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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桃之夭夭

  • 北海道
  • 哈南
  • 9016字
  • 2025-02-16 10:00:00

放學了。回到家里,媽媽不在廚房里。鍋是涼的。“媽——”我叫了一聲,沒有應答。于是放下書包,幾個房間找了一遍,然后跑到后院去。

“媽,你在這里呀,怎么沒聽見我在叫你呀——”

媽媽沒有回答。媽媽身后是那棵桃樹。

那本是一棵毛桃樹,后來往上面嫁接了水蜜桃的枝條之后,每年七八月就會結出白里透紅的水蜜桃來。街上賣的都沒我們家的新鮮可口,我們把余下的饋贈親友,一年到頭都會留下話題。剛好我看到媽媽頭頂上的綠葉當中有一點粉紅色。那是一個花蕾,正處于憋足勁想要綻開的那一刻。

“媽,桃花開了!”我被那花蕾吸引住了,趕忙去留意還有沒有別的。花全開了的話倒沒那么有意思,在這之前,用眼睛把零零星星的收集在一塊,那種好像會沒完沒了地發見的感覺才叫樂趣。

沒想到媽媽伸出手來,一下子把那個花蕾摘下來,丟到地上。

“媽——”我叫道。與此同時我看到不止是一個,地上還有好幾個。它們就更慘了,都沒了模樣,被踩踏了,只留有嵌到了泥土中的一抹粉紅色。

媽媽干的好事?這真叫人難以想象。正想大聲問,可是突然住口了。

那一年我十三歲,已經是一個女生了。

桃花開了,親戚朋友串門來了,來了之后總會去看一眼后院里的桃花,發一通感慨。可是那一年幾乎沒什么人來過。記得的只有堂叔阿敏。

“看桃花來了。”阿敏一進門就這樣說著,目的很明確。他直接穿過客廳,推開了通往后院的門。媽媽不理他,讓他討了個沒趣。我只好去陪他。

“施肥了沒有,桃花開的時候要補充一些養分,最好是……”他這些本來是說給媽媽聽的話現在只好對我說。

突然間阿敏不說了,站在桃樹下看了一會后把頭轉向我。我好難受,也覺得有些冤枉。事情不應該由我來解釋。當然我什么也沒說。

回到客廳后喝起茶來仍然很尷尬。阿敏是一個很健談的人,要是有一班客人,仿佛他手里永遠都拿著一個話筒,而且還不遞給別人。不用高談闊論的時候,他也會敘人之常情,就連柴米油鹽之類的事也對付得有條不紊的。可是那一天他也說得有些結結巴巴,結果屁股還沒坐熱就抬腿走了。

到了八月,阿敏又來了,帶了一包水蜜桃。

“我出差剛回來,是順平那邊的單位送的。”阿敏是廣播電臺的辦公室主任,經常在外面跑。

“你拿走吧。”媽媽一臉不高興。

“既然拿來了,”阿敏大概已經估計媽媽會這樣說,也不覺得意外,“我這次帶了一箱回來,每家親戚都將就一點點,對你們沒有特殊照顧。”

我也舍不得阿敏把那包水蜜桃拿走。今年我連一個水蜜桃都還沒有吃上呢。而那幾個水蜜桃又特別招人喜愛,看上去比以往我們家里結的都要大,想去把它給咬一口,嘴里立刻就有一股甜滋味。順平的水蜜桃遠近聞名。

“阿君,你來做主吧,說這水蜜桃是不是該留下。”

阿敏對我說。顯然他使了個點子,讓媽媽有個臺階下。

“就是留下來我也不會去吃的。”

媽媽仍然堅持著,可是已經松動了一些。

“我也是帶給阿君吃的。”阿敏趁熱打鐵,他看著我的眼光讓我覺得自己被委以了重任似的,“不急,這桃子再放幾天的話會更好吃的……那好吧,就這樣吧!”

