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破碎的四月
- (阿爾巴尼亞)伊斯瑪依爾·卡達萊
- 9774字
- 2024-08-07 15:33:36
第一章
每當他感覺腿腳發(fā)冷時,就稍微活動活動雙膝。這樣,他便聽到自己身子下邊的小鵝卵石抱怨地發(fā)出喧嘩聲。真實的情況是他內心里發(fā)出抱怨。有生以來,他從未在大道邊的一個土崗旁側一動也不動地待過那么長的時間,等待某人從那里經過。
白天漸漸變得昏暗起來。他怯生生地,幾乎有些驚慌的樣子,將眼睛靠近槍桿,盯準瞄準星。稍過一會兒,天就要開始變黑了,瞄準星將會模糊不清。他父親對他說:“在天還未黑,還能看見槍的時候,那個人肯定要路過這里,你只需有耐心,等著人過來就是了。”
他慢慢地挪動槍筒,讓瞄準星掃過路邊上尚未完全融化掉的積雪。旁邊遠遠近近的地方,是長著野石榴樹的小樹林。他的腦子里第一百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這是他有生以來不尋常的一天。長槍的瞄準星又從后面轉動了一下,從野石榴樹到尚未融化的雪堆全掃了一遍。他動心用腦稱作不尋常的那個日子現在不是別的什么,只不過是這堆花花點點的積雪和這些野石榴樹,他覺得好像它們從中午就等待在那里,要看看他將要干什么。
他想,再稍過一會兒天就黑了,我什么也分辨不清了。實情是他想叫傍晚盡早降臨,在此之后就是黑夜,他就能跑掉,結束這個該詛咒的等待。可是,白晝拖延得很慢,他還需要等待。他要殺死的那個人,還是第一次等待的那個人。因此,雖然說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等待報仇雪恨(1),但這一次卻是第一次的繼續(xù)。
他又感覺腿腳發(fā)冷,因此又活動活動雙膝,好像是要阻擋寒冷向上身蔓延。盡管如此,寒冷還是早就蔓延到了他的腹部、胸部,直到頭部。他甚至覺得寒冷把腦髓都凍結成塊了,如同路旁那些雪堆一樣。
他無法合乎邏輯地思考任何一件完整的事情。對那些野石榴樹和污跡斑斑的雪堆,他只有一種敵對的感情,而且還不時地覺得,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存在,他早就摒棄了埋伏的地方。然而它們就在那里,是不動的見證者,所以他走不了。
那天下午,那個應該死去的人第一百次出現在公路的拐彎處。他邁著小步朝前走,右肩膀上扛著槍,完全是黑色的槍筒立在脖子的右側。埋伏者打了個寒噤:這可不再是他的想象,他等待的人真的來了。
正像其他數百次一樣,焦爾古把槍筒指向正在走過來的人,將瞄準星對準了那個人的腦袋。剎那間,那個人的頭部露出不太在乎的樣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反正進入了視野,焦爾古甚至覺得這是最后的時刻了。他帶著諷刺意味微微地笑了笑。六個月以前,他遇上了同樣一件事,為了不讓犧牲者的面孔變得丑陋(在最后一刻,他心里泛起這樣一種遺憾之情),他壓低了瞄準星。這就是他沒能殺死那個人,只讓他脖頸上受了點傷的原因。
那個等待被殺的人正在往近處走來。焦爾古祈禱般地想道:只是不要打傷他,第一次打傷他,他的親人們費了好大勁才付清了治傷的懲罰金,如果第二次還只是打傷他,那就會叫他傾家蕩產。如果是把他打死,就不用花費分文。
等著被殺的人距離更近了。他想,最好是子彈打空了,白放一槍,那也比把人打傷好。正如習俗要求的那樣,像其他數百次想象的一般,焦爾古對走近的人說。不論是在那一刻,還是在此之后,他都搞不清楚。這話是否說出了聲兒,或者說聲音就沒出來。真實的情況是,犧牲者突然轉回頭,焦爾古只看見那胳膊的一個簡短的動作,看樣子,他是要把槍從肩頭上放下來。就在這時候,焦爾古開槍了。他立刻離開槍抬起雙眼,幾乎驚奇地觀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死者(人還站著,但是,焦爾古確信他已經死了)向前邁了半步,槍掉在了一邊,緊跟著槍落地之后,在與槍相反的方向,他自己也倒下了。
