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
01 雨山
林修文離開海島的時候,筆名“江南”的留美作家劉宜良正在創作《蔣經國傳》,島內情報局局長汪希苓正忙于請人給他帶話,要求其停下手中的寫作。
1980年前后五年都是多事之秋,高層人物自然沒有心思關心林修文這一次性命攸關的空投任務。
他只有教官譚雨山送行,譚雨山對他說:“過了這片海峽,是兄弟,還是敵人,你可以自己選。”
林修文的臉色一如往常冷酷,看不出他到底聽沒聽明白譚教官的意思。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可以殺的人,一種是可以殺我的人,沒有兄弟,也沒有敵人。”
譚雨山慢慢咀嚼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看著林修文的臉,林修文的眉毛有些細長,和海島上大部分男子相比,他的眉毛太細太長了些,眉梢又很尖,尖得像可以扎死人的鋒刃。他的五官很鋒利,他的身板很挺拔,背立得直直,腿并得直直,這是一種可以為了榮譽獻出生命的軍人氣質。
譚雨山那精悍的眼睜得大大的,眉骨上雜亂的眉毛因此而舒展。他對眼前的杰作很滿意,他帶訓過很多學員,林修文是他比較滿意的一個。他用了一段時間,終于把小混混林修文鍛造成了一柄殺人的劍。
只會殺人的劍,自然也就無所謂有無思想。
譚雨山已經老了,彼時他隨著最后一批陸軍從海峽那頭來到海島,還滿腔熱血,想象著很快就能隨“領袖”打回大陸去,屆時他就可以回歸故土。
可是,時勢和命運往往并不為個人的意志所轉移,他只能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培養的年輕人身上。
曾經的街頭混混林修文,這個沒有希望的年輕人,就是他譚雨山的希望之一。
林修文即將通過一次空投,定點降落在緬甸和中國大陸交界的一個地方。
那里是熱帶雨林,生存環境很殘酷。
譚雨山教官并不擔心,因為他知道,林修文是這近十年來,情報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他可以在任何環境里生存下來,并且完成任務。譚雨山和他有著超越一般師徒的恩義,甚至可以說是忘年交。
譚雨山平時話很少,所以朋友也少。
人和人交往,有時候并不需要太多的表達。
同樣的人,同樣的風格,很容易就成為朋友。
現在譚雨山的朋友林修文即將離去,他的心情是復雜的,平時不愛多說話的他,此刻內心卻突然有很多話想說。他又怕自己說得太多,讓自己在學員心中的形象丟了分。
但是,林修文對于此次空投,并不如何在意,相反,較之枯燥的情報學校生活,他覺得自己終于能夠出師,這可真是新的人生篇章。
林修文握拳的手指節有些發白,他有一絲絲激動。
譚雨山教官告訴他:“當你降落到指定地點之后,你的名字就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將會遇到很多威脅你生命的人和事,你可以殺人,可以消滅他們!你需要做的,是忘記一切和過去有關的事,你記住,你就是工具,你就是刀,你就是劍,你就是‘領袖’釘在中國大陸后方的一枚棋子,你要配合所有統一部署的‘光復’行動。你的代號,叫作‘寒鴉’。”
孤帆遠,寒鴉鳴。
這怎么聽著都不像是一個吉利的代號。
二十二歲的林修文,摸著自己的軍銜和徽章,看了一眼海岸的浪濤,呼吸有些起伏。他從小被人看不起,混吃,混喝,混街頭,成了混混,幸好譚雨山教官發現了他,啟蒙了他,將他帶入了情報學校。
情報學校位于海島陽明山上,又叫“陸官學院”。在那里,林修文經歷了殘酷而非人的訓練,這些訓練讓他變得強大起來,他堅信自己已經可以擔負起“黨國”交給自己的一切任務,他需要去證明自己。
情報學院的年輕人在訓練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要進行抽簽,以決定執行特別任務。
林修文抽中了敢死簽,去執行“空投突襲任務”。
沒有人知道,他那么急著去大陸,是因為他還有一件極其私人的事要辦。他一直懷疑,自己的哥哥林修武還活著,就活在大陸的某個地方。
他問譚教官:“是不是我過去了,你們就能幫忙找到我哥哥?”
