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沈靜安就拿起她規(guī)整好的行李，準(zhǔn)備出門。
“大嫂?！鄙蜢o安回頭，卻只看見周容明一身長袍，也拿著行李跟了上來。一群人集在渡口，看著像是來送行的。
沈靜安心里一頓，這才明白了。
“你們也是今日走？”她開口。
周容明看了眼一旁悶不吭聲的周容玉，點了點頭。
沈靜安抬眸，卻只見他的目光也同樣一聲不吭的落在了她身上。
“保重。”她開口，聲音有些哽著喉嚨，算上上輩子，她卻是一并說了。
周容玉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保重?！币痪湓捄?，他便跟著周容明上了船。
沈靜安釋懷了，這一世，終究不同了。她最后看了眼這渡口，馬車的踢踏聲總能讓她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只是上輩子已成過眼云煙，眼前的事雖然不可置信。
回家，必然被父母唾棄，說她不守婦道，雖說沒有正式成婚，可也算是周家媳婦，隨意出門，已是被休棄的身份。在這個年代，這種婚姻天經(jīng)地義，她悔婚已是無顏見爹娘，可她實在不想經(jīng)歷一次上輩子的痛苦。
如果說她有虧欠的人，除了自己的爹娘，應(yīng)該還有一個人，就是不知道她現(xiàn)在還在不在津城，沈靜安看著窗外，淡淡的回憶著。
那一年，她還小，記得是在津城做女師傅的表姐勸服了父母。讓她放腳入學(xué)堂，她看著自己并沒有纏成功的小腳，心里一陣漣漪。。如果表姐還在，那她是不是可以去找她。。
也許是疲憊過后的輕松，讓她不知怎么的竟是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天卻已經(jīng)大亮。沈靜安哈了口熱氣，下了馬車。她記得小時候聽表姐說過，她在學(xué)堂教書。
學(xué)堂里面都是女學(xué)生，沈靜安看了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表姐。?！?
也許是人群中奇怪的目光，又或許是她一臉匆忙的樣子，沈靜安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徐芝聽到聲回頭，卻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柱子后，尚未看清?？傻人呓辞辶藖砣?，卻是嚇得手中的書噼里啪啦的全部掉了地上。
“安娘？”徐芝直愣愣的望著她。
沈靜安走了過去，有些淚意。要知道上輩子，自從出嫁后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這個從小對她視如己出的表姐，現(xiàn)在見到了，讓她怎能止的住眼淚。徐芝見沈靜安又是一身塵土，又是淚眼朦朧，立刻急道，“安娘，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嫁人了，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沈靜安咬著唇，努力止住落下的眼淚。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徐芝急得上前了一步，沈靜安的突然出現(xiàn)讓她整個人都懵了，更別提她此刻說出口的話了。
“這樣吧，我還有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你跟我回去，我再聽你慢慢說。”徐芝知道肯定出了事，不然她又怎么會千里迢迢找到了這兒。沈靜安點了點頭，陪著她忙完了今天的事情。幾分鐘后，鈴聲響起，她就隨著徐芝回了她的住所。
她的住所是離學(xué)堂不遠(yuǎn)的一個小四合院子。沈靜安知道，表姐自從幾年前丈夫去世后，就一直住在這里。
進(jìn)了門，落上鎖，徐芝拉著沈靜安直奔屋子?！鞍材铮瑒偛旁趯W(xué)堂不好說話，你現(xiàn)在總要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沈靜安看著有些惱火的徐芝，不由訕訕開口：“表姐，其實我是自己出來的，我不愿為周家新婦?！?
徐芝瞪大眼睛，似乎一時半刻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上下打量著沈靜安，目光炯炯，過了一會，等明白了事情，卻是拍桌子拍椅子也來不及了。
“安娘，你糊涂啊?。。 毙熘獠淮蛞惶巵恚m說周家并不是大門大戶，但好歹也算得上書香門第，和沈家配的上，她垂下眼看著風(fēng)塵仆仆的表妹，心中又苦澀起來。
是啊，這表妹她從小就喜歡，安安靜靜的不說，脾氣還是一等一的好，而且從小受的教育也不可能讓她做出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事來，這其中肯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沈靜安看徐芝這樣，安慰道：“表姐，并非我糊涂，只是周家少爺遠(yuǎn)出求學(xué)，我不愿等這么久?！?
“你可知道，你這么毅然決然的出了周家的門，就為棄婦，今后怎么也說不到好婆家的！”徐芝嘆了口氣。卻還是怒了。
沈靜安沒想到徐芝會這么生氣，想了想，她輕聲開口道，“表姐，我這輩子也沒想過嫁人的事。”
徐芝感覺自己腦中一片黑，她喘了口氣，喝了口水平復(fù)問：“你爹娘知道嗎？”
沈靜安搖了搖頭：“爹娘歲數(shù)大了，不能讓他們?yōu)榱宋业氖露傩摹！?
