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完孩子，劉桂如兩口子在家待了一年多后，把孩子留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著，又收拾起行李到江蘇打工去了。一個夏天的晚上，劉桂如媳婦兒馬蘭在出租屋里早早地準備好了飯菜，下班的時候又順路從小賣部買了一瓶啤酒帶回家，放到涼水里鎮著。劉桂如在機械廠上班。為了多掙點錢，他周一到周五每天比別人多上半個班，晚上到家天已經黑了。她媳婦兒下班后就做好飯菜等他回家。

天已經擦黑了，馬蘭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過了一會兒，就看見一束黃色的光照過來，光束越來越明顯，她知道是丈夫騎著摩托車下班回來了。到了家門口，把車停下，馬蘭看了一眼丈夫。身上穿的工作服是昨天剛給他洗干凈的，又沾了一身機油，黑色的褲子外面糊的都發亮，臉上也沾的一塊一塊的，跟白貓在鍋底灰里打了滾似的，兩腮本來就干癟癟的沒什么肉，糊上這玩意兒丑得更沒法兒看了。馬蘭看著不自覺地樂出聲來了：“你是上班去了還是給人掏爐灰渣子去了，搞這一身！趕緊去洗洗吃飯，菜都涼了。”邊說邊給他拿衣服換上，一邊接過脫下來的臟衣服扔到洗衣盆里。劉桂如平時話很少，今天好像話匣子打開了，那嘴跟連珠炮似的：“那王建明能干什么活了，今兒個修機器，讓他去檢查一下缸內壓力有沒有泄掉，他在那兒撇著個大嘴只拍胸脯，肯定泄完了。我們也是信了他的鬼話，也沒檢查，油封一打開，里頭的機油噴了我們一身！老夏更慘，搞得嘴里都是，吃飯都有一股機油味！”馬蘭一邊給他打水洗臉，一邊說：“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王建明是你們老板的弟弟，就是過來混日子的，廠子都是他們家的，你能管得了他。往后干活離他一遠點兒，他闖什么禍別把咱們給捎上?！眱煽谧右贿吜囊贿叧燥垼R蘭把啤酒從水里拎出來，抄起圍裙擦了擦水，給劉桂如倒滿一杯。劉桂如端起來一飲而盡，馬蘭又給滿上，自己先咂摸了一口再端給他。吃了一會兒，馬蘭開口了：“他爸，孩子馬上要到上學的歲數了，你說是在家里頭念呢還是帶到這邊來念？我是這么想的，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帶倒也可以，可我感覺這邊的教育條件要比老家要好，這邊經濟發達一些，老師水平也高，你看老家學校的那些老師，還是你上學的時候教你的那些人，這么多年了都沒換過人。你像那個楊老師，下午上課，中午還得喝兩口酒，上課不講知識，盡吹牛說他當年怎么怎么樣，這樣哪兒行。我想把孩子接過來，一來教育要好一些，二來咱們也可以照顧他。這些年咱們都多久沒好好照顧孩子了，每次回家孩子都要好幾天才跟咱們親近，好不了多久又得出門了……”說到這兒，馬蘭感覺自己說不下去了，趕忙抄起圍裙擦了擦眼淚。劉桂如沉默了一會兒，他也想兒子，但是從不敢提，就怕自己老婆難過。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候想孩子睡不著覺，就到門外坐在石頭墩子上抽煙。轉頭又想起了什么，問道：“在這兒念書要借讀費吧，好像還不少，咱們家附近好像也沒有在這邊念書的，會不會不接收啊？”馬蘭趕忙放下筷子：“我都打聽了，就你每次下班路過的那個陳西路小學，那里就收，而且咱們兩個都有暫住證，所以只要交一個學期的借讀費就可以了，頭一學期學費和書本費還有一堆學雜費加一起是220，借讀費是300，往后每個學期只要給那220就可以了。”劉桂如喝了口酒，心里邊盤算著自己那點工資夠不夠。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想沒想通，咬咬牙，說：“下周我請假把孩子接過來吧，還能在這邊帶他玩一個月，你的服裝店也關兩天，咱們一起回去！”“好！”

到了禮拜一，兩口子早早起來收拾東西，馬蘭把多年不戴的耳環也帶上了，順手抹了個大紅嘴唇，自己的服裝店有的是好看衣服，挑了身滿意的給自己換上，劉桂如倒是簡單，隨便套了個短袖，冷水抹了把臉就走。兩口子帶上幾身換洗衣服，早飯也來不及吃了，趕上頭一班公交車，到市里的長途汽車站買了兩張回老家的車票，馬蘭趁著劉桂如買票的功夫溜到路邊包子鋪買了四個包子，塞給劉桂如兩個肉餡兒的，自己吃了兩個素餡兒的。上了車，馬蘭就在暢想著孩子現在長成什么樣兒了，有沒有瘦，在家有沒有餓著凍著，有沒有跟鄰居家的孩子打架。劉桂如就盯著窗外不說話，馬蘭的話仿佛沒聽到一樣。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倒不是嫌他媳婦兒煩，就是單純覺得望向窗外能平復自己復雜的心情，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

