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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小姐

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即便說出她的名字,大抵也不會有幾人知道。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在這世上鮮有知己,就許多種意義而言皆是一種飄忽無常的生物。要問緣由,想必紛紛揚揚多得很,但是,這些東西,對這故事來說沒有什么價值。不過曾有一個時刻,我們耳中飄來過一兩段極輕極小的、風(fēng)遞來的消息。依憑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一種說法,稱我們這位女主人公誕生到這世界上來的時候,那幾位司掌社交的神明,主管人與人知己關(guān)系的神明,錯弄了調(diào)配的分量。也有一種說法,道是她實在不走運,偏巧就在那幾個神明編織一場午間小夢的片刻工夫,我們這女主人公降生到了這個世界上。另外,還有一陣有些喜歡刨根究底的風(fēng),很像那么回事兒地告訴我們:這飄忽無常的故事的女主人公剛出生那會兒,剛好趕上諸神的國度流行一種什么思想。估計是這思想的碎片,一個不留神,飄進(jìn)了女主人公腦袋里的某個角落。抑或是飄進(jìn)了心臟里的某個角落。關(guān)于那什么思想(喜歡刨根究底的風(fēng),還在對我們講個不停),有說是一種殊為靜默的思想,也有說是一種殊為喧鬧的思想。神明國度的真相,不是我們這些風(fēng)能鬧明白的,且暫留給那些神明大人吧。總之就是這樣,我們這位女主人公,要么因為身體里帶上了神明們靜默思想的碎片,所以對那些吵吵鬧鬧的地方,諸如人擠人的地方嫌惡得不行;要么因為神明們吵吵鬧鬧的思想,而把耳朵給鬧聾了。所謂聾這種狀態(tài),歸根結(jié)底(我們這位喜歡刨根究底的客人,稍稍把聲音抬高了一些,給出最后的論斷),乃是缺乏社交天性!乃是容易陷入?yún)捜饲榻Y(jié)!乃是逃避型人格!

這喜歡刨根究底的風(fēng)的見解,我們聽下來感覺大抵也就一知半解。至于不解的部分,我們也一樣留給神明的國度,且讓它留在迷霧中吧。就這樣,我們恍恍惚惚間冒出一個念頭:這故事的女主人公,據(jù)我們猜測,應(yīng)該相當(dāng)不喜與人打交道。既然如此,我們與她相處也必須相當(dāng)仔細(xì)謹(jǐn)慎。為了緊追她的影子以免跟丟,我們打算安安靜靜地追隨在她的身后。

雖然故事一開頭就被諸般風(fēng)言風(fēng)語攪得烏七八糟,但我們還是,又聽到了那么一些關(guān)于藥物的傳言。傳言說,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慣用一種褐色藥粉。關(guān)于這藥粉的顏色,也是眾說紛紜,我們也鬧不清該采信何種。有說不是褐色藥粉而是一種黃黃的藥,也有說是白色細(xì)碎的晶體。還有說看似褐色是因為瓶子的顏色,可見里邊裝的定是烈性藥物。另有一些風(fēng)聲說,看著發(fā)黃實為米紙的顏色。說到底,此種問題恐怕也只能交給司管那些煩瑣細(xì)節(jié)的神明大人,再沒有別的法子。身為地上凡人的孩子,我們能做的只有祈禱主理藥物的顏色呀形狀之類的神明大人,神經(jīng)可以稍微再細(xì)那么一點點,這樣他所有的感官工作起來的時候也可以更加花樣繁多一些。

總之不論那東西是什么顏色,我們這位女主人公慣用一種藥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關(guān)于它的效用,我們似乎沒法給出確切的消息。前面已有交代,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可能因為身邊那些吵吵鬧鬧的思想,而導(dǎo)致耳朵被鬧聾了。你可以說,她是為了從耳聾的愁苦中拯救自己,所以開始使用此種藥粉;也可以說她是為了讓自己聾得更甚,故而長期用藥。但不論哪一種說法,這藥都確實屬于精神麻醉劑的一種,是傷風(fēng)敗德的玩意兒。想想也不會是心智健全、感官完備的人會放進(jìn)嘴里的東西。