說著站起身來。大概他每次在辦公室也是這樣地總結了一句之后把會議結束的。

那水蜜桃真的放了好幾天。倒不是想讓它們更好吃一點,而是我跟媽媽兩人都在等著讓對方先開口。我是饞了點,可想知道那天媽媽說的她不會去吃是不是真的。

“阿君,你不吃的話那桃子就會壞掉了。”媽媽終于這樣對我說。

“那我們一起吃吧。”我說。“阿敏說是給你的。”

“不,是給我們的。”我說。其實我想說,媽,是給你的。

半年后我們搬了家。

媽媽沒有告訴我搬家的原因,不過看媽媽找房子找得很急的,我多少能猜出幾分來。那時候房地產的開發正在起步,不像現在商品房多得賣不動。阿敏拿來了一疊圖錄,供我們參考。那都是他打電話給開發商要過來的。

這樣的事情不賴阿敏賴誰呢。我們家是個大家族,什么阿姨阿姑阿叔阿舅一大堆的,逢年過節或是誰家的孩子結婚了,會聚集起一大群來。可是這么多人當中能在外頭混得有點模樣的就算他了。無論是那年頭還是現在,家族當中能有一個像他這樣撐門面的人都非常重要,一旦需要時有個靠山。

阿敏一邊翻著圖錄,一邊給我們做介紹。他搞過單位的基建,說起土建什么啦頭頭是道。中間還會穿插一些開發商的背景等等,把房地產銷售當中的一些貓膩揭出來,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有阿敏在,我們的確可以放心。

突然間他怔了一下。他剛說完一本,拿起了另一本來。

“這家不行,不看了。”說著把它往旁邊一丟,還拿公文包壓上。

“怎么啦?”媽媽問道。媽媽眼睛不好,可我眼尖,看到那本圖錄的封面上是一片粉紅色。

“不管它了。”阿敏開始說明他手中的那一本來。

后來趁阿敏和媽媽起身不在的時候,我伸手把壓在公文包的那一本拿了過來。我看到那個正在開發的小區名字叫桃園之鄉,封面上小區的印象圖是沿著住房蔓延開的的一排排桃樹,那一片粉紅色刺著我的眼睛。

搬家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尤其是對我們母女倆來說。可是阿敏說只要把東西收拾好了就行,其余的他來辦。當天阿敏借來了一部車子,親戚也來了好幾個人,這樣的日子就需要人氣旺。媽媽忙得團團轉,顧了頭顧不了尾,不過有阿敏全盤指揮著,一切都井井有序。這一次他反客為主了,好像不是我們而是他在搬家似的。

阿敏還帶來了一部照相機,掛在胸前,像個記者似的。他說他下鄉時經常是這么一副裝扮,有點炫耀。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有這東西確實很不錯了,可是媽媽不買賬。

“別照了,有什么好照的。你真這么有心,等我們搬完家后再去照吧。”

“到時候我當然會效勞的,”阿敏笑著說道,“不過今天的照片跟那時候的不一樣。嗨,你不懂得照相的意義。有些東西你當時沒在意,可是后來想起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了。我想替你們把那樣的東西給留下來。”

那天只好由他了。

照片是用他們廣播電臺的信封寄來的。老實說我對此沒興趣,照樣低著頭做自己的作業。要是有女生愛看的照片,我當然會搶著看的。媽媽也有點勉強,背朝我坐在飯桌前,慢吞吞地用剪刀把信封打開。

無意中我瞥了媽媽一眼,看到媽媽一動也不動的。我以為媽媽看完照片后已經在做別的事了,可是留心了一下,媽媽還在盯著手里的一張照片,一直盯著。

有些好奇,我站起身來,伸長了脖子。我看到那張照片照的是后院里的那棵桃樹。

1992年我考上了大學。那年的高考成績不大理想,結果去了外省。我的第一志愿是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原本考慮到媽媽的身體不好,可以經常回來看她。

“沒事,反正坐飛機嘛。再貴我也不會讓你坐火車。”

媽媽說道。那時候還沒有高鐵,媽媽舍不得讓我在車廂里困那么十幾二十個鐘頭。有了一個大學生女兒,媽媽分外高興,說話也爽快了。

那時候能上大學的人的確不是那么多,考上了得給左鄰右舍還有親戚們分糖果以示慶賀。阿敏的家隔得老遠的,結果被媽媽排到了最后。那條街上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對開的院門,媽媽是左看右看了之后才把阿敏的家給找到的。可見雖然是親戚,媽媽也沒怎么來過。剛伸出手去按門鈴,可又停住了。我瞧了媽媽一眼,看到她的眼睛望著門鈴的上方,那是一塊“五好家庭”的牌子。