徐芝早就想到這一點，接著說：“安娘，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再怎么說，我都算你半個親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不愿嫁與周家少爺，這事出都有因，你如果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定是要將你送回去！”
沈靜安沒有說話，她看著徐芝，竟是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了。
沈靜安無奈的笑了笑，“我和周家少爺沒有緣分，從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徐芝聽后，臉色有些蒼白，她撫了撫沈靜安的手安慰道，“安娘，你可知如今的處境，現(xiàn)在雖說是新社會，可對女性的要求也是越來越高，你想過以后你如何自處，你的家人如何自處，會不會被他人笑話??？”
沈靜安聽到徐芝的一番話，沉默了，她怎么會沒有想到，她想了兩輩子，可是換來的是什么，從前，她想要相夫教子，做一個安守本分的女子，可現(xiàn)實帶給她的就是丈夫看不起她，而她自己也淪為了舊社會的產(chǎn)物，多么可笑，不讀書，沒有文化，竟是配不上那樣的男人了，而更加可笑的是，那個男人還是他從前的丈夫……
沈靜安嘆了口氣，她不是不愛讀書的，只是她從小被教育的方式就是出嫁從夫，可自從那天她見了許宓開始，她恨不得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她痛苦，她窺探著先生和那個女孩，他們才是活在陽光里的人……
“那如今你要怎樣！”
徐芝看著沈靜安蒼白無力的面孔，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表妹一時之間像是變了一個人，出嫁前她也曾經(jīng)去看過她，她安靜，內(nèi)斂，儼然就是一個深閨里的大小姐，可如今她變了，徐芝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她只知道，從前的安娘很普通，就像是聽從父母之命按部就班的一個舊社會女子，可現(xiàn)在的她，眼里閃爍其詞，似乎是經(jīng)歷了什么…
她又想到她從小讓她放腳的樣子……
軟軟糯糯的一個小丫頭，小小的腳被豬油摸了摸，清洗干凈后塞在大公雞血淋淋的肚子里，哭著鬧著叫她的名字，那個時候，她就心軟了，這么一個小丫頭，自己護(hù)著也沒什么不好的…
可是現(xiàn)在，她竟然從周家逃了出來，她有這個膽子也是苦了她了。
“那周家大少爺是不是對你不好？”
沈靜安聽后搖了搖頭，“不是，他很好?！?
“那為什么……”
“他要東渡三年，可這三年何嘗不是我的青春年華，我不愿！”
徐芝一聽這話，猛的愣住了，她支支吾吾的看著沈靜安，似乎沒有想到這種話會從安分守己的她嘴里說出來，就算是她再怎么抗拒這個地方給女性施加的壓力，卻也不會如此……
“安娘！”
沈靜安看著徐芝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心中也實在是無奈，她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這番話讓這個從小標(biāo)新立異的表姐都嚇了一跳，可她又何嘗不是為自己做打算呢，如果她繼續(xù)留在周家，難不成還要跟從前一樣，等著那一樣的結(jié)局嗎…
兩人面面相覷，直到門口的敲門身打斷了兩人的沉默。
徐芝看了眼沈靜安，自己走到門口，開了鎖打開了門。
“你是？”徐芝看著門口的清潤的少年奇怪的問道。
周容明禮貌的鞠了鞠，“請問沈小姐在嗎？我是周容明。”
“周容明…”徐芝奇怪的看了眼，突然腦子里一閃而過，“你是周家二少爺？”
周容明溫潤的點頭，“是…”
話音剛落，沈靜安就走了過來，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周容明，一下子愣住了。
“容明？”
周容明見沈靜安的確在這里，趕緊道，“嫂嫂，我們有事沒去成，這才來接你的。”
“………”
“出了什么事？”
她看了眼周容明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耐心的問。
周容明見她還是一副溫和的模樣，嘆了口氣，“母親突然發(fā)了病，還沒上船家里的管事就出來通知我們了，大哥和我都不放心，如今大夫都去了，大哥…讓我來接你…”
沈靜安沉默了，她站在那里，秀氣的眉微微皺起，似乎在思索著。
“大嫂……”周容明見沈靜安不說話，以為她不愿意。
“容明，我跟你回去見娘娘…”片刻后，沈靜安終于妥協(xié)。
她嘆了口氣，說到底周家老夫人出了事她也有一半的責(zé)任，兩個兒子?xùn)|渡，一個求來的兒媳婦不愿耗費青春等待，老夫人是氣病了。
周容明本以為事情不會有轉(zhuǎn)機(jī)，瞞著大哥過來，可沒想到沈家小姐竟然會同意。
徐芝見情況變成了這樣，也不好多挽留，只是看了沈靜安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回屋拿了她的包裹把他們一行人送上了火車。
沈靜安看著表姐離開的背影，問身邊的周容明，“容明，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周容明餓的前胸貼后背，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就趕過來了，這下聽沈靜安這么問，反而平靜的解釋起來。
“大哥說你有個表姐在這里，所以讓我來試試，沒想到還真找到了！”
沈靜安沒有說話，她看著窗外，不禁回憶起從前周容玉對她的態(tài)度，他從來不關(guān)心也不過問她的任何事情，這次叫她回去，按照他以往的性子，估計又是找她在他母親面前演一場戲，只是上輩子，他離開周家的時候，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演獨角戲，而他身邊有了許宓后，大概是根本不屑找她演了……
周容明望著沉默的沈靜安，一下子也覺得無從說起，他靜靜地看著自己這個大嫂，一頭青絲就這么隨意的挽在肩頭，雙耳上還戴著成親那天的白色珍珠墜子，火車上的陽光灑落在她的發(fā)絲上，也落在了她耳后的一顆朱砂痣上。
他心中一緊，嘴里的綠豆餅一下子被嗆到。
“咳……咳…”
沈靜安被周容明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頭，只看到他被綠豆餅嗆得滿臉通紅，嘴角還沾了一些碎屑，沈靜安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帕子，順帶著拍了拍他的后背。
周容玉僵住了，他的目光游移到了她手腕上的白玉鐲子上，那鐲子襯著她肌膚勝雪，周容明紅了耳朵，猛的轉(zhuǎn)過頭。
沈靜安把帕子放在桌上，“你自己擦了擦吧，吃東西怎么這么不小心?！?
周容明喉間動了動，壓抑的咽下一口水，忍住了心口那抹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