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云朝再次醒來,看見的又是很有醫院特色的天花板。
她實在不理解自己今年和醫院有什么緣分,但如果真有,那也是孽緣了。她五臟六腑還在隱隱疼痛著,根本不想動,干脆就這樣懶洋洋躺在床上。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陽光透過玻璃溫柔地灑進房間里,曬得被子暖暖的,蓋在身上舒服的很。
床頭放了一只本不應該在這個時節開放的西府海棠,顏色是從未見過的銀白色,倒是稀奇的很。不知不覺間,陸云朝又睡過去,直到再次醒來已經是天邊紅霞爛漫,落日藏進云里。淡紫色的的霞光從玻璃溜進來,淌了一地,如水輕柔。
也恰好這時護士進來了,她推著小車,上一層放著藥瓶,下面一層放著幾份盒飯。見陸云朝醒了,她也并不覺得驚訝。露在口罩外的雙眼笑起來,輕柔的聲音響起:“剛好你醒了,飯已經拿過來了。”她先換了藥瓶,陸云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輸著液。緊接著,她從一邊的柜子里掏出張床上小桌子,貼心的給陸云朝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有什么事兒,就按呼叫鈴哦。“護士指了指床頭的鈴鐺,陸云朝順著看去,看見了自己的手機。
等護士一關門,陸云朝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抓起手機就看消息。
班群里并沒有往天的熱鬧場景,反而沒幾個人發消息,倒有點清凈寂寞的感覺。寢室群里李合蘭發了書的照片,@陸云朝,說她的書放在那里,還有筆記的圖片。
感情這場不知道啥情況的混戰中,只有自己受傷了?
她又順著去翻QQ空間,看見還有幾個同學曬出自己在醫院的圖片,心里安心不少,還好倒霉蛋不止我一個。到時候再插進去上課也不會太尷尬。群體一切行動皆合理。
不然就陸云朝一個人進了醫院,那哪怕是會被笑四年。
不敢想不敢想。
隨后她去翻學校公眾號,發現學校推送了一條推文,內容大概意思是昨天只是一場結訓驚喜,很高興同學們具有自主抗爭意識,希望在之后的學習生活中將這種精神貫徹落實好云云。
說實在,昨晚只要是沖上了玉山研究院的學生,都不會相信這一條推文。看不見的敵人可畏是下了死手,真槍實彈真打。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說有人控制著局面,才沒出現慘劇,不然就憑借他們這剛學會開槍不久的實力,完全是送菜,送人頭。
怎么會以毀滅玉山研究院的代價弄什么結訓驚喜。
在這背后肯定有陸云朝她們看不見的東西存在。
輔導員給陸云朝發了消息,讓她好生休養,上課不著急的。她自己也覺得確實不用著急,畢竟她還沒那么大的毅力拖著一身痛去上課。
正想著和林存真報個平安,病房門就被推開了。來的人是季北澤,她上身穿著寬松的黑襯衫,襯得脖頸處的皮膚越發白嫩細膩。頭發松松散散用了個發圈挽住,不太規整,也不太過散漫。她神情還是那么漠視全世界,拎著一袋葡萄,感覺就像時刻做好上戰場的準備一樣,葡萄就會在開戰的一瞬間立刻成為她的武器。
季北澤關上門,看見陸云朝醒了卻還在玩手機沒吃飯,不自覺皺起眉頭:“怎么還不吃飯?”這個時候的她頗有點教導主任的感覺。陸云朝看著季北澤訕笑,手上飛快盲打給林存真發了幾條消息,關上屏幕,狡辯道:“這不是正準備吃嘛。”
看的出,季北澤對陸云朝的行為感覺到很無語,沒說話,從病床頭那個柜子里拖出一個果盤,去洗葡萄了。洗完葡萄回來,看見陸云朝終于乖乖吃飯,這才一點一點松開眉頭。拉過板凳,坐在陸云朝床邊。
她也不說話,也不玩手機,就單純看病床尾瓷磚上流淌著的霞光。
陸云朝咽下最后一口飯,看季北澤還是在望著那片霞光出聲,幾下收拾了盒子扔進垃圾桶,伸手去摸床頭柜上那盤葡萄。