小時候只知道有“軍屬光榮”的牌子,令人羨慕。那幾年講“五講四美三熱愛”,添了許多新鮮事物,“五好家庭”是其中的一項。“五好家庭”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評上的,得基層推薦,得婦聯共青團等等部門共同評議,最后還得黨委批準。掛牌時得敲鑼打鼓放鞭炮,還有一大堆人馬簇擁著,把氣氛搞得濃濃的。不過那是在剛開頭的時候,時間久了便不那么稀罕了,還有人會覺得那只是一個面子工程,搞形式主義,可是媽媽卻把那塊牌子看得那么仔細,怔怔地。

我是第一次來阿敏家,對堂嬸沒什么印象。親戚聚會什么的,堂嬸也很少露臉。只記得媽媽對我說過堂嬸是阿敏母親小時候抱過來的,跟過去的童養媳差不多。我聽了有些吃驚,一直理解不了這樣的婚姻得靠什么來維持,可媽媽卻說人的一輩子跟誰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別人說三說四。

媽媽把我介紹給堂嬸。她端詳了我一下,對媽媽說:“這孩子一定是高考用功過頭了,氣色不大好,又顯瘦,去上學前你得好好給她補養補養。”

堂嬸在保健院當護士,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話和職業掛鉤。

“你慢點說好不好,人家是來分喜糖的,你說話得有先后順序。”阿敏把堂嬸批評了一句,“快倒茶!”

“不,嫂子說得對,”顯然阿敏的語氣嚴厲了,媽媽趕緊去摻和,顯得有點像是要討好堂嬸似的,“這孩子從小就這個樣,老讓我操心。”

坐著喝茶時我看到了不只是門口的那塊牌子,墻壁上還貼著好多獎狀,什么先進工作者什么紅旗手啦。那個時候把這些東西貼到墻上去的家庭已經不多了,風潮正在慢慢地起著變化,不知道阿敏家是守舊呢還是在把傳統保持和發揚光大。有意思的是媽媽和剛才在門口看那個牌子時不一樣,當著主人的面,她頂多只把那些東西瞄了幾眼,不敢去正視。

阿敏想留我們吃飯,可是媽媽說還有很多事,告辭了。把我們送到門口時堂嬸對我說:“你去讀書后要經常給媽媽寫信。你媽一個人在家,怪寂寞的。”

夫婦兩人一直站著,直到看不到我們為止。

“嬸嬸挺老實的一個人。”路上我對媽媽這樣說。堂嬸的話不多,好像什么事都聽阿敏的,不過在我看來她關于我的那兩句卻說得挺有分量的。

媽媽一直沒吭聲,默默地走路,聽我這樣說,調頭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什么,媽媽的目光讓我想起了剛才在阿敏家門口看著那個牌子時的眼神。

我上的大學雖然不是名校,卻讓親戚們覺得我很出色。親戚當中除了我之外,就二姨的兒子上了本科,另外的只有中專,要不干脆什么都沒考上,補員去了或者走后門找了個單位。因此每次放假回來,媽媽都喜歡把我和親戚的孩子放在一塊點評。媽媽老是那么郁郁寡歡,只有說這些時才會談笑風生,甚至流露出一點點的優越感來。

“阿魯的事怎么樣了?”那一年暑假回來,一次閑聊時我這樣問媽媽。

阿魯是大伯的兒子,已經結婚有孩子了。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上次回來時聽媽媽說他在外頭又有了一個,鬧得全家沸沸揚揚的。尤其是阿魯媽,氣得不上班了,到處盯著。那時候還沒有小三這個概念,可反正是那么一回事。

“沒事了。終于解決了。”

“他媽還蠻厲害的。”“他媽算啥呢!”

“怎么啦?”

“堂叔。”媽媽瞧了我一眼,聲音小了。我有好多個堂叔,為了不混淆,經常得在堂叔前面加名字。可這回沒這個必要,媽媽的聲調和表情告訴了我她說的是誰。

我每次回來,阿敏都會來看我。不單單是他,親戚們也都會趕早不趕晚地露一下臉,熱鬧一番。可是跟別人不一樣,阿敏來時我會特別留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有點神經過敏,或者有點多管閑事,可是又沒辦法讓自己不這樣做。

結果我總會發見一些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都是一些小事,甚至不足掛齒的,就像現在媽媽說起阿敏時的那種語氣。那些變化累積起來,不僅僅是我在家的時候,就是回到學校后也會不時地在心頭浮起,讓我沉思。