而且,關(guān)于這藥粉的副作用,我們也聽到了一小撮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這藥粉會作用于人的什么小腦組織,什么毛細(xì)血管,讓人生出好些怪癖,諸如覺得太陽刺眼,覺得人群討厭,等等。久而久之,慣用此藥的人,會漸漸開始嫌惡白天外出,非要等到刺眼的太陽從地面消失不見時,他們才終于能找回身而為人的那顆心,才會從二樓的租賃房中走出來。(我們聽說,大凡長期服用此藥的人,都住在二樓的租賃房之類的地方。)至于他們走出租賃房之后的去向,我們聽到的凈是些極度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此類藥粉中毒的人,不論是誰,皆不愿去抓那些伸伸手便能夠得著的空氣,而非要幻想去抓那不知在哪兒的、遠(yuǎn)遠(yuǎn)的、渺遙的空氣。對于身邊這個實實在在、鮮活會動的世界,偏要加上他們那一套一廂情愿的解釋,害怕、逃避,甚至輕蔑,末了,還是覺著電影院銀幕里或者圖書館書桌上的世界住著更舒服。雖說是藥物影響,但這副作用可真夠糟的。第一次聽聞此種傳言時,我們深深地吐出一聲嘆息,而后低聲咕噥起下邊這番話:這藥粉,怎么想都是惡魔的發(fā)明,絕對錯不了。明明生在人世卻對人世又輕蔑又拒斥,這不是褻瀆是什么?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他們這些用藥成性的家伙若再不停用這惡魔的發(fā)明,下一秒地球的中心必會長出一根長長的鞭子,狠狠抽在他們這些人的心臟上。不管怎么說,哪怕只是這故事的女主人公一人,我們也一定要將她從對藥粉的沉溺中拯救出來。

然而,盡管我們帶著此番念想,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之后卻一直不曾遇見她。結(jié)果這段時間,她果然勤勤懇懇去起了圖書館,看那樣子似乎還帶著某種殊為重大的目的。

罷了,我們毫無意義地羅列了這一路的流言蜚語,占去好些時間。不過,諸君也不用因為這幾段話,便認(rèn)定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一個敗德辱行的女子。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們羅列的這些事情,不過是路上的風(fēng)遞來的消息。現(xiàn)在我們回到故事起首,這位女主人公,因為這般那般的原因,屬于那種名字可說可不說的生物。

時值五月。荒草地的角落里開出一片泡桐花,只要一下雨,泡桐花的氣味便會一直傳到蟋蟀小姐的住處來。蟋蟀小姐居于二樓一間租賃房,三坪(1)大小。格窗外的廊臺木頭已經(jīng)古舊得不行,房間女主人哪怕靜靜地走上幾步,也會“吱呀吱呀”一通亂叫。

這天剛好是個切盼的雨日,天光也不那么晃眼,蟋蟀小姐決意趁天亮動身去一趟圖書館。大約一小時前她忙東忙西換好衣裝,開始揣度天色的變化。想著想著,我們這位蟋蟀小姐迷迷糊糊犯起了困,于是在桌底下伸直了腿,在腦袋下邊墊了幾本雜志當(dāng)靠臺,恰好在這臨時拼湊的枕頭上小睡了一個小時。待她再度睜開眼,剛剛好雨聲響起,身邊彌漫的泡桐花氣味也比先前那會兒多少泛了白、褪了色。于是,她只消披上一件外套便可以收拾停當(dāng)。蟋蟀小姐的外表不是什么新品,剛好就跟泡桐花蔫在枝頭一般蔫在她身上。左邊口袋里,那只小手包比她這外套還更經(jīng)歷了一些時日。右邊口袋露出一小截疊了四疊的厚衣服的邊角。蟋蟀小姐的外表大抵便是這般模樣,沒有什么清新銳利的風(fēng)采。而這外套里頭的蟋蟀小姐本人,在我們看來,清新度也就和這外套差不太多。