回家的路很長。馬蘭說了一陣，困意也上來了，頭靠著劉桂如的肩膀慢慢把眼睛合上了。劉桂如把肩膀送了送，好讓馬蘭靠得更舒服一點，自己繼續看著窗外，沒一會兒也困意襲來，慢慢也睡著了。車開得很快，兩邊的行道樹有節奏地向車尾跑去。大巴車駛離了車站，穿過繁華熱鬧的街道，漸漸遠離了城市，高樓大廈在眼中越來越小，映入眼前的是整片的水稻。田里零星有幾個人在光著膀子除稗子。大巴駛入了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如同老電影的膠片般在車窗掃過，稻田、村莊、城市、大山、河流，最終跨過了長江，下了高速，回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鄉。

車到村里了，爺爺奶奶帶著劉桐老遠就在路口等著。劉桂如決定回去的第二天就給家里打電話說了什么時候回去，老兩口老早就盼著了。馬蘭一下車就看到了自己的寶貝兒子，行李都扔給了劉桂如，小跑著就趕過去一把摟住了劉桐。劉桐還沒有反應過來，似乎還沒有準備好爸爸媽媽要回來。過了好一會兒，馬蘭松開兒子，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又看。劉桐穿著一件前年給他買的黃色短袖，胸前繡了一只唐老鴨，下面穿了一條大褲衩，衣服顏色已經洗得發暗了，身上曬得黢黑，手里拿著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撿的筆直的樹棍子。臉蛋胖乎乎的，眼神有點怯生，時不時瞄一眼馬蘭和劉桂如，手中的棍子一時竟不知道怎么拿著了。愣神了好大一會兒，小劉桐反應過來了，撲到媽媽的懷里哇的一聲哭出來了，馬蘭一個沒忍住，也摟著孩子哭，劉桂如站在旁邊，一時竟不知道怎么辦好了。等兩個人哭好了，劉桐一手牽著媽媽，一手牽著爸爸，一路蹦蹦跳跳的，一會兒哼著歌，一會兒跟媽媽說最近發生了哪些好玩的事兒，爺爺和奶奶拿著行李跟在后面，也不說話，默默看著這一家三口。

回到家放下行李，爺爺奶奶早就做好飯了，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聊著天，仿佛有聊不完的話。吃完飯，奶奶起身去收拾碗筷了，劉桂如先開口了：“爸，上次在電話里也跟你說了，家里的學校還是那些老頭，教不出什么名堂來，我們想把小桐帶到外面去讀書。這么多年你們兩個帶小桐也不容易，不如跟我們一起出去，一家人在一起還能有個照應?！睜敔攪@了口氣：“算了，你們出去吧，老小還沒成家，前兩天還打電話來說在外面談了個朋友，問我要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上次給我寄了1000塊錢，我給了他200，總不能讓人姑娘家掏錢吧。我在家忙一忙，還能掙幾個錢，能攢多少是多少?！闭f完深吸了一口煙?！靶⊥┦窃趺聪氲模俊眲⒐鹑缇团聝鹤硬辉敢飧酵饷嫒ァ２贿^他似乎想多了，聽爺爺說爸爸要帶他到城里去，劉桐說不出的高興。在家門口，經常聽到周圍出過門的叔叔伯伯們說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好，城里的樓房有多么高，而且每次到他們家里去，他們都會拿出好多沒見過的零食給他吃，不像村里頭的小賣部，只有方便面、哇哈哈還有五顏六色的辣條。聽到爺爺這么說，劉桂如也松了一口氣，轉頭喊了聲“媽！”喊了好半天，奶奶才從廚房里出來，問怎么了，劉桂如說：“我們明天早上就要走，家里還有沒有泡菜了，我和蘭子都喜歡吃。”奶奶一邊擦著手，一邊說：“還有還有，我跟你爸吃的慢，一壇子才吃了一小半，還有一壇子沒開封，你們明天連壇子拿過去，路上也好帶一些，我也省得再掏。”

晚上，爺爺奶奶帶著孩子先睡了，劉桂如兩口子還要收拾明天的東西，收拾好后，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奶奶先起來做好了早飯等劉桂如兩口子起來吃，吃完了早飯，帶上了行李，爺爺奶奶把他們送到了路邊，一路上拉著劉桐的手，千般叮囑萬般小心。大巴車來了，才萬分不舍地松開手，看著一家三口上了車，慢慢消失在了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