我知道媽媽不是亂說。阿敏在我們家族當中的影響力有目共睹。有時候碰到棘手的家庭糾紛,得請他出面才能解決。只不過過問男女之間的情事,卻是我第一次聽說。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要媽媽從頭說起。

“你自己問他去。”媽媽不想細說。

“你就直說了吧,別那么小氣。”可我仍然纏著,還啟發媽媽,“辦公室主任做人的思想工作了,是不是給他念了一大段報紙上面的話。”

“你堂叔是個怪人,帶了一本《婚姻法》去見他侄子。”媽媽被我逗樂了,終于這樣說道。我看到媽媽的臉上有了一團紅暈。

我大聲笑了起來。可是媽媽也只說到這里為止,不知道是她真的不知道呢還是不愿意跟我直說。

剛好那陣子阿敏上黨校學習去了,直到我快回校時才回來。阿敏一來我就想起那事來了,可是一直憋著。畢竟是跟上輩在一起,我又是個女孩子,得學穩重點。可憋著,憋著,還是忍不住了。

“阿敏叔,聽說你給阿魯一本《婚姻法》了……”沒說完我就笑出來了。

阿敏一愣,接著和媽媽對望了一眼。那樣子好像是在征求媽媽的意見,說呢還是不說。終于,他也笑了。

“怎么樣,年輕人是不是覺得我在教條主義了,其實,要是早些年的話,我會送一本毛主席語錄給他呢!”

三個人都哈哈大笑了。阿敏說話往往帶一點幽默,在他那個輩分中算是一個很新潮的人,不然的話他怎么能在廣播電臺擔任辦公室主任呢。接著阿敏打開了話匣子。

“過去后我把阿魯叫到一個房間里,問他說,你們是不是想離婚,是的話,我可以給法庭的熟人打個電話,開個后門,加速辦理。不然的話,你們自己過去,先得調停幾天……”

我不知道阿敏說的是不是真的,因為他一直邊說邊笑地,可是說著說著,他看了媽媽一眼,臉上的笑容沒有了。

“我說正經的吧。其實,堂嫂托我的時候,我也很為難,我也一直考慮著怎么辦才好。不過剛好我們單位有個人,跟阿魯相好的那個女的是同鄉,他幫我了解到了,在阿魯前面,那女的已經有了幾次前科,而且都是結了婚的男人。這一來,我判斷了,阿魯被蒙了。另外,我還跟阿魯談了很多,我就想弄清一點,阿魯是不是真喜歡她。最后阿魯承認了,他也是在逢場作戲。把這些事情都擺到了桌面上,問題差不多就解決了吧!”

沒想到說到這里,我卻不由得插了一句。

“阿敏叔,那如果情況不是像你說的那樣,阿魯跟那個女的是真心相愛的話?”

阿敏吃了一驚,不相信這話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哎呀,阿君,不愧是個大學生,提出了這么一個尖銳的問題來……”

“阿君,你話太多了!”媽媽厲聲地說。

我住了口,可是卻不由分說地瞧了他倆一眼。我看到不管是媽媽還是阿敏都不敢瞧著對方。他們也不敢瞧我,都瞧著別的什么地方。

從大一的第二個學期開始,王平就開始追我,可我一直不當一回事。契機來得非常偶然。那一天,我一個人在校園后面水池旁的草地上坐著,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林君,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王平站在我身旁,手里拿著一本書,大概是來找我一起自修。這事情本是我樂意的,他的學習成績比我好,跟他在一起我總會學到一些什么。可是今天我沒那個心思。

“哎,怎么啦,你眼睛……”王平突然這樣說道。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濕了。

“沒事,你去吧。”我說。

王平卻站著。僵了片刻,他沒話找話地說道:“桃花開了。”

他說的桃花就開在我面前的那棵桃樹上。三月里,一個個含苞待放的花蕾從節眼里生氣勃勃地鉆出來,隨著枝條伸向水面。他這一說,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老記著后院里媽媽站在桃樹下的那個畫面。好多年了,經常想起它來。那個時候的我甚至比得知媽媽和爸爸辦理了協議離婚時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爸爸去歐洲留學,一去就是六年,一次也沒有回來過。一個破裂的家已成了必然,我早就有了預感。媽媽沒有對我掩飾真相。有一段時間媽媽一直用刻毒的語言在我面前發泄自己。媽媽這樣做不僅是讓自己好受些,媽媽也在考慮怎么讓我事到臨頭時有一個軟著陸。可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雖知道爸爸不會回來了,卻又在盼著有一天他會回來。