出了門來到下著雨的荒草地。泡桐的氣味,滿滿鉆進(jìn)了蟋蟀小姐的雨傘。這也實在無可奈何。因為在這荒草地上,這個時節(jié),哪里有空氣,哪里便有泡桐花的氣味。然而,蟋蟀小姐似乎并不怎么中意這里的空氣。她從鼻孔深處,急吼吼地噴出兩三下鼻息,不斷將它歸還到大氣中。可是只要蟋蟀小姐一刻不踏出此片荒草地,她吸進(jìn)去的每一口氣息,便都是蔫蔫的泡桐花的味道。就這樣,蟋蟀小姐不知不覺用左手捏住左口袋里的小手包,重復(fù)了好幾次鼻息的運動。

在這下著雨的荒草地上趕路的當(dāng)口,我們打算多少解釋一下蟋蟀小姐為何拒斥泡桐花的氣味。據(jù)我們所知,泡桐這種花相當(dāng)了得,古往今來時不時便會停駐在情感派或者其他什么詩人的筆端。居然拒斥如此這般的芬芳,這態(tài)度著實該遭不少天譴。話是這么說,可眼下罩在蟋蟀小姐周身的泡桐氣味,已經(jīng)臨近凋零,疲累而蔫軟,甚至罹患上了神經(jīng)癥,這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而蟋蟀小姐那廂,也因為靠著惡魔藥粉維系生活,到這會兒多少也已經(jīng)患上了重度的神經(jīng)癥。

稍稍再把話題扯遠(yuǎn)些,我們從前認(rèn)識一位供職于名曰“分裂心理醫(yī)院”的醫(yī)師—幸田當(dāng)八大夫。曾有一段時間,幸田當(dāng)八大夫研究分裂心理研究得過于癡迷,抱著一大摞戲劇全集和一冊筆記游歷各地。他到某地后找上一位年輕姑娘,讓她誦讀了好幾出殊為激情的愛情戲劇,將她的發(fā)音與心理變化記在筆記上。總之,這是一個對司掌神秘的神明多多少少有過一些褻瀆的醫(yī)生。關(guān)于幸田當(dāng)八大夫的筆記,我們倒是握著一小撮讓人歡喜的話題,不過那些還是留待別的日子再說。眼下,為了解釋冒雨走去圖書館的蟋蟀小姐的某種心理,我們想要回憶幸田當(dāng)八大夫曾經(jīng)在旅途中創(chuàng)立的一種學(xué)說,追想起他那學(xué)說的一小點邊角。五月的荒草地細(xì)雨迷蒙,疲于季節(jié)的泡桐氣味彌漫。蟋蟀小姐那件褪了色的春日外套,在走出租賃房超過兩分鐘后,便已整個濕漉漉的。聽人說,人的背影,有時也會打濕觀者的心。這會兒,看著這五月荒草地上的景象,我們不由自主地吐出一聲嘆息。蟋蟀小姐的姿儀,與這春日的光景實在不怎么相稱。裹住她背影的,確是一件春日外套,可這外套已經(jīng)褪色,那色調(diào)更適合被喚作秋日外套。而我們,也正琢磨著不如就把這蟋蟀小姐的姿儀放到秋風(fēng)里去吧。言歸正傳,幸田當(dāng)八大夫的學(xué)說大抵如下:人一旦因為藥物副作用或沉重的心理負(fù)擔(dān)等因素導(dǎo)致腦神經(jīng)秩序遭到擾亂,便會一個勁地想要逃避夏日艷陽那般強烈熾熱的東西;同時,也會拒斥臨近凋謝的花朵散發(fā)的香氣那般纖弱微妙的東西。這是由患病者的體質(zhì)所造成的必然心理反應(yīng),絕不是我等分裂心理學(xué)徒的牽強附會!如若病患不得不在太陽光線異常強烈的季節(jié)外出,他會將白天的外出推遲至夜晚,或者緊閉門窗窩在房中等待雨日,不論等上多久。另外,他若不得不從晚春的泡桐花下等諸如此類的地方經(jīng)過,他的鼻孔會頻頻發(fā)出聲響,希望通過急促的鼻息來避免將罹患神經(jīng)癥的泡桐香氣吸入體內(nèi)。總而言之,此乃神經(jīng)癥患者對神經(jīng)癥患者的拒斥反應(yīng)。其目的是防患于未然,以免同類相悲。雖說病患與泡桐花一方為人一方為植物,本就有別,但基于同被神經(jīng)癥侵?jǐn)_這一點,是為同類云云。

