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十八靠著藥材堆往回趕,她這一來一回竟花了整整一日,如今都半夜了才到藥鋪。
所幸這幾日救治傷者,白老先生那還亮著燈,讓她不至于太害怕。
她扛著一大口袋混著土味的干草往屋里大步邁去,“先生!你可沒告訴我你這單子列的這么長,這趕了大半日才……”
外堂的躺椅上斜靠著個瘦長的青年人,似乎被她吵醒,正瞇眼看過來。
一張白玉般的面龐離貌美還少些血色,滿頭青絲倒是打理的一絲不亂,那雙慵懶帶著不悅的眸子在看到她的瞬間變了神情,帶著溫和示弱的笑意。
看他衣衫規整不似難民,捻十八頓時噤聲,心中一瞬警惕起來,卻又想起自己從未在江湖中露過臉,且前塵已死,并無人能再威脅她。
“這位…公子?是?”她試探著詢問。
青年人從躺椅上掙扎起身,向她規矩行了一禮:“在下,謝惜年,路至此處犯了舊疾,在此借宿一晚。”
正好在醫館前面,舊疾犯得可真是地方……
白老先生也抱著床棉套子走了過來,見是她回來忙將棉套放在躺椅上,去接捻十八肩頭的草繩袋子。
“這是我的徒弟,她叫捻十八,你喊她十八就行。”說著將束口的繩解開,借著燈光看藥材的成色。
捻十八拱了拱手算是回禮,就轉過頭去與白老先生道:“這些藥材是佟老板幫著我挑的,我覺得成色還行,你看看行不行。”
白老先生在嘴里嚼了兩口,眉間的皺紋深了幾分,吐了兩口沫子才滿意點頭道:“嗯,不錯,不錯。”
“行,那我就卸車了。”捻十八也很歡喜自己這趟活總算不負所托,一撩簾子就跑了出去。
謝惜年將棉套疊好放在一旁,問道:“老先生,這次進的藥材有多少袋?”
“不多,也就十幾袋。”
“十幾袋?”謝惜年有些吃驚,這樣大的大包,十幾袋居然都是那個姑娘弄回來的?
“對啊,這次,大家傷的重,就這十幾袋,都不一定能用幾天。”白老先生拖著袋子往墻邊靠,有些咬牙切齒。
“不是,在下的意思是,那么多袋子的藥材就讓捻姑娘一個人搬?”
白老先生氣喘吁吁地將大包靠在墻邊,看著他反問:“不然呢,你……難道……咳咳咳……讓老夫……搬嗎?”
謝惜年看著扶著墻邊換氣的白胡子老頭,又看看外面一身灰敗破棉絮的瘦弱少女,突然發現自己一個病人居然是這里最有力量的人。
“在下雖有舊疾,卻畢竟是男子,我去幫十八姑娘。”謝惜年起身撩簾子出去。
身后白老先生又似乎緩好了氣,身子韌得像不老青松,語氣悠悠:“讓她干干活,累了好睡覺嘛。”
*
十幾袋藥草一進來,整個外堂都擠起來,捻十八心滿意足地看著周圍,松了口氣,將濕帕子遞給謝惜年:“公子擦擦手吧。”
“你不必叫我公子,我不過是個落魄窮途之人。”謝惜年接過帕子,卻只擦了兩下手,就將帕子放回水盆里。
捻十八不禁疑問:“公子不擦擦臉嗎?”
謝惜年一笑:“不必了,我一會去洗洗就好。”
捻十八跟著一笑:“你衣著、談吐都像個落魄書生,可這大冬日的,寧愿自己去撲冰水洗臉也不用我給你備的帕子,窮途落魄之人,卻是這般講究。”
謝惜年聽出這話里的探究之意,拱手道:“姑娘多心了,在下并非嫌棄,而是怕自己臟了姑娘的帕子,且男女授受不親,在下也是為了姑娘清譽著想。”
“嗯,”捻十八點頭一臉了然:“你聽聽,這話多么正義凜然,可惜,我不愛聽這些。你手上雖有薄繭,卻保養得宜,更無臟污沾染,”她伸出自己的手,向謝惜年攤了攤,道:“我這雙手只不過做了幾個月的粗活,就臟成這樣,洗都洗不出來。公子,我叫你一聲公子,你還不明白嗎?”
謝惜年心中驚了一下,眼前少女神情冷淡,身上無一不透露著潦草,可卻有如此警惕細致的心思,元粟說的不錯,這女子不似表面看著單純。
但想元粟辦事還不至于被輕易看破,這話多半是在詐他。
他輕笑一聲:“姑娘觀察如此細微,是不放心在下,想讓在下交代清楚來歷身世嗎?”
捻十八將帕子擰了一擰,又把凍得發疼的手在溫水里浸個不停,聽見這話頭都不抬地道:“不必,公子真實來歷我并不在意,只是這里是治病救人的清凈地方,公子看起來并無大礙,還請趁早離開。”
“在下并非刻意隱瞞,不過是因為身世實在羞慚,我本新都貴族,可惜父親好色,母親早逝,在下與家里一時不睦便離家出走了。如今落魄至此,我怕家中知曉,才不曾提起,可我如今當真是無處可去,舊宮那場火把我的住處也燒了,我身無分文又宿疾纏身,實在是艱難。”
謝惜年說的可憐,聲音又如青禾一般潤潤循循,引得捻十八倒信了兩分。
她抬眼打量這個瘦弱的青年人,方才沒仔細看,如今再看倒是個好樣貌,那雙眼睛,格外好看,閃著細碎的光,好似純質無甚攻擊力,叫人忍不住就信了三分。
去年,有人用比這還要脆弱惹人憐的人來誘她,她心軟了那一次,險些萬劫不復。
“公子長得好,也很懂示弱。可惜我并非心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