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城西街,吵嚷一片,陳阿大捂著被釵子劃傷的胳膊,拖拽著被捆綁的云芝。
街邊百姓議論紛紛,無非是在說云芝不守婦德,竟然刺傷夫君。
崔瑜并未直接出面制止,她站在人群中,瞥了眼祁唯安,祁唯安按照崔瑜方才囑咐的,上前攔住了陳阿大一行。
“光天化日,你居然強搶民女,還不放下她!”祁唯安身高八尺,因常年習武,又是侍衛,皮膚不比中都城的公子郎君白嫩,反倒是多了些戍邊將領才有的風沙之氣。他一站在那兒,便令人望而生畏。
陳阿大被祁唯安的模樣嚇到,他也是個會看眼色的人,見祁唯安器宇不凡,衣著雖說不算上好的綢緞,那明眼人也能看出是難得的布料,怕不是一般人。
何況,祁唯安腰間還別著把劍。
“郎君誤會了,這是我家新婦,我不是強搶民女。”
祁唯安冷笑:“你的模樣,怕是不惑之年了,這女娘子才多大,及笄了嗎?”
云芝哭喪著臉,見祁唯安竟然插手此事,趁陳阿大愣神的時候,立刻跪在地上:“求郎君就我性命!我為母服喪,他與奴家叔父暗中茍合,叔父收了錢財,逼迫我嫁給他!還將我父打傷!家父至今還躺在榻上不能行走!”
“誒!云芝!就算是我強迫你又如何?你我既然拜了天地,那便是夫妻,做不的假的。還有啊,你爹本就是瘸子!他下不了地,可不能怪我!倒是你,新婚之夜謀殺親夫,看我不把你送官!”陳阿大說著,就要拽著云芝往前走,見祁唯安仍擋著道,不在意笑了笑,“說到底,這是我的家務事,郎君還是莫插手的好。”
祁唯安沒有理陳阿大的話,而是轉身對人群中的崔瑜作揖行禮:“大姑娘,問完了,一切屬實。”
陳阿大順著祁唯安的方向望了過去,那真是一位見了一之后,能讓人忘卻世俗的女子。一時間,他竟然忘記說話。
崔瑜緩緩上前,環視了在場的云芝、陳阿大,最后目光落在云芝的叔父面前:“你就是云芝的叔父?”
“是,女郎君是何人?”云芝的叔父,叫趙文的,率先回過神。中都城內,天子腳下,什么皇親貴族沒有。他雖不識貨,但瞧著她通身的氣派,姣好的容顏,出門還有侍衛跟隨,絕不是等閑之輩。
“清河崔瑜,家父是當朝太傅,崔明謙。”崔瑜知道,今日她若是管了這事兒,那她的身份自然是瞞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妨一早亮出來,也白費些口舌。
柳舒儀也適時開口:“河東柳舒儀,家父是京兆尹柳維旻。”
在場之人皆是一驚,紛紛看向崔瑜和柳舒儀。雖說太傅與京兆尹都是不小的官,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這二位女郎君皆出身簪纓世族。
那身著裙衫的女子,更是出自天下第一士族清河郡崔氏。要知道,裕朝能建朝,其背后少不得士族的鼎力支持,而其中莫過清河崔氏。
另一位姓柳的女郎君,雖說在家室上比不過崔瑜,那也是赫赫有名的關中四姓。
士族,他們百姓得罪不起。
那一刻,云芝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因這手被捆住,她只能跪著向前挪,跪在崔瑜面前:“求崔娘子柳娘子救我!”
“云芝!男大大婚,女大當嫁!俗話說,自古成婚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你自己挑夫婿了?”趙文清楚面前二人是一個得罪不得,客客氣氣的對崔瑜道,“想來二位女郎君是來臨江閣喝茶聽曲的,我們就不耽誤二位了。”
云芝知道,她若是這么走了,怕是連生的希望都沒有了:“我才十歲!崔娘子柳娘子!他們這是賣女!”
“我方才確實聽見了錢財,你收了他的錢?”崔瑜質問趙文,急得趙文直流冷汗。
云芝哭著道:“叔父收了陳阿大一貫錢!”
