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會信你們這些滿口假仁假義的道士？”

見姐姐不知為何對道士有濃厚的偏見。

張晉道便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

“我觀你妹妹雖然福緣淺薄但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輩。按理來說，鬼差早應該把她帶走，送入輪回。”

“你覺得她為何沒有離開？難道你真的想你的妹妹和你一樣永世不入輪回，和你一樣做孤魂野鬼。”

紅棠心神一震，他的這番話像利劍一樣直接戳到了她的心里。

她低下頭看著妹妹干凈單純的模樣，心里一痛。

她的妹妹才十歲就丟掉了性命，還沒有體驗過世間美好就香消玉殞。

她最大的心愿除了報仇就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投胎到一戶善良的人家，不用再和她一樣做孤魂野鬼。

她沒有再反唇相譏，而是嘆了口氣，將那塵封在歲月的故事娓娓道來。

說到最后連張晉道都聽入了神，唏噓不已......

跟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樣，姐姐李紅棠和妹妹李紅梅是半個孤兒。

小小年紀母親就去世，父親是個酒鬼，一家子過得有上頓沒下頓，是十里八鄉數得著的可憐人。

可偏偏在這樣的環境里，紅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再加上姐妹倆感情甚好，在外人看來倒也算其樂融融。

那一年，城里的戲班子來到村里表演，那戲班子的老板一眼就相中了她，說她有成角兒的潛質。

雖說當時的梨園被叫做下九流，但是窮苦人家里哪講究這些，更何況要是真的成了角兒，那境遇可要比嫁給村里的殷實人家好多了。

李父便也沒有阻攔。

臨走前，紅棠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妹妹，于是千叮嚀萬囑咐，讓父親一定要照顧好妹妹。

好在李父這回沒有犯糊涂，好好地答應了下來。

這件事，在當地大小也算出名，畢竟紅棠確實長相極美，她離開后，當時村子里好多小伙子都暗自惋惜。

若干年后，當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紅棠風風光光的回來了，她竟然真的成了京城里的名角，那儀態，那氣度，和離開時的她簡直是判若兩人。

醉鬼老李一時風光無兩。

紅棠帶回來的錢給他們蓋了房，修了院子，成了村里有名的富戶。

為了答謝鄉里幼時的照顧，紅棠還在戲班子老板應允后在村里為鄉親們免費唱戲。

這不唱不要緊，一唱就在鄉里引起了轟動。

那婀娜的扮相，那字正腔圓的唱腔，怕是卓文君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這十里八鄉說媒的人把老李家的門檻都踏破了。

可都碰了一鼻子灰。

照理說，故事到這，紅棠的命運怎么也不算差了。

可就在她離開羅家村回到戲班子之后，發生了一件改變她一生的事情。

她的妹妹紅梅，突然自殺去世了。

紅梅從小相依為命，都說長姐如母，紅梅某種程度算她一手帶大，論感情說是半個女兒也不為過。

這讓紅棠怎么不痛心。

她毅然決然地告假回到了鄉里，她決計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會自殺。

明明她是一個那么樂觀開朗的姑娘......

思及此，她才想起前次回來時妹妹的一些不對勁的表現。

原本總是帶著甜甜笑意的她，最近卻總是一言不發。

原以為是女孩子長大了，有了些脾氣。

可現在想來，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

在頭七那天，因為思念過度，紅棠睡在了妹妹住過的廂房。

那天，醉鬼老李在睡覺時突然聽到了一陣笑聲，可那笑聲似乎有點飄，讓人心里發毛。

中年喪女的痛苦讓他頓時心頭火起，抄起棍子便往廂房里走去。

可那個原本熟悉的廂房不知為何變得陌生又恐怖。

走到房門前，他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壯了個膽，一腳踹進了門，卻突然發現門根本沒鎖。

于是用力過度的他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他半跪在地上，一抬頭，卻看見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昏暗的油燈下，只見他的大女兒正背對著她笑得很開心，雙肩不停地顫抖著。

似乎注意到有人進來，他的大女兒回過頭，她明明在笑，臉卻是僵著的，過了好半天，喊了一聲：

“爹。”

他頓時如墜冰窟，因為那聲音分明是他死去的二女兒的聲音。

他嚇得大喊大叫地跑出了廂房。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村子里便開始流傳起各種風言風語，都說老李家的大女兒中了邪。

是不是中邪紅棠不清楚，可自從妹妹上過她的身后，她確實‘看’到了一些東西。

她看到了一個讓她并不陌生的人臉。

鎮上的紈绔惡霸——坤哥。

之前坤哥也曾向她求過親，猛烈地追求過她一段時間。

紅棠雖然知道他背景深厚，可是因為聽說他玩弄過不知道多少女人，便都嚴詞拒絕了。

“坤哥，我自知身份低微與你并不相配，你大可去找別的姑娘，反正我是定然不會嫁與你的，這些禮物你都拿回去吧。”

在她最后一次當眾落了他面子后，那坤哥終于沒再來找他。

可他卻找上了自己的妹妹。

紅梅從來沒有告訴她發生過什么。

但她卻在一次次上身的過程中，拼湊出了她生前最后的畫面，

即便這樣會損耗她的陽氣......

