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風的屋子里,楚承煜和方梨靜靜躺在昏暗里,雙雙陷入沉睡。
我凝望著墨衣一步步走向楚承煜,他眼中情緒翻涌,復雜得令我難以看透。一把泛著冷光的匕首精準的刺向楚承煜的心口。他動作未停,轉身又朝方梨走去。
“終于要開始了么?”我無聲地想。不知此番,是否還能再度醒來。不過,楚承煜定是不會醒來了。走到如今,除了墨衣,也算是報仇了吧。
眼前逐漸被血色淹沒,意識如抽絲般一點點消散。
月朗星稀,潺潺水聲入耳,輕舟隨波微蕩。我俯身望向水面,倒影中之人眉眼如畫、氣質出塵,恍若謫仙臨世。
不知是否墨衣早已察覺我的存在,自我意識清醒后,他醒來的時候愈來愈少。我逐漸接管了這具身軀,行走山河、踏遍人間,終是償了當初所愿。
我終掙脫了那囚籠,尋得自由。若有一日心生倦意,便化作一縷清風,自在而去。
……
我沒有名字,是個從出生就被放棄的孩子。
曾聽聞,嬰孩的眼睛能窺見鬼神。隨著年歲漸長,為避免擾亂人間秩序,上天會收回這份神通,連同幼時的記憶一同抹去。可我,從未見過什么鬼神,卻偏偏記得出生時的一切。有時候,我寧愿自己也如尋常孩童,不必目睹自己被拋棄的瞬間,不必在懵懂中清醒地痛苦。
“陛下,大兇之兆啊。”一道誠惶誠恐的尖利之聲響起。
那時我還被裹在襁褓之中,努力轉動眼珠,打量這個陌生世界。視線模糊,我卻因好奇無意識地發出聲響——后來我才明白,那叫做“笑”。
“陛下,小殿下、小殿下他……”抱著我的人突然跪了下去,視野被遮擋,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奮力揮舞小手。
“陛下,還請盡快做出決斷。雙生子一福一禍,不可全留啊。”那道尖銳的嗓音再次響起,莫名讓人生厭。
我只記得那道高大的明黃身影走近,低頭看了我一眼,隨即擺手。屋外大雨滂沱,有水滴落在我臉上。我離熟悉的氣息越來越遠,莫名恐慌起來,終于“哇”的一聲哭了。雨聲混雜哭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里,只聽見一聲嘆息:“現在哭,終是沒用了。罷了,小殿下,生死有命,看你自己的造化罷。”
再后來,我被一群人撿了去,依舊沒有名字,只被人喚作“小狗兒”。是了,我是被當做狗養的。
撿我的人靠雜耍謀生。心情好時,賞我一口吃的;心情不好,便非打即罵,尤其是掙不到錢的時候。或許我該慶幸?即便如此,我竟也磕磕絆絆活了下來。待到三歲,我的日子總算好過了些,因為我能幫他們掙錢了。他們不再動不動就打罵,我也能吃上飽飯。只不過,為了賺更多錢,他們逼我練習各種高難度的危險動作。布衣之下,滿身青紫,換來的卻是滿堂喝彩。
七歲那年,一個富商看中了我。我從圍觀人群的竊竊私語中得知:富商喜愛幼童。于是我假裝不舍,哭求說還能為他們賺更多錢,引的他們猶豫。當晚,卻一把火燒了他們落腳的破院,趁亂逃出。
我混跡于乞丐之中,四處流浪,暫時躲過了追捕。
直到那一天,為了爭搶一個落在雪地里的包子,我被其他乞丐打的遍體鱗傷,慌忙躲進官宦人家的巷子。乞丐們怕惹事,紛紛退去。
雪花漫天飄落,我蜷在角落,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去。
“小哥哥~”一道稚嫩軟糯的童聲突然響起。
我抬頭看去,烏發雪膚,小姑娘精致得如同觀音座下的童子。
她很吵,不停的嘰嘰喳喳,盡管我不怎么答理她。她那模樣,一看便是錦繡堆里嬌養出的明珠,而我這樣的人,怎配與她說話?
