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山風(fēng)寒涼,讓人清醒。
補給車從山路盡頭蜿蜒出現(xiàn),
揚起一地砂石。
手機聊天界面里,最新消息已經(jīng)是兩天前。
對方只發(fā)了一句,
不對,是一個字:
“嗯。”
秋涵宜熄滅屏幕,
揉了揉被風(fēng)吹得干澀的眼睛,
拾起紙筆去登記入庫物資。
這是M大學(xué)受命于上頭,而組織的為期半年的社會勞動,
是勤工儉學(xué)的項目,
學(xué)生們輪崗服務(wù)于這家軍用療養(yǎng)院。
療養(yǎng)院的設(shè)施很先進,住宿環(huán)境很好,
但地點實在偏遠,返校上課要花上3個小時。
因此,直到報名截止日的最后,
一整個勞動小隊,也只集齊4個人。
這兩天是秋涵宜值班,
登記完畢,她便攏了攏洗得有些發(fā)硬的運動外套,
擼起袖子,將物資堆放進大門側(cè)的倉儲室。
這里住的多是而因戰(zhàn)爭而落下殘病的老兵。
正值熄燈前的活動時間,
老兵們熟絡(luò)地互相串著門、下象棋,氣氛和諧融洽。
有一位張老先生,住在一層?xùn)|邊的房間。
他的精神頭已經(jīng)很壞了,
健忘,總認錯人。
不愛用防蚊藥,還總忘記關(guān)門。
因此他的房間,
不是讓山間的吸血鬼般的蚊蟲進去了,
就是讓貪嘴愛偷肉松面包吃的大黃狗逮著空子躥進去!
此刻,張老先生正揮著拐杖罵罵咧咧地將偷東西的大黃驅(qū)趕出門:
“你這狗崽子!似那些個鬼子般燒殺搶奪,好不貪婪!”
收拾完“黃鬼子”,張老先生剛拄著拐顫顫巍巍地站定,
便瞥見了秋涵宜正吭哧吭哧地,費力地挪著物資箱。
老一輩人似乎都是閑不住的勤快命、熱心腸。
只聽他夾著方言的聲音如洪鐘,道:
“琪啊,瞧你非嫁那海員!那人是真叫俺瞧不上!
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面,家里重活還都叫俺親妹子一個人干!”
他邊嚷嚷著,邊來幫忙。
張老無兒無女,
有個妹妹,名叫張琪。
年輕時,張老從軍打仗數(shù)年。妹妹的丈夫是海員,又常年在海上。
那年,鬼子入侵到村里,他妹妹叫鬼子害了去,是被折磨而死的。
同年,他的妹夫也遭了海難。
張老犯起糊涂來,分不清人,也分不清今夕何年。
大抵是秋涵宜長得和他妹妹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總將秋涵宜認成他過世的妹妹。
因此,同在療養(yǎng)院的其他老兵,平時總笑張老真是糊涂得沒救了!
笑他扮俏不知羞!
九十好幾的人,給人家女娃娃作太爺爺都夠格了!
張老聽了,急眼似的擰著眉毛,處著拐杖用力敲地板,“我還能認不出自己的親妹子!”
前幾周,療養(yǎng)院給每個老兵新發(fā)了一輪物資。
餅干呀,牙膏呀,拖鞋呀之類的。
還有一面小手持鏡。
是那種綠色塑料花紋的,小時候隨處可見的老式經(jīng)典款。
張老特地在物資里挑出那面鏡子。
那時見著涵宜來值班,他想起那面鏡子,便拿給她,
說:“不知營長咋個想的,發(fā)了個女孩子家家用的小鏡兒!
這不得前腳行軍拔營,后腳就要弄碎了!
喏,給俺琪兒用!你小時候不是總羨慕隔壁陳家小妹有一面大銅鏡嘛!”
涵宜明白,張老是把又自己當(dāng)成張琪了。
但療養(yǎng)院的物資,是上頭采購給老兵英雄們的。
都是定人定量,她不能收,不能違反規(guī)定。
推托間,鏡子當(dāng)啷掉在地上。
苦過來的老一輩很珍惜物件兒。
張老忙拾起鏡子,粗糲的手指笨拙地撕開鏡面不透明膜,
檢查有沒有損壞。
萬幸,鏡子完好無損,
但他卻愣住了。
時間似乎忽然定格。
好一會兒,張老抬頭,
他疑惑地看著涵宜年輕的臉,
木訥訥地問:
“琪,俺怎么長得這么老?”
鏡子里,
曝曬在如焚夏日中的,
是張老滿頭的白發(fā),和溝壑縱橫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