焦爾古離開了埋伏地,徑直向死者走去。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他的腳步在路面上發(fā)出喧響。死者臉朝地倒在那里。焦爾古向他彎下身來,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是要叫醒他。我這是在干什么?焦爾古在想。那手重新又摸了一下死者的肩膀,似乎是要對他說要他起死復生。為什么要干這個?焦爾古對自己說。頃刻間他明白了,自己向死者彎下腰來不是召喚他從死亡的夢中蘇醒過來,而是要把尸首翻個個兒。不,他只是想把尸首翻個個兒,如同習俗所要求的那樣去做。野生石榴樹和未融化的雪堆還在前前后后挺立著,把每件事情都看在眼里。
焦爾古站起來,準備走開,但是,霎時間又想起來他還應該把槍也給倚在頭旁邊。
他好像做夢似的干了這一切。他感覺要嘔吐,對自己說了兩三次:我暈血了。然后過了一會兒,他便清醒過來,幾乎是跑步沿著空曠荒蕪的道路離開了。
黃昏降臨了。他回頭向身后看了兩三次,連自己都不曉得是為什么。路上繼續(xù)空無一人。道路在許多土崗和叢林中間,在正要結束的白晝之中向遠方延伸。
他覺察到從前面的什么地方傳來了騾鈴聲,騾鈴聲之后是人的聲音。一群人沿著大道朝他走來。這些人時而像做客者,時而又像趕集歸來的山民。他先迎面來到他們面前,比人們想的快得多。男人們中間還有年輕的新娘和孩子。
他們對他說:“晚上好!”他停下腳步,站在大家面前。在未對他們說話之前,他先揮手做了個手勢,指了指他來的那個方向。
“在那里,在大道拐彎的地方,我殺死了一個人。”他用一種幾乎嘶啞的聲音說道,“噢,你們這些好人,請把他的身子翻個個兒,把槍放在腦袋旁邊。”
過路人中間現出短暫的沉寂。
“你暈血了吧?”一個人問道。
焦爾古沒有回答。看得出來,那個問話的人是跟他說了一點醫(yī)治暈血的辦法,可是他沒聽。他又出發(fā)趕路了。現在,他既然對他們說了,要他們把死者翻個個兒,因此感覺自己多少還是輕松了一些。他怎么也記不得是否把尸首翻了個個兒。Kanun(2)事先估計到殺人的行為會引起震驚,所以允許殺人的人請求過路者做完他未做成的事情。假如讓死者臉朝地趴著,槍離尸體遠遠的,那可是不可原諒的恥辱。
焦爾古進村時,天色還沒有全黑,還是他的那個不尋常的白天。石樓(3)的門半開著,他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去。
“嗯?”有人從屋里問。
他點頭以示肯定。
“什么時候?”
“就是剛才。”
他聽見從木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
“你手上有血。”父親說,“去把手洗干凈。”
焦爾古驚奇地看了看雙手。
“顯而易見,這血是我給他翻身時沾上的。”焦爾古說。
路上為給死者翻身而擔心,這種擔心是沒用的,是枉費心思。只要父親看看手,提醒他一切都是按規(guī)矩做的,那就足夠了。
煮好的咖啡在石樓里飄散出香味。奇怪的是,他卻感到了睡意,甚至接連打了兩個呵欠。小妹妹倚著他的左肩膀,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顯得看得很遙遠,宛如小丘后邊的兩顆星星一樣。
“這會兒?”他沒對著任何人,突然說道。
“死人的事兒應該在村里通告一下。”他父親回答說。只有這會兒他才注意到父親正在穿山民鞋(4)。
他正在喝著媽媽為他燒好的咖啡,就在這時聽到了從外面?zhèn)鱽淼谝粋€人講話的聲音:“貝利沙家族的焦爾古向澤弗·克呂埃區(qū)奇開槍了。”
這個人講話的腔調有點特別,既有點像報信員宣讀政府命令,又有點像吟唱舊《圣經》的味道。
這非人的聲音似乎把焦爾古從睡意蒙眬中喚醒了,讓他清醒了一會兒。他覺得他的名字仿佛離開了他的軀體,離開了皮膚和胸腔,粗野地在外面游蕩。這是他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事情。貝利沙家族的焦爾古對自己重復著無情的報信員的聲音。他二十六歲,他的名字第一次進入了生命的深處。
在外面,死訊報信員們一個傳一個地報告消息,好像把他的名字插在翅膀上四處傳送。
半個小時以后,人們把死者的尸首帶回到村里。遵照民俗,人們把尸首安放在四根山毛櫸樹枝上。還抱有那么點希望,死者也許還沒有斷氣。
死者的父親站在石樓門前。當送尸首的人離他家不到四十步遠的時候,他向人們問道:
“你們給我?guī)砹耸裁矗恳粋€受傷者還是死者?”