他的哥哥林修武,是最早一批被空投到中緬邊境執行“反攻任務”的學員。如果說林修文是十年來情報學校最優秀的學生,那么林修武就是十年前最冷酷的殺手。
譚教官愣了一愣,他知道這一直是林修文的心結,他說:“相信我。”
停機坪的美式飛機已經開始做最后的起飛準備,除了林修文之外的另外五名特種情報隊隊員已經準備就位。
強烈的海風吹動林修文的頭發,他的衣擺扎得很緊,但因為衣服的縫隙里吹進了風,這身緊湊的學員軍服變得像鼓起的球。
林修文問:“教官,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
譚雨山教官沒有說話,他的眼里已經噙滿了淚花。
這是他第一次,因為送走學員而感觸萬千。
他送走過那么多學員,可是沒有人回來。
在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老了。
林修文察覺到譚雨山的猶豫,問道:“你說我可以有選擇?”
譚雨山愣了一愣,道:“我是說……不,我沒說。”
林修文道:“你有猶豫?”
譚雨山正色道:“沒有。”
林修文直直地盯著譚雨山,道:“不,你有害怕。我的心理課程是你教的,你騙不了我。”
譚雨山嘆了一口氣,道:“我送走了許多人。”
林修文道:“他們都沒有回來。”
譚雨山道:“你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
林修文道:“滇緬地區。”
譚雨山道:“你可知道為什么?”
林修文站得筆直,全身像被灌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像背誦軍規一樣說道:“因為‘領袖’需要我們,需要我們在后方發揮作用!那里還遺留有我們的子弟,他們不是孤軍,他們還有我們!我們就是他們源源不斷的支撐!”
譚雨山緩緩道:“‘四國會議’以后,這些年國際形勢變化,滇緬孤軍已經陸續撤回島內。但實際上,‘黨國’仍有遺留在滇緬的隊伍,加之土著擺夷族可供組織動員,過去一段時間,確是我們在滇緬地區的全盛時期,‘鎮邊’‘劍南’‘天柱’等行動,都形成了對云南邊境村莊、城鎮的突襲攻打之勢。”
林修文道:“可是現在不樂觀?”
譚雨山冷冷道:“你從何處看出來的?”
林修文道:“從教官你的猶豫里!”
譚雨山面露慍色道:“別在我面前耍小聰明!我對‘黨國’沒有猶豫!”
林修文正色道:“是。”
譚雨山心里知道,自己的色厲內荏已經被眼前這個得意弟子看穿,他譚雨山對“黨國”、對“領袖”沒有猶豫,可是對于整個形勢,他心里是清楚的。這幾年,大陸和緬甸政府不斷密切合作,夾擊滇緬地區的“反攻勢力”,臺島在滇緬地區的情報工作已經逐漸式微。
所謂的“反攻軍”已經很難在滇緬地區掀起大浪,譚雨山有時候會問自己,憑著這樣日復一日地派遣年輕人去執行一些不入流的暗殺、破壞、滲透活動,就能“反攻”了?
“領袖”念念不忘的“反攻”,憑著一些點位上的特務工作,就能實現了?