由于記憶恍惚,說不定我們歪曲了幸田當(dāng)八大夫的學(xué)說,總之蟋蟀小姐努力不去吸入泡桐的氣味,正是出于上邊這種心理。她走過泡桐樹邊,穿過停車場走去了圖書館。

且讓我們用極輕極小的聲音道破這個秘密吧。在惡魔制劑的驅(qū)使下,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這段時間戀愛了。此段戀情的開端要我們怎么說才能說得明白?這可真是一場彎彎繞繞的戀情。

有一日,蟋蟀小姐因著一個不經(jīng)意的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下邊這樣一篇故事。

古時有一男一女,敏慧互敬情投意合,從無異心。(2)

故事由此開篇,自有一種古風(fēng)古韻,講述了一個古怪詩人的情愛經(jīng)歷。詩人名叫威廉·夏普(3),因為內(nèi)心一次不經(jīng)意的萌動,對當(dāng)紅女詩人菲奧娜·麥克勞德產(chǎn)生了情愫。二人的戀情綿柔細(xì)密,勝過世間任何一場愛戀。據(jù)說你來我往,互通了不少情意綿綿的書信,末了還寫了詩。若依從我國慣例,大抵就是互贈一些諸如下邊兩首和歌這樣的詩歌。

遇君方知此心情

世人皆道系戀情返

不識戀愛何滋味

敢問世人愛為何(4)

不過這里邊有一件事很是神秘,世間眾人,從沒有誰見過麥克勞德的樣貌。也出于這個緣故,在同時代的人看來,麥克勞德是一位仿若空氣一般的女詩人。故事里說,她生活在一處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創(chuàng)作著白蒙蒙的被稱為神秘派的詩篇。有時,麥克勞德也會來到心上人夏普的住處,小居幾日。在這里,麥克勞德究竟度過了一段怎樣的時光?她只是埋頭寫詩,自始至終,依舊是個不得見真容的神秘詩人。就因為這樣,夏普的那些熟人一有機會便向他抗議。這群人純屬一丘之貉,絕不容許這世上存在諸如神秘派這樣的東西,為說服夏普還搬出了一套說辭:“久聞菲奧娜·麥克勞德小姐乃是一位姿容秀美、灼灼其華的女詩人。然閣下對吾等友人吝嗇至極,一次都未曾讓吾等窺見麥克勞德小姐的風(fēng)采。今日吾等勢必要一睹小姐之芳容。為達(dá)此愿,吾等候上多少個鐘點皆在所不惜。”

威廉·夏普聽了此話,額前生出碩大一片陰云,也不看對方的臉便自顧自言語起來。看他這般模樣怕是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這自言自語斷了又續(xù)、續(xù)了又?jǐn)啵腥缤砬锏陌沤叮骸鞍。税阄翌j唐的愿望該應(yīng)不該應(yīng)。麥克勞德她,此刻,已然踏上旅途。她現(xiàn)今,早已經(jīng),不在我身旁。恰在昨日傍晚,啊,我,不知為何丟了魂魄,漸漸遺忘,時間,時間的長短,依稀記得似是昨日黃昏。菲奧娜與我,依偎一處,啊,相依相偎,看那蒼穹中的恒星。近旁稍遠(yuǎn)處,那行星也……”

“夏普!”來客終于忍不住提醒道,“吾等所求之事皆是這地面上的事,與天文全無干系。恒星!還扯什么行星!你這算什么意思。所謂指天胡謅,說的斷然就是閣下這副德行。所以才說戀愛中的人不知廉恥,且精明狡詐。炫恩愛的話甩出一半,之后便拿天文做避難所。夏普啊夏普!你們相依相偎,而后閣下就……”

話到此處,夏普給出了回應(yīng)。此種類型的來客,說到底,不抖出些接吻、床笫之事便不會善罷甘休。威廉·夏普連著一聲嘆息說道:

“自然,我們接吻了。嗚呼,于我和菲奧娜而言,接吻又有什么意義?