“一貫錢便能嫁女?”崔瑜輕笑,“這可是養了十年的女兒啊……”
“成婚看的是人品,崔娘子,您生來富貴,一貫錢的聘禮,于我們窮苦人家而言,已經足夠有誠意了。”趙文只能這么解釋,一貫錢他能在賭場待上整整一日,這哪里是崔瑜這樣的貴女能知道的。
“既然是聘禮,為何不給她父親,而是到了你手里?”
崔瑜示意問簌將云芝扶起來,依舊問趙文:“自古成婚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我清河崔氏,也得遵守。但你是她的叔父,既然她父親還在世,她的婚事,哪里輪到你這個叔父插手?”
“還有,你們說是嫁女,可有過官府文書?生辰帖可有交換?婚契可簽了?”崔瑜看了眼陳阿大,冷聲質問,“這些,有嗎?”
“我!”陳阿大唔了一聲,明眼人看出來,這些都還沒有,他們辦喜事匆忙,也還沒來得及去過官府文書。
柳舒儀在一邊附和:“按我朝律法,女子十二歲上可稱婦人,宜行婚假。她才十歲,只是孩童,如何算得上女大當嫁?”
“若是沒有婚書,也沒有官府文書,這便是拐賣幼女。她還在服喪期內,按裕朝律法,喪期嫁娶,視為不孝,不僅婚約無效,還是要坐牢的。那便不是家事了……”崔瑜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祁唯安,把他們二人抓起來送到京兆尹!”
“崔娘子!你出身名門!怎可如此不講理!”趙文立刻喊了起來,“在我們老百姓心里,拜堂成親了就是夫妻。至于文書成親后自會去官府補上。女子十二歲上宜婚嫁,但也沒說十歲不能成婚。云芝父親行動不便!我給她找了個好歸宿,云芝她娘在天之靈,看到女兒出嫁,也會欣慰的!再有,云芝也刺傷了陳阿大!”
趙文知道,他不能去京兆尹。那是崔瑜邊上那位女郎君父親的地盤,他們去了,還有活路嗎?
陳阿大立刻反應過來:“崔娘子!您是看我們平頭百姓好欺負嗎?我胳膊上有傷,就是上了衙門我也敢脫衣服證明的。云芝傷了我,這可是殺夫罪。”
崔瑜不想和這兩個無賴廢話:“好,那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你們要報官,我幫你們一把。我讓人把你們二人,還有云芝,一起送去縣尉,讓縣尉并審。她傷人有錯,但到最后,不一定是殺夫罪。可你二人,逼良賣女為事實。”
“二,你用一貫錢,賣了自己的侄女。”崔瑜看著趙文,思索了一番,又看向陳阿大,“我出二十兩,你二人平分,此事就此罷休,放過云芝,由我帶走。兩條路,你們自己選。”
崔瑜知曉,若論理,這三個人都有過錯,尤趙文與陳阿大過甚。可若是爭論下去,最后見了官,便不好收場了。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是坐牢還是拿錢,他們自己選。
有些人,聽不進去這些律法道理。能用錢財解決,于她清河崔氏而言,便不是事。
趙文和陳阿大對視一眼,頓時喜上眉梢,這么明擺著的事,他們又不傻。鬧到官府,士族官員相互,他們說不定還要坐牢。如此,還有錢拿。
趙文覺得,他拿十兩銀子,可以去賭場翻身了。陳阿大認為,十兩銀子,他能再去買個更嬌美的新婦回來。既然能得利,何須與士族爭論。
如此,二人拿了錢便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百姓見沒有熱鬧看,就此散了。
崔瑜瞥了眼離去的二人,囑咐祁唯安:“讓人看著陳阿大,若是正常成婚便好,不可再讓他買女為妻。過段時間,把他們二人打一頓,別鬧出人命。”
“是。”
崔瑜雖花錢平事,但不代表她真的容忍得了惡人。
她換了一副和善的面容,蹲下身為云芝松綁,用帕子擦了擦云芝臟兮兮的小臉。可云芝突然唔了一聲,面容痛苦。
崔瑜一愣,隨即掀開云芝的衣袖,胳膊上滿是傷痕,有的甚至冒著血,崔瑜頓時有些心疼,問云芝:“陳阿大打的?”