即便她的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她也要不惜一切代價了解事情的真相！

紅棠‘看’見那天她妹妹從學堂回來，便感覺背后有人跟著她，外面下著大暴雨，她躲進了娘娘廟的神龕底下。

她心里默默祈求著神靈能保護她，可神靈聽不到那遙遠的呼喚。

那個如同惡魔般的男人走了進來，低下頭看著她。

“抓到你了。”

他的笑容令她感到害怕。

話音剛落她就被男人拽著腳踝硬生生從神龕底下拖了出來。

她死命地想要抓著什么，卻只在石磚上留下幾道血痕。

她像一塊破抹布一樣被男人蹂躪。

慈悲的神靈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的信徒，卻護不了一個向她伸出手的少女。

三尺白綾結束了她的生命，紅梅在那一天懸梁自盡。

她把看到的這事告訴了身邊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證據。

她試著報官，可官府里的那些狗官卻譏笑著把她趕出了門。

與此同時，鎮里突然傳來消息，說坤哥要娶陳家富戶大小姐為妻。

那一天鎮里極其熱鬧，街道兩旁人山人海。

看著新郎坐在高頭大馬上春風得意的模樣。

她的心里產生了無窮的恨意。

“憑什么這樣的人渣能逃脫責罰茍活于世，而我的妹妹卻在十歲的年紀香消玉殞！”

這句話在她的腦海里反復回蕩，不斷地切割著她的心。

她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利刃，穿過人群，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沖到隊伍前，手里寒光一閃，一刀插進了他的身體，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服。

人群驚呼四起，幾個大漢迅速將她制服。

她快意地看著坤哥，以為大仇得報。

可那坤哥家里是軍人家庭，從小學過一些武術，躲過了致命傷，并沒有大礙。

而紅棠卻被關進了大牢。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中邪后瘋了。

好在醉鬼老李掏空家底上下打點，加上之前的戲班子老板一直在幫襯，

紅棠沒有被關多久就被放了出來。

奇怪的是，那坤哥竟然沒有出手阻攔。

不過，紅棠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也是那一年，久旱無雨，羅家村開始鬧饑荒。

村里來了一個道士。

他走到老李家，指著紅棠說：

“此女乃不祥之身，是她招來了惡鬼，沖撞了河神，只有將她獻祭給河神，才能平息祂的怒火。”

一開始，村里的人還半信半疑。

但是隨著一系列的自然災害愈演愈烈，饑荒鬧得愈來愈嚴重。

村里餓殍遍地。

一些原本不太相信的村民竟然也信了道士的鬼話。

他們一群人將老李家團團圍住，撞開大門，要他交人。

可這個失職了半生的父親，卻難得地硬氣了一回，死活不肯交出女兒。

他們把老李撞開，沖進房里去拿人。

卻見原本美若天仙的紅棠變得瘦骨嶙峋，一副中了邪的模樣。

便更加相信了道士的話。

于是他們將紅棠從房子里拖了出來，就要將她沉塘。

可那老李卻拼了命地拉住女兒，大喊道：

“我就這樣一個女兒了，你們行行好放過她吧，要死死我一個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哭喊聲惹惱了村里的青壯，當時就有人沖了上來，迎著他的面門給了他一拳。

老李本來就一副被酒蟲蛀空了骨頭的模樣。

這一拳下去直接將他打得摔了過去，口鼻冒血，抽搐了幾下，當場就咽了氣。

原本蒼白麻木的紅棠發出了凄厲的哭喊，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力氣掙脫了扯住她的人，沖過去抱住了老李的尸體。

“爹！”

“爹！！！”

四周靜謐地只剩下她悲泣的哭聲，她忽然仰起頭憎恨地看著這些村民。

“我有什么錯！我一生清白，未曾虧欠任何人，我問天問地，究竟犯了什么錯值得你們這樣對我。”

她看著圍觀的村民一一問著，卻沒有人回答，不少人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她咬牙切齒地看著人群中眼神躲閃的道士：“是坤哥派你來的對不對！”

“呵。”她的身體輕輕搖晃著，嘴角露出凄愴的冷笑。

“我今日就算死了，化成灰，也要變成厲鬼，誓要讓你們血債血償，不滅爾等，誓不罷休！”

說完，她跑到老槐樹下，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向樹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終于結束了，當人們天真的以為紅棠死后饑荒就會漸漸消失時。

羅家村的饑荒卻并沒有結束，甚至轉而演變成了一場更大的瘟疫。

那一場大瘟疫帶走了村里一半的人口，包括當時打死了老李的那個后生。

當人們想起來去找那個道士討要說法時，那個道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都說是紅棠死后怨氣太重，來找羅家村的人討要說法來了。

村里的人請法師做了一場場法事，來告慰她的亡魂。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做真的奏效了，幾年后疫情慢慢結束了。

那些冤親孽債也漸漸地被掩埋在了歲月的長河里，被人們遺忘。

......

聽完她們兩姐妹的故事，張晉道唏噓不已。

“可是這些都是你們的一面之詞。”

陷入痛苦回憶，眼神變得有些麻木的紅梅并沒有生氣。

而是淡淡地，漠然地，掀開衣袖，往上撩起，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傷口。

她的臉上露出自嘲的微笑：

“想看嗎，我的身上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