“恰在我眼望行星的時候,啊,我的菲奧娜,鉆出了我的心臟,不知去往了何方……”

“呵,這萎靡頹唐的癡話該聽不該聽。吾等眼下只想要一杯猛搖出泡的希特隆(5),外加一柄團(tuán)扇。這團(tuán)扇,必須是給東洋小炭爐煽風(fēng)點火的澀團(tuán)扇(6)。速速給吾等取一柄來,愈大愈好。吾等聽聞,這東西的顏色就跟人愁眉苦臉時的面色差不多,在耳朵被灌進(jìn)炫恩愛的癡言亂語之后,可以為吾等送來一習(xí)清風(fēng)。”

夏普終于沉默了。客人們依然叫囂著要見麥克勞德小姐:“吾等這鼻子對紅粉佳人殊為敏感。她與吾等之間的距離絕不超過九尺(7),呵呵,正是此等香氣!麥克勞德小姐定然就在相鄰的房間,正廢寢忘食地沉溺于妝飾!這味道,呵呵,早在圖坦卡蒙(8)的時代便已存在,乃是綿綿久久流傳于世的那什么香料!當(dāng)它與佳人肌膚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時,便會讓吾等風(fēng)流男士苦惱至死!夏普!快將麥克勞德小姐從梳妝室里帶出來!”客人們高聲喧嚷。夏普始終沉默。

就這樣,威廉·夏普與菲奧娜·麥克勞德,悠悠歲月在二人之間流逝而去。在這歲月的間隙,人們終究,不曾一睹麥克勞德的姿儀。之后終有一日,在夏普離世后又過了一段時日,人們才終于知曉,菲奧娜·麥克勞德,已經(jīng)與她心愛的威廉·夏普,在同一天的同一時刻,被召去了亙古恒久的神的領(lǐng)地。她離去時,與威廉同臥一張睡榻,患同一種疾病。只不過,映入眾人眼中的唯獨一具尸骨:男人威廉·夏普的尸骸。

好了,我們該回到讀過這篇古風(fēng)故事的蟋蟀小姐身邊了。蟋蟀小姐一頁一頁翻讀這古風(fēng)的文章,只覺一陣秋風(fēng)拂過身心。此般感覺,一直以來,皆是蟋蟀小姐被某樣?xùn)|西深深打動時才有的體會。這究竟是一種心理作用,還是真實感受?我們也無從斷言。而這秋風(fēng)拂過之后,很快,蟋蟀小姐必然會陷入一場戀愛。對象一直都是,送來秋風(fēng)拂過她身心的物、事,還有人。

因為大腦一次不經(jīng)意的跳躍,我們似乎把戀愛的邊界擴展至了無限大。不論怎么說,依照一貫的程序,我們這位女主人公戀上了異國的詩人。

再回過頭說一說,這篇古風(fēng)故事以下邊這般結(jié)尾告終:一具尸骸送走了兩個靈魂,這樣的死絕非世間慣有。然而,這微不足道的隱衷又有何人能知?人們埋葬的,終究只是生于大地而向往蒼穹的詩人威廉·夏普的尸骸。(故事里說,他,也與他心愛的菲奧娜·麥克勞德一樣,是一位神秘的詩人,將一腔詩魂托付給了太陽的游走與行星的嬉戲。)好幾人一邊致哀,一邊暗自琢磨:麥克勞德小姐,此刻又在哪一方土地,為威廉的死而悲嘆?還有一些紳士總在腰間口袋里塞滿法國火腿,滿得幾乎溢出來,他們在送葬的隊列中愈發(fā)胖出一大圈,在心底肆無忌憚地大聲思忖:哎喲喲,你們看,這一年到頭云啊霞啊呻吟不已的夏普,終于也被老天爺給召去了!這蒼白的靈魂,還真以為自己魂歸故里了是嗎!什么月亮星星太陽的通道無限悠久久遠(yuǎn)茫惘!這都什么玩意兒!凈將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羅列在一起!所以才會衍生出,靈魂伴風(fēng)行走在無涯的天空!簡直就是瘋言瘋語!話說回來,待這送葬的隊伍到了該到的地方,吾等還要代表發(fā)胖紳士,為夏普的在天之靈獻(xiàn)上一份悼詞!這不是自相矛盾嘛!送葬的隊伍馬上就要到該到的地方了!獻(xiàn)詞就獻(xiàn)詞吧!屆時,吾等就把這平日里的大嗓門多少搞得濕膩些,給他這樣說:

列席葬禮的諸位先生們女士們!