每當產生這樣質疑的念頭時,譚雨山都會立刻剎車,把危險的思想打住,他需要做的,是服從命令。
送走林修文對譚雨山來說,跟送走別的年輕人不大一樣。
譚雨山教官想起他和林修文初識的過程。
林修文是在一場打架的過程中被譚教官逮住的,在被譚教官胖揍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因為一場打架而改變。
他連譚教官的拳腳都沒看清,就直接被兩拳放倒。他事后細細琢磨過,不對,是一拳放倒,譚教官的第一拳是虛招。
當時林修文只見到譚教官的袖子一甩,他下意識地要招架,然而譚教官的另一只拳頭已經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從側面打了過來。
倒地的林修文睜大了眼睛,內心的震撼和驚訝大過了身體的疼痛。
林修文驚訝的地方在于,在這個眷村周圍,竟然有人比他還能打!除了他已經失聯的哥哥林修武,他就是這遠近內外的打架王。
雙方開始干架前,大家都在一個錄像廳看電視。所謂錄像廳,也不過是大家擠在一起看電視,因為那個時候不是家家戶戶都有電視。而在1982年的春天,一部香港的電視連續劇引發了島內的觀影熱潮。
這部劇到底有多火?整個島內車輛停擺,民眾駐足,商家關門,偷盜停業,治安驟好,滿街都是主演的海報,飯店招牌全都改成了劇中人物的名字,連出殯都是片尾曲——“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這部連續劇叫《楚留香傳奇》,主演是鄭少秋。
林修文帶著自己的小兄弟和小女生正在看鄭少秋,三人遇到了一幫兵痞,兵痞沖著林修文一行中的女伴吹口哨,還喊出侮辱性的稱號,于是雙方就動手打了起來。
說實話,對于林修文來說,打架是家常便飯。他出生在高雄的眷村,這個地方的人很多都是隨著當年國民黨敗退過來的軍官。這些人被島內居民稱作“外省人”,后來有個外號叫“芋仔”。這些人因為生活習性上的種種原因,和島內本省人有著天然隔膜。這些“芋仔”又給本省人起了外號叫“番薯”。
林修文就是典型的“小芋仔”,他祖籍是四川成都,他的父親是國民黨從四川敗退的最后一批兵,到了海島之后,“上官”給他父親發了一張“忠勇土地證”,等到“反攻”勝利后,可以分到土地。外省人和本省人在交往中有很大問題,當時的海島有著莫名的排外情緒,外省人娶妻生子都成問題。
因此,在“小芋仔”當中的女生,是很受保護的。那群兵痞調戲一個女生,導致雙方直接干架。
林修文打敗了那群兵痞,那群兵痞隨即去搬來救兵,也就是教官譚雨山。
林修文起初根本沒把譚雨山放在眼里,畢竟這人看起來就是個癆病鬼似的阿土伯嘛。
十秒鐘后,他就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了代價。林修文被譚雨山打倒之后,迅速彈了起來,和譚雨山扭打在了一起。林修文那種打起架來不要命的狠勁,真是和他的名字有著巨大的反差。
譚雨山施展拳腳,和林修文斗到一處,林修文被擊倒六次,爬起六次,直到最后譚雨山一記手刀切中林修文面側的迷走神經,直接瓦解林修文的所有戰斗力。
林修文像泥一樣癱在地上。
譚雨山掏出腰間的軍刀,抵住了林修文的脖子,一只手按住林修文的腦袋,問:“你服不服?”
林修文恐懼地點頭,太厲害了,這真是自己見過的最能打的人。
譚雨山又問:“你是不是就是這一帶的打架王?”
林修文正要點頭,立刻又搖頭,自己都被打趴下了,怎么還好意思自稱打架王?
譚雨山冷冷笑道:“說起打架,你也算是一號人物了。”
林修文沉吟半晌,道:“我比不了你。”
譚雨山道:“你可知道為什么?”
林修文奇道:“為什么?”
譚雨山一字字道:“因為我從來不打架。”
林修文眼睛瞪大,說:“我不明白。”
譚雨山道:“我從不打架,打架不過是比誰的力氣大,比誰更狠,這和狗有什么分別?大家又不是狗,為什么要互相咬來咬去?”
林修文怒道:“你罵我是狗!”
譚雨山冷笑道:“是了,照你這樣打下去,就算打遍了高雄,也不過是條兇狠的狗。”
林修文掙扎了一下,譚雨山用力地按住他,他只覺得鼻子嘴巴里都是泥土的味兒。
林修文大喊:“我不是狗!”
譚雨山笑了,道:“那你要不要跟我學?”
林修文喊道:“學什么學!你不是說你從不打架?”
譚雨山冷哼了一聲,道:“是。”
他頓了一頓,接著道:“我只殺人。”
林修文渾身打了個冷戰,眼前這阿土伯,每招每式都直擊要害,這根本不是打架的路數!
林修文喃喃道:“你憑什么這么狂……”
驀地,他一把抓住譚雨山握刀的手,用力往自己胸口插去。
他要自戕!
譚雨山始料未及,這小子竟然寧為玉碎!