回答簡短而果斷:
“死者。”
他的舌頭在口腔很深很深的地方咕嘟唾沫,盡管如此,終究還是擠出話來:
“把死者抬到里邊去,把死人的事兒傳給村里和我們的親人們。”
牲畜的鈴聲正向布雷茲弗托赫特村傳來,鈴聲、晚禱的鐘聲和黃昏時其他一切喧鬧聲好像把剛剛宣布的死訊都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子的大街小巷里呈現出不同尋常的歡騰景象,幾堆篝火顯得還挺冷清,因為燈光還沒有完全亮起來,光焰在村邊上搖曳著。人們在死者的家前進進出出。在殺人者的家前,情況也是如此。其他的人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地來來往往,也不知他們去向何處或來自何處。
從一座座孤單的石樓窗戶里,傳出人們交流的最新消息:
“焦爾古·貝利沙殺死了澤弗·克呂埃區(qū)奇,您聽說了嗎?”
“貝利沙家的焦爾古以血洗血,為他哥哥報了仇。”
“貝利沙家的人將會請求二十四小時的誠信保證嗎?”
“會的,肯定會。”
從石樓的窗戶里很清楚地看得到村中街道上的活動。這會兒,天色已經全黑了。篝火處的火勢變得越來越濃重,似乎都要凝固了。漸漸地,火的顏色變成了深紅色,猶如剛剛從神秘的地殼深處噴發(fā)出來的火山巖漿一樣。火花在周圍四處飛濺,預示著很快就將發(fā)生流血事件。
瞧瞧,四個男人,其中還有一個老者,正在向死者家走來。
“調解人為貝利沙家的人請求二十四小時的誠信保證來了。”有人在一個窗戶旁邊說。
“人家會同意給這二十四小時的誠信保證嗎?”
“肯定會同意。”
盡管如此,貝利沙家族所有的人還是采取了防衛(wèi)措施。那兒,這里,到處都聽到了這樣的聲音:穆拉什,快到家里來。岑尼,把門關上。普倫加在哪兒?
所有貝利沙家族的人家的房門都關上了,不論是近支兒的,還是遠支兒的,家家都這么關門,因為人剛被殺死的時候是危險的,死者家沒有做出任何恪守誠信的表示,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人對于剛剛發(fā)生的流血之事還處于混沌未開的境域里,法典允許他們可以向貝利沙家族的任何人開槍報仇雪恨。
所有的人都在石樓窗戶旁邊等著四人組成的代表團從死者的家里出來。“難道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人能講誠信嗎?”女人們在遠遠近近的地方問道。
四個調解人終于出來了。談判進行得很短促。從他們走路的姿態(tài)來看,人們什么也弄不明白。然而,過了片刻,一個人還是把消息傳開了。
“克呂埃區(qū)奇家為誠信保證打開了道路。”
人們都明白這話說的是小的、二十四小時的誠信保證,而大的、三十天的誠信保證,暫時誰也沒提,因為這個不是一個家庭所能提出的,而是一個村子要提出的事。除此之外,這個大的、三十天的誠信保證,只有在死者安葬之后才可以提出。
消息從一個石樓到另一個石樓飛快地傳播著。
“克呂埃區(qū)奇家為誠信保證打開了道路。”
“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人守信用。”
“太好了,至少二十四個小時之內不要再流血了。”從一扇窗戶的后邊有人小聲嘶啞地說。
第二天中午舉行了葬禮。職業(yè)哭喪者從遠處來了。按著民俗,他們一邊走,一邊抓著臉龐,拽著頭發(fā)。位于教堂旁邊的古老墓地里擠滿了穿著黑坎肩兒的鄉(xiāng)親。安葬了死者之后,一群身著黑衣的人向克呂埃區(qū)奇家的石樓走去。焦爾古也在他們中間。一開頭,他不想去,可是,他父親堅持要他這么做。他父親對他說:“你應當去參加葬禮,甚至還應該去出席中午喪餐會,法典是這樣要求的。”焦爾古說:“可我是殺了人的人,我打死了他,為什么還應當去那兒?”“正因為你殺了人,才應該去。”他父親打斷他的話。接著,他父親又說:“今天誰都可以不參加葬禮,或者不出席中午喪餐會,但是,唯獨你不能缺席。”“為什么?為什么應當去干這個事兒?”焦爾古最后一次反駁說。他父親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下,焦爾古不再吭聲了。
現在,他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走在鄉(xiāng)親們中間,覺察到了人們從旁邊向他投來的目光。那只是朝他掃了一眼,然后就消失在前頭的霧靄中。他們當中的多數人是來自死者家族的成員。有誰曉得他對自己哀嘆了多少次:我為什么應當到這兒!