威廉·夏普

乃是一位氣性詩人!

據(jù)說在他榮耀的一生中

寫就了三本,抑或是七本詩集,

悉數(shù)皆是

抽象名詞羅列而成的高貴思想!

還有那位菲奧娜·麥克勞德小姐!哦,我親愛的麥克勞德小姐!因為夏普的吝嗇,吾等這許多年來終究沒能觸摸到小姐的半截眉毛!都怪夏普那個渾蛋,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到頭來竟未讓吾等與麥克勞德小姐見上一面!真是何等強烈的嫉妒!親愛的麥克勞德小姐!今時今日,你終于從夏普的嫉妒中解放出來,想必正自由自在地在某處土地上伸著懶腰吧!總之,女人這種生物,失去心愛之人的第二日,便可以餐飯不誤!此乃吾等親歷千名女子后確立的亙古不變的哲理!那些個賤人,眼睛里雖然流著眼淚,嘴巴里卻已經(jīng)吃起了新碗碟里的飯食!吾等最親愛的麥克勞德小姐,啊,你究竟在哪一方土地上等待著新的碗碟!啊,吾等的鼻子里,又一次,傳來圖坦卡蒙的香料氣味!吾等不惜掘地三尺也勢必要將你的身姿找尋出來!而后,該用何種香料鋪地,吾等已經(jīng)迷失在選擇之中!誰讓女人這種生物,每一個皆因體質(zhì)不同而散發(fā)迥異的體香!啊!就因為夏普那平白無故的嫉妒,吾等至今都不知道麥克勞德小姐有著怎樣的體香!嫉妒至此,世間可曾還有第二人!吾等無論如何不惜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麥克勞德小姐尋出來!雖然她在詩的層面,與夏普一樣成天絮叨些云啊霧啊,可若真的掘地三尺將她找尋出來,保不定反倒有一副意想不到的肉體!傳言說,她寫給夏普的情書,有一些與她的詩境截然相反,分外熾烈燃情!沒錯,就該這樣!想必這麥克勞德小姐一定不是什么云啊霧啊的柳腰女子!聽說近來在那東洋的什么地方建起了一座怪異的醫(yī)院!那里的一介醫(yī)師幸田當(dāng)八在報告里云,柳腰女子寫的詩反倒脂肥玉潤,而腰身肥碩的女人寫的詩卻如同絲縷青煙!這理論真是何等偉大!吾等終于要不惜掘地三尺尋出麥克勞德小姐的身姿了!

就這樣,靜靜的送葬隊列,載著各式各樣的心思,朝該去的地方流淌而去。然而,關(guān)于菲奧娜·麥克勞德身居何處,人們卻都料想錯了。如今,她正在那不為人知的地方,在威廉·夏普的尸骸里,化作一個不具肉身的死者橫臥著,接受著不為人知的送葬。菲奧娜·麥克勞德,本就是個虛幻的女詩人,是詩人夏普的“分心”塑造出來的沒有肉體的女詩人,所以此刻,她已與心愛的夏普一起消匿于這片大地。不過在世時,二人以情書互訴衷腸,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當(dāng)“分心”詩人威廉·夏普的心是男人時,便拿起夏普的筆給心愛的麥克勞德寫情書;而當(dāng)詩人的心變作女人時,則拿起麥克勞德的筆給心愛的夏普寫情書。關(guān)于此種往來,之后再過些年月,想必會出現(xiàn)一位心理醫(yī)生給之冠上“托培爾根格爾”(9)這般晦澀的名字,以此剖析夏普的靈魂。或者,說不定,會有那么一個住在東洋閣樓小屋里的飄忽無常的女詩人,心血來潮地,循著她飄忽無常的詩境,用她那簡陋的筆來書寫這位異域和水晶的女詩人。心理醫(yī)生,還有詩人。真是何等褻瀆的一群人。無論哪個時代,他們在厄洛斯與繆斯的神的領(lǐng)地,總是一味施加負(fù)面效應(yīng)。他們越是行動,恐怕威廉·夏普生前居住的神秘世界便越是會分崩離析。

