其后的光明璀璨接踵而至。
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自己不再是曾經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孩童,也不是沉淪仇恨的軍師。
她想擺脫這一切,霍晏楚就是她唯一的繩索。
茫茫欲海里,霍晏楚朝她伸出手,她想也沒想就握了上去。
她躺在桌案上,文房四寶被霍晏楚拂落在地,混雜著紙團,無比狼狽。
她已經準備好了,其后,無論什么凄風苦雨,她都準備好了。
有阿楚就好——她要向前看,她再也不要做燕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刀。
唇齒交合,程瑾玉的眼角泛紅。
她的衣衫早已解去,在霍晏楚看來簡直無比礙事。
燭影搖紅,程瑾玉輕輕喘息,面對霍晏楚重復了無數遍的“我愛你”,她終于是回了一句。
“阿楚……我也愛你。”
霍晏楚打橫將她抱起,輕放床邊簾櫳,二人身影重疊,蠟燭光愈發(fā)小,都不曉得去剪燈芯。
那一堵橫在二人屋舍之間的墻,終究是虛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