他們的眼神沒有恨意,冷冰冰的。宛如三月的天氣一樣,也好像一天以前他埋伏在土丘旁邊時心境那么冷落,沒有恨意。現在,剛挖出的墳坑,石制和木制十字架(它們當中的多數都歪歪扭扭地倒在一邊),鐘聲發(fā)出的悲哀的音響——這一切那一天都直接地與他聯系在一起。職業(yè)哭喪者臉上留著他們用指甲劃出的可怕的傷痕(上帝啊,二十四個小時之內什么時候長出了那么長的指甲?他心里琢磨著),兇殘地拔下來的頭發(fā),流著淚水的眼睛,從四周把他包圍起來的悶聲悶氣的腳步——這一整套死亡的建構,都是他筑就的。而且似乎這還不夠,他還被迫慢慢地、悲痛地行進在這一建構中,如同他們一樣。
他們穿的用粗糙的黑呢子制的高筒襪(5)上邊帶有很多細金絲線,這些金絲線緊挨著焦爾古高筒襪子上的金絲線;這些線猶如頭上帶毒的黑蛇一樣,幾乎要廝咬相互攻擊。人們走路的時候,它們差點兒就咬在一起了。然而,他卻非常平靜,他受二十四個小時的誠信保護,這要比石樓或城堡窺孔(6)的保護安全得多。他們的槍筒直沖著黑黑的衣服,但這會兒他們無理朝他開槍。明天,后天……也許有可能。不過,假如村里為他請求三十天的誠信保證,那么他就可以安穩(wěn)地活上四個星期。然后嘛……
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一支毛瑟槍的槍筒時不時地晃動著,仿佛是要在其他槍中顯得突出似的。左邊是一支短的啞槍筒。其他的槍筒簇擁在周圍。哪支槍筒將要……在他的意識里講著這樣的話:“有人將要殺死我。”在最后的時刻,似乎為了稍微輕松一下,這句話變成了另一說法:“有人將要像解線團一樣把我拉長,結果我的生命。”
從墓地到死者家里的路仿佛沒完沒了走不完。前邊還有一頓喪日午餐,在那兒,一個更艱險的考驗正等著他。他要同死者家族的人一起坐在餐桌旁,他們要把面包、菜肴、刀和叉子放到他面前,他還應該跟人家一起去吃。
他的腦子里兩三次閃過擺脫這一毫無意義的境域,跑步離開這伙鄉(xiāng)民的念頭,讓他們咒罵他、譏諷他,甚至,假如他們愿意,就讓他們從背后朝他開槍吧,只要能離開就行,離開就行。可是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離開,如同一天前他沒離開埋伏地點脫離那里一樣,就像他的祖父、曾祖父、先祖五十年、五百年、一千年以前死死地等待在埋伏地點,不走開一樣。
瞧,死者家的石樓正在靠近。在門的橫梁石上面窄窄的窗戶上掛著幾塊粗糙的黑呢布(7)。噢,我鉆到哪里去喲,他對自己叫苦。雖然矮矮的房門的橫梁石離他還有一百步遠,但他卻提前低下頭,為了不撞在門上方的拱石上。
午間的喪餐按規(guī)矩舉行。在全部時間里,焦爾古一直在考慮他的喪餐事。他們當中哪個人將到那里去,就像他今天到這里這樣,也像他爸爸、祖父、先祖在人類世世代代千百年當中去到那里那樣。
職業(yè)哭喪者的臉上還殘留著傷痕和血跡。民俗要求他們既不能在發(fā)生殺戮的村子里,也不能在路上洗臉。臉只能回到他們的村子里洗。
他們臉上和額頭上帶著那些傷痕,猶如戴上了一張張面具。焦爾古心里琢磨著,哭喪者的臉抓成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之后,他的家族里的人將會是什么樣子。現在,他覺得他們一輩人的整個生命不是別的,只是無休止的喪餐。一次這一方到另一方那里出席喪餐,下一次另一方再到這一方。每一方出發(fā)到對方那里就餐之前,都給面龐戴上血淋淋的面具。