—蟋蟀小姐閱讀的古風(fēng)故事到此處便結(jié)束了。

圖書館偏離普通街區(qū),坐落在多少更靠近蒼穹的山上。整座建筑罩著一層灰色。在蟋蟀小姐看來,此棟建筑的風(fēng)貌如同一只任性善變的火雞—太陽照耀下是一座神氣活現(xiàn)的亮色象牙塔,下過雨之后則會變成殊為引人親近的暗色。在雨中暗沉下來的灰色,對于因藥粉而萎靡疲累的大腦,也不會錘擊得過于猛烈。

話雖如此,可這位捕獲蟋蟀小姐芳心的威廉·夏普先生,在這座圖書館建筑里,卻是個存在感殊為薄弱的詩人。盡管已經(jīng)查閱數(shù)日,蟋蟀小姐的筆記本,卻全然不曾豐富起來。于是蟋蟀小姐朝來暮去陷入深深的悲愁,在筆記本空空曠曠的空白處畫下心頭飄來蕩去的種種云朵的殘片。她在閱讀龐大的文學(xué)史讀到一半時停下了(因為蟋蟀小姐悲傷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史的體系越是浩繁,作者對蟋蟀小姐正在搜尋的此位詩人越是只字不提),進(jìn)而思索起文學(xué)史家的品位。而后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沉默得像一株植物,開始毫無效用地殺起了時間。她的此種行為無助于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

基于前邊提到的此般種種,蟋蟀小姐關(guān)于夏普先生的筆記極度貧乏。終于,在蟋蟀小姐捧起的不知第幾冊文學(xué)史上,附了這樣一篇能給她的哀愁一個回應(yīng)的序文:

最末須申明一點,此出版書店的主人抱有一種高貴的思想,他對吾等明言:但凡那些不健康的文學(xué),那些罹患神經(jīng)癥的文學(xué)等,一行字都不予出版。為此,吾等不得不從備下的稿件中刪去兩三名會令書店主人嫌惡的詩人。在此謹(jǐn)列出本次割愛的詩人之名,以慰吾等之心。以下排名不分先后:“思考的蘆葦集團(tuán)”三人,“黃色神經(jīng)派”數(shù)人,“可卡因后期派”所有人。奧斯卡·王爾德,因其離經(jīng)叛道。威廉·夏普,因其一有機會便化身女子,迷惑世人。

可此般序文于蟋蟀小姐又有何用?不過就是讓腦袋疼得更厲害而已。人在悲傷或失望之際,平日里的病灶便會愈發(fā)增重吧。出于這個緣故,蟋蟀小姐不得不跌跌撞撞走出閱覽室,去到地下室昏暗的空氣里。

蟋蟀小姐走下緊窄的石階,轉(zhuǎn)入右手邊的廊道。右邊是一條室內(nèi)地下街道,有兩三家小店。往左走,身體不由自主進(jìn)了婦人食堂。只要不是吃飯時間,此地總是靜悄悄的,昏暗的空氣凝滯不動。更妙的是,還為蟋蟀小姐常備了沖藥粉的白開水。白開水從大大的熱水器中源源不斷地涌出,經(jīng)窗戶上稀薄的光一照,灰蒙蒙一片。蟋蟀小姐服下舊手包里的藥粉。別人應(yīng)該都看見了吧。這房間里的空氣真是老舊得可以。窗玻璃的另一邊,地下室外的庭院里,五月細(xì)雨迷蒙。此種時候,人類這種生物,要么高聲吼唱,要么找人聊天,要么就會想吃一個面包。我們這故事的女主人公,平日住在租賃房,有著這樣的經(jīng)歷,自然很是清楚人類的這種心思。所以這一刻,蟋蟀小姐思量著至少弄個面包啃啃。恰在此時,地下室的角落,響起一陣削鉛筆的聲音。在地下室一角最濃重的昏暗里,一位客人先到一步。蟋蟀小姐,一絲疑念都未起,堅信對方正是背誦產(chǎn)婆學(xué)的那位。這對蟋蟀小姐來說恰是一個合適的交談對象。可對方,沒有半點要接受蟋蟀小姐問候的跡象,只是一門心思、片刻不停地悶頭學(xué)習(xí)。曾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蟋蟀小姐并不知悉對方的存在,而比這更長的是,看樣子對方到現(xiàn)在都未曾注意到她。這可真叫人傷心。無奈之下,蟋蟀小姐走出食堂去了面包房。