云芝點了點頭。
柳舒儀看著小云芝的傷痕,眼眶頓時紅了:“那個混賬,胳膊上一道劃痕還想恬不知恥去衙門脫衣服。不如讓縣尉看看,這孩子身上多少傷!”
崔瑜笑著替云芝理了理散亂的青絲:“你是想跟阿姊回去,還是回家看看父親。”
“我……我不敢回去……”云芝吞吞吐吐的說著,“但是我又擔心我爹……”
“阿瑜,可不能讓這孩子回去。萬一她叔父又要把她賣了怎么辦?”柳舒儀也覺得云芝不能回去。
崔瑜不缺侍女,但是她也想帶著云芝:“那你跟阿姊回去,阿姊請郎中給你治傷擦藥,我讓人去你家給你父親報平安。”
“我爹他……”
崔瑜攔住云芝:“你的傷要緊,不論你父親如何,咱們回去擦了藥再說。”
崔瑜牽著云芝的手準備上馬車回府,看了眼柳舒儀:“你回府之前,把胡服換了,不然世叔還以為我帶你賽馬打球胡鬧去了。”
“我不回去,今日天色尚早,我去拜訪一下崔伯母吧。”
崔瑜長嘆一聲氣:“改日吧,我回去,定是要挨訓斥的。你若在,我父親臉上不好看。”
柳舒儀略顯尷尬,看了眼崔瑜邊上瘦瘦小小的云芝,這還是個不小的麻煩呢。她們心里清楚,這件事怕是沒完:“那你早些回去,今日崔兄長金榜題名,世叔應當不會責你過甚。”
崔瑜點了點頭,想起一事,不經意瞥了眼臨江閣門口的人,對柳舒儀說:“等過兩日,我再陪你去瞧瞧那位裴臨亦。”
聽到裴臨亦這個名字,柳舒儀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哎呀你快回去吧,誰要看他啊……”
崔瑜也不再寒暄,囑咐了柳舒儀早些回府,便讓祁唯安駕馬離開了。
柳舒儀平復心情剛轉身準備回府,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柳娘子可是要瞧在下?”
柳舒儀被嚇了一跳,良好的教養沒有讓她喊喊出來,但她下意識的朝對方臉上扇了一巴掌:“登徒子!”
身著藏藍色長袍的年輕郎君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扇得有些不知所措,作揖道:“在下河東裴臨亦,不知哪里得罪了柳娘子,還望海涵。”
“你是裴臨亦?”柳舒儀回過神,后退了兩步,與對方隔出距離,“你認識我?”
裴臨亦爽朗一笑:“方才我便在人群中,柳娘子與崔娘子自報了家門,在下很難不認識。”
“阿瑜說,你今日不是當差嗎?為何沒穿官服?”柳舒儀還是不信,雖然面前的郎君瞧著確實像名門出身,可她更信自己的手帕交崔瑜。
“我來臨江閣白鶴居赴懿珩的約,便與同僚換了值班日期,只是一來見了方才之事,便駐足一看。方才臨江閣的掌柜的說懿珩突有急事,走了……”
柳舒儀不可思議一笑:“你是說,崔懿珩?清河崔氏的崔懿珩,崔家二郎君崔懿珩?”
“是。”
柳舒儀覺得自己抓住了對方的漏洞:“崔懿珩氣走了夫子,被崔世叔禁足,還有半月才能出府,他怎會約你?今日白鶴居早被我和阿瑜……”
包下了……
柳舒儀越說越興奮,但也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回頭看了眼早就消失在街巷的崔氏馬車,意識到這是崔瑜干的。
崔瑜的嫡出胞弟崔懿珩,幼年常愛跟在裴臨亦身后跑,交情頗深。今日裴臨亦來,是崔瑜借崔懿珩之名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