下午,喪餐結束后,人們又異乎尋常地進進出出活動起來。幾小時過后,對于焦爾古·貝利沙來說,小小的二十四小時的誠信保證就要結束了。就在這個時候,村里上了年歲的頭頭腦腦們,根據習俗規(guī)定的全部規(guī)矩,做好準備要到克呂埃區(qū)奇家的石樓里,以全村的名義,為焦爾古請求大的、為期三十天的誠信保證。
坐在石樓的門檻上,在女人們住的第二層樓里和村中的廣場上,人們只交談著這件事情。這是這個春天發(fā)生的符合全部規(guī)矩的第一起殺人流血、報仇雪恨的事件,因此,人們把一切細致入微的交談都與此事聯系在一起,便是很自然的事情。這是一次按全部規(guī)矩進行的殺戮流血事件。安葬和喪餐以及二十四小時、小的誠信保證,以及另外其他一切事情,都是遵照古老的法典進行的,因此,年長的頭頭腦腦們準備到克呂埃區(qū)奇家人那里請求三十天誠信保證一事,一定會辦成。
就在這時候,這一切交談正進行著,等待著與三十天誠信保證有關系的最新消息,人們回憶起古時候和現在在他們村里和周圍地區(qū),甚至在遙遠的地方,一直到廣闊無垠的高原發(fā)生的踐踏法典規(guī)則的事件和時刻。他們回憶起法典的踐踏者以及對他們粗野的懲罰,回憶起受到他們自家懲罰的特殊的人,村里受懲罰的所有家庭,甚至受到另外一些村子或旗(8)的懲罰的發(fā)了瘋的全部村子。可是,那好啊,人們稍微輕松地感嘆道。在他們村里已經有些時候沒發(fā)生過這種恥辱的事了。一切都是按老規(guī)矩辦的,很久以來,任何人都沒有犯渾打破這些規(guī)矩。最后這次流血也是按習俗發(fā)生的。貝利沙家族的焦爾古這個殺人的人,雖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但自制力不錯,無論是在安葬他的敵手的過程中,還是在喪餐桌上,他都把自己控制得好好的。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人肯定講誠信,給他三十天的生命安全。特別要指出的是,這種誠信保證,村子里可以制定它,也可以取消它,如果殺人的人利用這短暫的有利時機,頭腦犯渾在村中四處游逛,炫耀殺人的本事。不,貝利沙家的焦爾古不是這種人。恰恰相反,關于他人們經常說,他非常內向,善于沉思。任何人都可能犯渾,干出發(fā)瘋的蠢事,但是,焦爾古無論如何也不會這么干。
下午晚些時候,在小誠信保證的期限結束之前,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人給了大誠信保證。到過克呂埃區(qū)奇家的一位村中老者,來到貝利沙家的石樓,通知了人家給了三十天誠信保證的事情,借此機會重復了必要的勸告,說焦爾古不應該濫用這一誠信保證等等。
這位年長的代表走了以后,焦爾古仿佛一個凍僵的人一動不動地坐在石樓的一個角落里。他還有三十天無危險的日子可以過。在此之后,死亡將從四面八方的埋伏中威脅他的生命。猶如蝙蝠一樣,他懼怕太陽、滿月和篝火,只能在黑暗中活動。
三十天,焦爾古自言自語道。在大道的高崗處開槍射擊,突然間將他的生命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截至現在為止的二十六歲;另一部分是三十天,即從今天三月十七日開始到四月十七日結束。再往前就是蝙蝠過的日子,現在他就不把這種生活算作生命了。