條件反射之下,譚雨山用力地回拉,就在這時,林修文突然松手,反推譚雨山。譚雨山身形向后一仰,隨即只覺眼前一晃,臉部就被重重捶了一拳,他被干翻在地,痛得急火攻心。
譚雨山定了定神,看見林修文已經撿起了那把軍刀,放在手中掂玩,神情桀驁。
林修文訕笑道:“你不是說你只殺人?”
譚雨山冷冷道:“你信不信我今日真的殺了你?”
林修文道:“不信。”
譚雨山道:“為什么不信?你認為你能打過我?”
林修文道:“我們為什么要打?你不是才說過,只有狗才相互咬來咬去。”
譚雨山道:“你不是狗?”
林修文道:“我不是。”
譚雨山道:“哦?”
林修文道:“所以只有我奪刀自戕,你才會中計。”
譚雨山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殺你?”
林修文道:“你如果要殺我,你第四拳就可以將我脾臟擊破,我早就死了。”
譚雨山眼睛亮了起來,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
林修文嘆了口氣,指著譚雨山右胸的徽章,上面寫著“陸官學院”,說道:“我哥哥叫林修武,他有和你一樣的徽章。”
林修文指著一旁看熱鬧的兵痞——這場斗毆歸根到底,是因這幫人調戲少女而起——道:“一個只會殺人的人,怎么可能幫他們這樣的人出頭?”
譚雨山道:“是。”
林修文又道:“你出現在這里,不是來看《楚留香》的。”
譚雨山道:“是。”
林修文道:“那就只有一個目的。”
譚雨山目光灼灼,道:“你說說看,答對就合格。”
林修文一字字道:“你就是來找我的!”
譚雨山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此子跟人動手,有一股拼命的狠勁,但是在糾纏打斗過程中,居然頭腦如此清楚,不但觀察入微,審時度勢,更關鍵的是他料定自己不會殺他,竟然自戕誘敵,然后反擊自己。
夠狠,夠狡黠,夠心細,夠大膽!譚雨山要找的人,就是他!
譚雨山站起身來,道:“是,我就是來找你的。”
林修文問道:“為什么?”
眼前的譚雨山從制服規格和身手氣度來說,都顯現出他是一個非凡人物。
林修文搞不懂,像自己這樣的街頭混混,怎么就驚動了這樣的大人物?
譚雨山一字字道:“因為你是林修武的弟弟。林修武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可是,他失聯了。”
林修武失聯了。
根據多年的經驗來看,林修武多半已經陣亡。把哥哥送進了戰場煉獄,又要把弟弟送去,人稱鐵面教官的譚雨山,也不免心有戚戚。
海風將譚雨山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他看見林修文的嘴角掛著一絲狡黠。
林修文笑道:“教官,你怕我也會失聯?”
譚雨山道:“對。”
林修文道:“你對我沒信心?”
譚雨山道:“是對手很強大。”
林修文面色凝重起來,他知道譚雨山的風格,譚雨山雖然只是情報學校的教官,卻是老資格了,幾任局座都得給他幾分薄面,這足以說明此人的能耐之大。
譚雨山神色也凝重起來,說道:“你過去之后,一定要小心一個人。”
林修文被他氣場所懾,整個人也緊張起來,問道:“誰?”
譚雨山道:“這個人是大陸方面在邊境從事反諜反特的干將,根據敵內的情報來看,此人能耐很大,我們有不下三十人落入他的手里。”
林修文訝道:“三十人?”
譚雨山道:“對,三十人,這三十人無一不是‘反攻隊’的精英。”
林修文道:“這人的資料有嗎?”
譚雨山道:“暫時沒有詳細情報,只知道他外號‘谷雨’。”谷雨?
林修文問道:“就是二十四節氣那兩個字?”
譚雨山道:“是。”
這可真是個寓意豐收的名字。
譚雨山接著道:“你一定要小心他,千萬小心,我甚至懷疑你哥哥林修武失聯也和他有關。一旦我們敵內情報查清他的身份,你又有機會出手,你一定要先干掉他,否則……”
林修文道:“否則就是他干掉我?”
譚雨山嘆口氣道:“否則你將是我回不來的第七十九名學生。”
林修文長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海風都吸入自己的身體里,隨后他又長長地吐出,像是宣誓一樣神色凝重。
他一字字說道:“放心,我一定干掉這個‘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