她伸著嫩白的手指,指著鋪滿巷子的白雪,高興地說:“要不你以后就叫雪衣吧?你看多漂亮啊~“
我看著雪,白茫茫一片,純潔無瑕,將一切污穢與腐朽深深掩埋。雪衣,多么美的名字。可我終究不是雪,而是被雪掩藏起來的泥濘與污濁。
很快,就有仆從追趕過來,她將藥和身上的玉佩塞到我懷里,轉身跑遠。望著她逐漸消失在雪地中的背影,我摩挲著懷中溫潤的玉佩,第一次觸摸到了自己存活的意義。
她說讓我去找她玩。可這怎么可能?我們之間相隔的,又何止幾道院墻。盡管如此,我仍每日藏在巷口,盼望能再見她一面。
我時常想,命運何曾憐憫過我,哪怕只有一瞬。
那日,我同往常一樣在巷口等待,正準備離去時,卻突然被人抓住。那人似乎是個醫者,時常熬制各種不知名的湯藥,強行灌我喝下。我知道他在用我試藥,毒藥、治病之藥,五花八門,將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唯一的好處是,為方便他記錄藥效,我被逼著認了字。
我慢慢長大,幼時的記憶也越來越清晰。我隱約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一朝皇子,竟淪落至此,何等可笑!
天對我不公,那我就逆了這天!既說我是禍星降世,我便攪他個天翻地覆!
試過那么多藥,我早已學會如何無聲無息地殺死一個人。所以我尋著機會,殺了那人。
從此,我不擇手段,雙手沾滿鮮血。哪怕身后惡鬼猙獰,我仍一步一步爬至高處,得見天日。
可終究尋不到她。
我本意于法華寺引起楚承煜的興趣,那個我一胎雙生的兄長,成為他的幕僚,借以把控朝局。
誰知楚承煜南巡歸來竟得了離魂之癥,真是天賜良機。我借權謀得他任用,又利用他初歸朝堂、根基不穩、急于求成的心態,逐步成為他最信任之人。
跟在楚承煜身邊,我見到了病臥在床的圣上,我的父皇。垂垂老矣,奄奄一息,早已不見當年一言定生死的帝王威嚴。我要他清清楚楚地看著,這天下是如何被我攪得風起云涌,而我,又是如何一步步登上這至高之位。
我用藥物使楚承煜的性情一步步變得偏激瘋狂,又散播出“玲瓏心”的謠言,引的朝局動亂。只是沒想到,這玲瓏心的宿主便是謝蘊舒,丞相的養女,楚承煜的側妃。
當年我殺死那人時得到了他的手札,其中便記載著換心之術,成功率不足五成。我用藥使得太子妃方梨病重,進而獻上這換心之術。
“玲瓏心,壽天齊,一滴心血百病祛。”楚承煜抵擋不了這等誘惑,卻也不敢親身冒險,而方梨,成了現成的犧牲品。
幸好,成功了,方梨活了下來。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見到那兩個字——
雪衣。
這世上除了我和她,不會再有人知曉此事。
我幫那人查清楚了相府十六年前易子的真相,終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謝蘊舒。”
我踉蹌著后退,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竟親手湮滅了我在這世間唯一的光。
我與楚承煜,都是罪人!
后來,我依那人所言,將真相散布于眾。丞相遭斥,方梨被囚,宮中的那位病重垂危。
我在暗中推波助瀾,促使其他派系殊死一搏。
楚承煜受傷中毒,時日無多。
所以我再次提出換心之術時,他盡管猶豫可最終還是會同意。
我布置好一切,將匕首刺入楚承煜胸膛的那一刻,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覺。
之后,我刺進自己的胸口,忍痛將那顆心換給自己。
“別怕,雪衣哥哥馬上來陪你。”縱然是死亡,也無法將你我分離。
當玲瓏心融入骨血,感受到它跳動的那一瞬,我唇角終于勾起一抹瘋狂的笑意。
這天下無你,便不再值得。從今往后,我便只是你的雪衣哥哥。
……
士兵沖入太子府時,只見太子楚承煜與廢妃方梨雙雙倒在血泊之中,胸口鮮血淋漓。一本泛黃的手札攤開,墨字朱血交錯斑駁,其上所載,正是換心之術。
太子欲行換心之舉,事敗身亡,天下皆知。
帝聞之,哀慟而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