沒有水果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也許是陸云朝拿水果的動靜太大,季北澤這才如夢初醒一般轉過頭看陸云朝。她看了幾秒陸云朝,也沒說什么話。就在陸云朝已經在心里檢討自己有那些罪行的時候,她終于大發慈悲開口了:“這幾天你就好好休息,上課那些你不用擔心。”然后起身飄飄然離開了。
陸云朝咽下葡萄果肉,清潤的果汁劃過喉嚨一直淌進身體內,帶來一絲絲涼意。雖然不明白季北澤為什么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但陸云朝挺感謝她還能抽出時間來看自己的。
而這邊,季北澤出了病房門,醫學院第一部與第二部之間聯通的走廊,抵達第一部一號房。她沒敲門直接推門而進,看見李曉澐正獨自站在房間里。她背靠攏好窗簾的的窗玻璃,面向著那一排排白布所覆蓋的熟悉的面容。依舊一身白衣黑裙,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左肩頭的麻花辮也像是知曉主人心事一般,有點灰蒙暗淡。
“校長。”季北澤最后還是選擇驚動了她,“沈臨清情況已經好轉,明天就能醒了。”
李曉澐抬起頭來沖季北澤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隨即走到門口拍了拍季北澤的肩膀:“再看幾眼吧,明天,他們家里人就會帶走。”話落,李曉澐離開了。
隨著門關上的聲響,季北澤這個木偶人這才像注入靈魂一般蘇醒,挪動著腳步,走到那位前。昨晚犧牲的二十一名學生中,事實上是有三位老師的。其中一位名叫趙清和的正是季北澤的老師。
季北澤在他身邊佇立良久,最后還是沒有選擇揭開那一層薄薄的白麻布。
在一旁的冊子上密密麻麻寫著名字。
簡和、顧存、趙清和、容朔、李誠謹、陳桂蘭、楊述、何興平、張窈、藍稞、陸嫣、陳碧英、趙鷹鳴、祝擇端、梁平、任雪蘭、王榮安、霍冬、李昶、張海堂、張海棠、張寧山、李清荷、吳浪、何婷、周延。
半夜,陸云朝被熱醒了,喉嚨處一片干渴,燒的心底慌。她從被子下摸出手去夠床頭的水杯,可能是意識還在迷蒙的原因,身體不聽使喚,摸半天也沒有摸著,倒是把陸云朝的睡意氣跑了干凈。揚手掀開被子,探出半個身子去夠水杯。
今天月色很亮,輕柔如水淌進病房內,照的病房中的一景一物都分外清晰。也是這時陸云朝才發現,她的隔壁床正睡著下午時才看見過的季北澤。
她竟然沒有回寢室睡覺?
季北澤沒有蓋被子,只是穿著單薄的夏衣側躺在病床上。面色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蒼白,眉頭也不自覺微微蹙起,額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汗。陸云朝在心底嘆息一聲,小心扯了幾張紙,輕手輕腳下床給季北澤擦去細汗。隨后從床尾把被子拆開,給季北澤披上。這一切陸云朝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響聲就把季北澤驚醒。
正當陸云朝蓋好被子準備撤離之時,季北澤突然抓住了陸云朝的手。她的手就像是寒冬臘月還在冰窖里凍了一夜死的,猛地被抓住,寒意直往上竄凍得陸云朝發抖。陸云朝附身想把她的手輕輕拉開,卻聽見季北澤細弱的呼聲:“老師。”
陸云朝一向不靈光的腦子在這一刻忽然高速運轉起來,瞬間聯想到了被焚毀的玉山研究院。這么一場大禍,誰知道有沒有人員傷亡。欸。
她在心底里嘆息,最終還是沒有拉開季北澤的手,騰出另一只手去拿水杯喝了幾口水,翻身上床。好在兩個病床挨的比較近,倒是和平時睡覺把手揚出被子外沒有什么區別。就是不知道這家伙怎么不蓋被子就睡著了,不會發燒了吧。
想到這里陸云朝睡意全無,又翻身起來伸出另只手探了探季北澤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燙。她復又倒進病床里,感覺自己今晚應該是睡不著了。被季北澤抓住的手上的寒意直往身體里鉆進來,有點凍人,但是涼了點她心底不知緣何升起來的火。