焦爾古用眼角斜視了一下窄窄的窗戶外邊呈現出的一道風景。窗外是一種三月里乍暖還寒的景象,閃耀著它所獨有的危險的阿爾卑斯(9)之光。然后四月將要來臨,說得準確些,是四月的前半月。焦爾古感覺左胸部空空無力。現在,四月就染上了一種藍色的疼痛……啊!他多多少少地感覺到,四月總是那個樣子,四月是一個某種東西不完備的月份。正如歌兒所唱的,四月是愛情的月份。四月是他未過完的月份。不過,這樣做更好,他在思忖著。他自己都不曉得,這樣做更好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是他為弟兄報了仇,還是報仇雪恨的時節(jié)。
從人家給他三十天誠信保證的許諾到這會兒,時間只有半小時,他似乎已經習慣于將他的生命分作兩部分的理念。甚至他現在覺得他的生命原來就總是那樣:它已經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時間很長,二十六年,時光緩慢,讓人感到乏味無聊。共有二十六個三月和四月,同樣還有這么多的冬天和夏天。而另一部分時間卻很短,四個星期,猶如雪崩一般兇猛、迅捷,只有半個三月和半個四月,就像兩根折斷的掛滿閃爍著銀光的寒霜的樹枝一樣。
在給他留下的三十天里,他將要做點啥呢?在大的誠信保證期里,人們通常是加快干完在另一部分生命的時間里未能干完的事情。如果沒有給他們留下什么大的活計去做,那就去干些普通的活兒。假如是播種的季節(jié),那就盡快把種地的活兒干完;如果是收割的時節(jié),那就去捆莊稼。如果既不播種,也不收割莊稼,那就去干些更平常的例如修理房頂的活兒。如果這也沒有必要,那就干脆到山上走一走,逛一逛,再觀看一次鳥兒的飛翔,或十月里下的第一場霜。尚未結婚的人通常在這個時候結婚,可是,焦爾古不會結婚,他的未婚妻住在很遠的旗里,他從來就沒見過她,她是個病秧子,一年前死了,他再也沒有訂婚。
焦爾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外邊霧中那道模糊不清的風景,盤算著在剩下的三十天里將要干什么。一會兒,他覺得三十天挺少,非常少,一剎那的工夫,在這個時間里,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可是,幾分鐘以后,他又覺得這三十天非常可怕,日子顯得很長,而且完全不需要。
三月十七日,他喃喃自語。三月二十一日,三月二十八日,四月四日,四月十一日,四月十七日、十八日……四月死亡的月份。就這么按順序逐次地念叨著:四月死亡月,四月死亡月。任何一個五月也沒有了,永遠也沒有五月了。
他微微地搐動著牙齒,不出聲地念叨著各個日期,時而四月份的日子,時而三月份的日子,與此同時,他聽到了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父親手里拿著一個打了蠟的布制小錢袋。
“焦爾古,這是你要付出的血稅,五百格羅什(10)。”父親對他說道,將錢袋遞給了他。
焦爾古瞪大了雙眼,望著父親,把雙手藏在背后,好像要盡量遠遠地躲開那個可惡的錢袋。
“什么?”焦爾古說,聲音小得很難聽出來,“為什么?”
父親有點吃驚地看著他。
“干嗎問為什么?你忘了要交血稅嗎?”
“噢。”焦爾古稍微有點輕松地說,“噢,是的。”
在他面前,錢袋還是受尊敬的,因此用雙手接住了它。
“后天你應當出發(fā)到奧羅什石樓去。”父親接著說,“到那兒你得走一天的路。”
到任何地方焦爾古都毫無興趣。
“這事兒不能等等嗎,爸爸?需要馬上就付錢嗎?”