“給我一根麻花面包。”

幾乎快忘記如何與人說話的蟋蟀小姐,從喉嚨里吐出一串冰冷的聲音。面包房的女孩略微一愣,抬眼看看蟋蟀小姐,遞上了裝在袋子里的面包。

蟋蟀小姐在食堂里啃掉半根麻花面包,關(guān)于她內(nèi)心的色調(diào),我們無話可說。她一心專注于那根面包。先前那會兒因為那篇文學(xué)史序文而遭受重?fù)舻氖聦崳坪跻惨淹诹四X后。面包吃得差不多時,蟋蟀小姐啃食的動作變得極度緩慢,緊接著,她一邊興致缺缺地舔著巧克力餡料,一邊主動向?qū)γ娼锹淅锏哪俏话l(fā)起一場不出聲的對話:

“你好,產(chǎn)婆學(xué),真的,特別難嗎?”

然而,對方依然沒完沒了地伏在那些要背誦的東西上,無論多久皆是同一個姿勢。蟋蟀小姐隔開兩張餐桌,朝著對方昏暗的額頭,又送去最后一段不動用聲音的話語:“熱心學(xué)習(xí)的未亡人(面對這黑黑瘦瘦的對象,蟋蟀小姐除此以外想不出旁的稱呼),等秋日差不多到來時,希望你已經(jīng)成為一名產(chǎn)婆。愿你那時踩著黎明破曉前的蟋蟀,日日早晨生意興隆。若我嘴里真蹦出‘蟋蟀’這么一個詞,你大抵會笑話我吧。可是,我要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跟你說說我的心里話。我這個人,一整年,皆會在意蟋蟀之類的東西。就因為這樣,我一年到頭,全在思考那些無用的事情。可就算是這樣的思考,終究還是,需要面包。因為這樣,我一整年,都不得不用電報驚擾我的阿母。書信啊明信片什么的,既費事又叫人難為情。我阿母住在鄉(xiāng)下。未亡人,你也有母親吧?啊,愿她長命百歲。不過,未亡人,不論在哪個時代,母親似乎都不是一個好差事呢。女兒腦袋得了病,阿母會患上好幾倍的心病。唉,菲奧娜·麥克勞德!你作為一個女詩人活著的那會兒,難道就不曾想過,向科學(xué)家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找到吸入霞靄便可延續(xù)人生命的辦法?我一整年皆在渴盼。我只是,不愿再一次一次‘面包!面包!面包!’地吵擾下去了。”

地下室食堂已是傍晚。

(一九三二年七月)


(1) 日本通用的面積單位,一坪約等于三點三平方米。—本書注釋皆為譯者注

(2) 這句話取自日本平安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伊勢物語》第二十一話,講述了一對情投意合的男女。男人有一天突然留書出走,女人以淚洗面吟誦和歌,并寄去詩篇質(zhì)問男人是否已將她遺忘,男人回送和歌稱女人的質(zhì)疑令他悲傷,其后女人自覺無趣,兩人音信漸遠(yuǎn)。

(3) 蘇格蘭作家,生于一八五五年,卒于一九〇五年。

(4) 取自《伊勢物語》第三十八話,男子上門拜訪貴族紀(jì)有常,不巧主人不在,遂留下前一首和歌,將自己急于見到紀(jì)有常的心情喻為戀愛;紀(jì)有常歸府知曉后,以后一首和歌作為回應(yīng)。兩首和歌雖以“戀愛”為題,展現(xiàn)的卻是兩位男士的詼諧幽默和他們之間的友情。

(5) 札幌啤酒公司的前身大日本麥酒公司于一九〇九年發(fā)售的一款檸檬風(fēng)味的碳酸飲料,一九一五年更名為“Ribbon CITRON”。

(6) 類似中國的蒲扇,扇面涂有用于防腐的青柿汁,結(jié)實耐用,常用來生火。

(7) 日本長度單位,一尺約為三十點三厘米。

(8) 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之一,公元前十四世紀(jì)在位。

(9) 德語“Doppelg?nger”,自像幻視,指自己看見自己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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