不會自己發燒了吧?想著想著,陸云朝還是撐不住睡著了。
病床頭的柜子上,那支銀白色西府海棠還在盛放著,在月光輕紗籠罩之下越發顯得神秘。
第二天,陸云朝醒來已經是大中午了。日已至中空,空氣里滿是燥熱。陸云朝揉了揉自己有點疼的額頭,坐起身來,才發現被子早就被自己抖到了腳底下堆著。而另一邊的病床整理的干干凈凈,被子也疊的很是齊整放在了原處。
要不是昨晚確切的體會到了季北澤的冰冷,陸云朝幾乎以為是自己錯覺。
說曹操曹操到,季北澤下一刻就推門而入。臂彎抱著幾本書,手上拎著盒飯和幾串葡萄。
她今天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看起來像是直接從這里就過去上課了。
見陸云朝醒了,她倒是沒什么驚訝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著個臉,把書放下。給陸云朝撐了個小桌子,把盒飯打開,放到桌子上。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是陸云朝知道這是喊自己吃飯的意思。干脆利落說了聲:“謝謝。”然后撕開筷子吃飯。吃了第一口,陸云朝就知道這不是食堂的手藝。
這么久,這是陸云朝覺得最好吃的菜。她吃飯時抽空看了眼季北澤,就看見她輕車熟路去洗葡萄了。說實在的,陸云朝現在還是沒想明白,昨晚季北澤怎么會睡在自己旁邊病床上。但她也沒有想法多問,畢竟這是人家的個人隱私。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季北澤目前所展現的實力讓陸云朝沒把握能在惹惱了季北澤之后全身而退。
等陸云朝吃完飯,正題終于來了。季北澤把抱著的書交給陸云朝:”這是這幾天上課的書,筆記李合蘭會發群里的,好好學習。”
好家伙。
陸云朝忍不住嘴角抽搐。她還沒有有毅力到修養的時候還學習。但是她又不能拒絕季北澤的好意只好忍著內心的吐槽接過書說了謝謝。然后她發現這人還貼心的夾了個全新的筆記本在里面,順帶著放了幾支筆。黑筆紅筆熒光筆,算是很全面了。
“謝謝。”陸云朝扯出笑來道謝。
季北澤說了句“不客氣”,隨后離開了病房,只留下陸云朝在病房內無能狂怒。
正是陽光好的時候,走廊上一片金光燦爛。季北澤獨自走過走廊,發絲在空中閃著金光。瓷白臉龐全然沐浴在金光之下,襯的那雙黑曜石一般的雙眼越發明亮起來。她走到一號房的時候,正是家屬來接人的時候。李曉澐沒有靠的太近,只在立柱邊站著,一言不發。在這之前她已經和家屬溝通過了,多少有點心力憔悴,但這些都沒有表現出來。
季北澤也沒有上前,隔得很遠,只能勉強看清人臉。隔著人來人往,季北澤和李曉澐對視上了。李曉澐輕輕抬起一點下頜,季北澤便知道自己的老師還沒有走,便在那里耐心等候著。
醫院內這時沉默的讓人覺得壓抑,想著有一萬座大山壓在肩膀上,呼吸不過來。偶爾從心底里呼出的哭泣聲,更如一聲聲利劍,扎的人心口痛。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接著他們的親人離開。
等一切安靜下來,又走進來兩位。一位是三四十歲模樣的男子,穿著中山裝,微留著胡茬,行走之間頗有點古樸之風。另一位是十五六歲的少男,穿著再尋常不過的襯衫,垂著頭慢慢靠近。是老師趙清和的哥哥崔巖松以及老師的獨子趙濯纓。
季北澤也上前,和他們一同進入一號房,接了趙清和出來。然后一直送出醫學院第一部,送到車上,目送他們遠去。他們會抵達老師的故鄉南都,然后將老師安置在那里。
南都是個好地方,比玉山這里的刀光劍影好多了。
趙濯纓應該也要上高中了,做個普通人挺好的。
季北澤垂下眼簾,轉身走回醫學院第一部。
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資格講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