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年,戰火席卷滬市。
我隨學校長途跋涉,內遷至重慶。
足跡踏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
與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形象相差甚遠。
曾經心里只有家宅小事的姑娘,終于走出了困住她前半生的府宅。
由于日機轟炸,校舍房屋經常被炸毀,學校復課艱難。
我得了空閑就去軍區醫院幫忙,那里傷員不斷,醫療人員緊缺。
某日,我如往常般在醫院救助傷員。
簾子被撩起,進來了一個小戰士。
小戰士約莫只有十六七歲,臉上一片黢黑,軍服也被炸的不成樣子。
他是左臂受傷,彈孔洞穿了整個左臂,再遲一點救治恐怕就只能截肢了。
如今,我處理和包扎傷口已經很熟練了,動作嫻熟,完全沒有牽扯到小戰士的傷口。
他受了這么重的傷,此刻竟還有閑心調笑。
「護士姐姐,還好傷的不是右手,不然可就耽誤我拿槍啦。」
小戰士咧著口大白牙沖我笑。
我的眼眶卻莫名地紅了。
又過了幾年,我在學校翻閱日報。
報紙頭條的標題格外引人注目。
集團軍副司令許暉中將于前線指揮作戰時,日軍敵機突襲,炸彈在身旁爆炸,壯烈殉國。
握著報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無力地埋頭趴在桌面上,淚水一點一點地涌出來。
往后,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熊熊戰火終于到了燃盡的那一日,我們的國家擊退了侵略者,迎接了新生。
學校又重新遷回了滬市。
城市千瘡百孔,學校的舊址早已在空襲時被炸毀,萬事百廢待興。
我幫校史館撰寫在抗戰中英勇犧牲的學生烈士名錄。
有很多熟悉的名字。
一張張鮮活的面龐皆化作我筆下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
可當我重新站上講堂。
臺下又有無數張朝氣蓬勃的面龐,求知若渴地聽講,準備去建設新的中國。
我在講堂上站了一年又一年。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火種。
曾經的舊社會女性,也許已然成為了新時代的火炬。
這些年走南闖北,我一直不放棄,尋找著沈聞的蹤跡。
只是隨著王掌柜和其他知情同志的犧牲,消息越來越少,直至徹底失聯。
沈家伯父伯母相繼因病去世,臨終前也沒機會再見他一眼。
自欺欺人也好,畫地為牢也罷,我堅信,他終究是會回來的。
這里是他的故土,有他的父母親人,有他未過門的妻子。
又是一年清明節,細雨蒙蒙的天氣,我撐傘前往烈士陵園。
我的頭發已經花白,身形略顯佝僂。
臉頰上戴了副細框的近視眼鏡,長時間的夜間寫作對視力的損傷極大。
父親和阿蕓后來都被葬在了這里。
我每年都會來看他們。
這次學校組織了掃墓活動,我作為烈士遺孀,慢慢跟在學生們后頭,一道鞠躬獻花。
經過了數不清的墓碑,獻了數不清的花。
直到瞧見墓碑上出現了“沈聞”二字。
我忙直起背脊,湊近了碑石,看清了生卒年月。
生時,對的上,是他。
卒日.卒日.原來早在民國三十一年,他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間。
我緩緩蹲下身子,屈著腰,擦拭他墓碑上的灰塵。
墓志銘寫道,沈聞,滬市人,民國三十一年抗擊敵軍時被流彈擊中,不幸身亡,壯烈殉國,時年二十七歲,榮歸故里。
榮歸,故里。
腕間的玉鐲輕輕扣擊在碑面上,好似在訴說著什么。
阿聞。
終于找到你了。
我們視線所及的當下,曾是過去遙不可及的未來。
倘若你能親眼看到如今的盛世,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