“是需要馬上付錢,這事兒不能等。血稅應當在流血之后立刻交付。”
錢袋現在在焦爾古的右手里,它很沉,是一個星期接著一個星期,一個月接著一個月,整個一年四季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的,留著報仇雪恨的時候使用。
“后天。”父親又重復說道,“到奧羅什石樓那里去。”
父親走到窗戶旁邊,聚精會神地凝視著窗戶外邊一點什么東西,一束令人感到輕松的光立刻聚集到他的眼角旁邊。
“到這兒來。”父親以一種溫和的語氣對兒子說道。
焦爾古走了過去。
在外邊,在石樓的院子里晾曬衣服的鐵絲上,掛著一件單獨的受人尊敬的襯衫。
“你哥哥的襯衫。”父親小聲地說道,聲音勉強聽得出來,“是默希利的襯衫。”
焦爾古的眼睛一直盯著那件襯衫。那是一件白襯衫,在鐵絲上隨風輕輕飄動,愉快地跳著舞,顯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
哥哥倒霉被害那天,就穿的這件襯衫。從被殺死的那一天算起,過去了一年半時間,現在,母親終于把襯衫洗了。如同法典所要求的那樣,在連續(xù)一年半的時間里,它就像原來一樣,一直帶著血跡掛在石樓的上面一層,只有等到報仇雪恨的時候,才把血污洗掉。人們說,襯衫上面的血污開始變黃時,那肯定是個信號,說明被害者因為沒能復仇而不得安寧。襯衫是一張準確無誤的晴雨表,顯示是否誤了復仇的時間,死者通過它從地下深處他躺著的地方向人們傳遞信號。
有多少次,焦爾古在孤寂的時刻,就登到上邊那層樓看看襯衫,血跡在變色,變得越來越黃。這說明死者沒有得到安寧。有多少次,焦爾古在夢里看到這件襯衫泡在水和肥皂沫當中洗滌,變白了,像春天的天空那樣閃爍著光亮。可是,早晨的時候,它還是在原來的地方,沾滿了干枯的微紅的血污。
可是,現在襯衫終于在鐵絲上晃悠起來,好像喝醉了似的。然而,奇怪的是,這并沒有讓焦爾古感到有什么輕松。
與此同時,宛如一面舊的旗幟降落下來又升起一面新的旗幟那樣,在克呂埃區(qū)奇家族石樓的頂層,又掛起了剛剛被殺害的人的帶血污的襯衫。
寒冷的季節(jié),炎熱的季節(jié),都會對干后的血的顏色產生影響,同樣,襯衫布料的種類也會對其有所影響。但是,任何人都不想了解這種事情,而且也不會把這一切變化當回事,只是將其當成神秘的任何人都不能反對的賀信。
(1) 指阿爾巴尼亞(尤其是信奉天主教的地區(qū))群眾中流行的一種野蠻、殘忍的舊習俗。一個人被村里人殺死了,這個人的弟兄一定要設法報復,殺死那個殺人者。這樣就可能世代相傳殘殺下去,造成極大的災難。二戰(zhàn)結束后,在人民政權的年代,這一惡習受到一定遏制。
(2) 阿爾巴尼亞文,法典。歷史上阿爾巴尼亞許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法典。如《拉伯麗法典》、《杜卡吉尼法典》等。關于“報仇雪恨”的習俗,法典里有詳細的規(guī)定和詮釋。
(3) kulla,阿爾巴尼亞山區(qū)(特別是北方山區(qū))的一種建筑,用白色石頭筑成,樓層數量多少不等。通常第二三層住人,第一層是畜舍,最上一層是庫房。這種石樓外表不太美觀,但墻壁很厚、室內冬暖夏涼。窗戶很小,從屋內向外射擊很方便,但從外向樓里打槍卻很困難。這種建筑與歷史上阿爾巴尼亞頻遭外敵侵犯有密切關系。
(4) opinga,阿爾巴尼亞農民尤其是北方山民喜歡穿的一種用膠皮或牛羊皮縫制的鞋,雖然顯得粗糙,但經久耐用,特別適合在勞動時穿,頗具民族特色。
(5) tirk,阿爾巴尼亞農民用粗呢子制的一種高筒長襪,但不帶襪底,一般只到膝蓋上面,也有的到腳脖處。為了美觀,農民們還常常在襪子上面繡金絲線。
(6) fr?ngji,石樓或城堡墻壁上的窺孔。很小,可以準確地從里向外射擊,但外面的人卻無法從外向里射擊。
(7) 在房屋窗戶上掛黑呢布是阿爾巴尼亞北方山民悼念死者的習俗。
(8) 二戰(zhàn)之前阿爾巴尼亞山區(qū)劃分的行政單位的名稱。
(9) 阿爾巴尼亞北部的群山是阿爾卑斯山脈的一部分。
(10) 格羅什是土耳其的貨幣單位,一百個格羅什相當于一個里拉。土耳其統治阿爾巴尼亞的年代,在阿爾巴尼亞曾流通過,一個格羅什相當于四十個阿爾巴尼亞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