那個默默的期望終于徹底地破滅了。媽媽把花蕾一個個地摘掉、踩踏,那情景才讓一切變得具體而又實在了。桃花開了又落,但是留有一個甜蜜的果實,一年一度地,只要你還在等待,可是一旦花蕾也被捏死了的話。那天晚上我用被子蒙著頭偷偷地哭了許久。

“對不起,要是我說了什么不恰當的……”我聽到王平這樣對我說。所有的都和他沒有關系,他卻想來承當不屬于他的責任。看我沒吭聲,他又接著說,“要是你有想說的話,我會仔細地聽的,要是沒有的話,我想讓你安靜些,我走開去好嗎?”

我調頭望了他一下。其實這時候王平已經準備轉身了,是我這一調頭把他給留住了。

就這樣,我和王平走到了一塊。看似非常簡單,時機也來得非常湊巧,他只不過是在我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出現了。是的,人往往會有這樣的時候,說是只想一個人呆著,可又受不了那份寂寞,希望有個依托,有個能夠聽他傾述的人。

可后來王平總覺得自己有點乘虛而入,甚至認為配不上我。其實找到意中人,很多時候并非是各種條件的衡量和比較的結果,理性很少能夠占上風。每當我這樣想著時,就同時會想起媽媽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人的一輩子跟誰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

我們無所不談,當然最多的是我向他說起我們家那段不幸的往事。確實向他說和自己一個人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往往是只要面對著他,那些令人傷感的事仿佛都不再只是折磨我一個人的了。因為有了共同承受的另一半,過去了的事會被客觀地加以分析,接下來的也會一起去探討。

有一天,王平突然問我:“你沒有想到以后嗎,你媽媽還很年輕?”

“是有很多替她介紹的,可是媽媽都回絕了……”

我還想說下去,可突然又停住了。

大四的時候媽媽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其間還住院了幾次。記得那陣子,我老是打電話,直想一下子飛到媽媽的身邊。幸虧我們家親戚多,大家輪流著照看媽媽,不然的話我會更加地焦頭爛額。

除了電話,我還給媽媽寫信,說我會盡快回去的,把作為女兒的焦慮和孝心全都寫滿。反而是媽媽來信安慰了我。媽媽寫道:“君,你不用擔心,把書念好吧。我的心情很好,每當看著窗臺的時候,那里總有一縷陽光照了進來。”

媽媽還有這么一份閑情逸意,讓我放心了不少。

交完了論文,我立即請假回家。臨走時王平對我說:“我跟你一起去吧。”做了慎重的考慮之后我答應了他。這樣做等于是在某種程度上公開了我和王平的關系。要比較的話,在我這頭或許只是一種升級,可是對媽媽來說,卻是來自女兒的一次極為重大的告白。太突然了,大部分的人一生中只會有這么一次。

應該怪我,我一直對媽媽隱藏了和王平在一起的事。是我天生的性格使然呢還是家里發生過的事改變了我,讓我不去把情感這兩個字隨意掛在嘴上,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總之,我覺得不是到了完全敲定了的時候。當然這一次有點例外,不過也有點水到渠成。

看到我們,媽媽一下子從病床上坐了起來,好像她不是在醫院里,根本就沒有生什么病似的。護士也替我們高興,說我們來了,媽媽就不要再掛瓶了。是的,光我一個人就夠媽媽“受”的,而且還帶來了一個個子高高的男子漢。

我們在媽媽病床對面的一張空床上坐了下來。病房很安靜,也很整潔,跟以往那種總覺得醫院是又臟又亂的感覺大不相同。正看著,發現王平的眼光落在窗臺上。我跟著瞧了過去。我看到窗臺上擺著一個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束桃花。

我一下子想起了媽媽寫給我的信。同時我也注意到了,那個窗臺是和媽媽的病床相對的,只是朝北,無論是早上還是傍晚,都不會有一縷陽光從那窗口照進來。

我看了一下王平,剛好他也在看我。從醫院出來后他對我說:“護士想得真細心。”他說的是那瓶花。他還想說別的,可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想說的是那瓶花擺在那里對媽媽來說不是很合適。我沒說話。如果我說的話就那么簡單的一句,那不是護士拿過來的。

我以前告訴王平過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我告訴了他后院里的那棵桃樹,我們搬家之前的許許多多,然而我沒有告訴他圍繞著那棵桃樹另外出現的一個人。

要不要把這些也告訴王平曾經苦惱了我一段時間。那時候無論是我還是王平,我們都不習慣于相互之間的隱瞞。初戀的我們把愛情看得過于神圣,沒有被我說出來的部分仿佛在什么地方和自認為是非常純潔的情感抵觸著。但是我始終沒有說出來的一個原因或許是我覺得自己有點過于敏感,因為我拿不出任何一個確鑿的證據來說明那是一個我們通常說的“事件”。我看到的只是一些細微表象,嚴格說的話,那只不過是一個女兒對母親暗地里的窺視,很大的一部分都出自我心理上的加工制作。反過來,要是問題真的有點“嚴重”,有那么當事的兩個人,我倒會替他們著急,會去想起以前后院里的那棵桃樹,到頭來只有花蕾,不會開花,無法結果。

王平是一個細心的人。回家的路上他還對我說,我們去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花,要不去商店去買一束現成的,不用澆水的,省些麻煩。那桃花說不定過幾天得再換一次呢。

到這個時候我知道應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是的,這本來就是我們所應該共同擁有的。而且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是個什么樣子,我真的有點擔心,我知道也只有他才能夠來和我一起分擔這一切。可是突然間這些都被推后了。一切都改變了。那天在病房里護士輕聲對我說,去一下醫生那里。我的心一下子猛烈地跳了起來。最后的化驗報告出來了,醫生找我單獨談話。

我開始上班了五年之后才第一次趕在清明節請假回老家掃墓。之前來過三次,但都不是傳統的日子,其中兩次還是出差時路過。在我們家鄉,只有清明或冬至這兩個時節去的話才算真正地和故去的親人面對面了,否則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掛在心上,不那么到位。而且前面三次都是我一個人,而這一次除了王平外,還有我們三歲的侃。

公墓建在城外一座小山上。那一天盤旋而上的公路全是上上下下的人,汽車喇叭嘟嘟地響著,行人們卻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仗著人多不讓路。這個寂寥的地方一年到頭也只有清明和冬至這兩天才會如此地盛況空前,現有的交通規則什么的在這個時候成了一紙空文。

幾千個墓位劃分在好幾個區域,整齊有致地沿著坡度不大的斜面排列著。因為是統一開發的,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造型,所以只記住了一個大致的方向。大概由于心切吧,走著走著,我站住了,覺得沒走對,上次來的好像是和眼前平行的另一條小徑。

“媽媽——”這時聽見侃叫了一聲。侃的小手向前指著,“那里有花——”

抬頭望去,不那么遠的,一處墓碑前的石板上擱著一束桃花。

侃指著的正是她沒有見過面的姥姥的墓。

我和王平對看了一眼。和在媽媽病床旁邊時不同,對他來說眼前的已經是完全不一樣的一束桃花了。結婚好幾年了,有關那事兒,還會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細節嗎。只不過那些話題都被我們置于一種追憶的形式當中,無論是敘說的我,還是豎起耳朵來的王平,我們都認為那已經是一段過去時。

在這一剎那間我還記起了前兩天在阿敏家時阿敏對我們說過的一句話。這次舉家回來,我們拜訪了所有該去的親戚家。不用說也去了阿敏那里。

“你們在外頭好好過日子吧,讓你媽在天堂里放心。老家的事,需要照料什么的,能做的我都會去做。”阿敏說道。

老家就剩下媽媽留給我們的房子了。如果說還有什么需要的話,就是親戚之間有時會有的一些免不了的關系得處理,而其中的大部分也都可以以我們不在為由而略去或拖后。當時我是從這個角度理解阿敏的這句話并向他道謝的。現在我不這樣想了。

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媽媽只是在等著我們一家三口人,我們也在那一天盡量趕早了,可是沒想到的是還會有一個比我們先到的人。我的眼前出現了這么一個圖景。不只是今天的清明節,這之前的好幾個——早晨,在喧鬧的一天開始之前,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個獨自往山上去的人影。是的,他必須來得比任何人都要早。

回去之后我對王平說我得再去一次阿敏那里,而且是我一個人去。我覺得很有必要跟他談一談。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了對阿敏的特別親近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可是從沒有現在這么強烈。

王平沒有和我想到一塊。他說:“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想了想,我最終還是照王平說的,沒有再去找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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