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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謀殺者

基思·泰倫特是個壞家伙。基思·泰倫特是個非常壞的家伙。你甚至可以說他是那個最壞的家伙。但他卻不是壞的,不是亙古以來最壞的。還有更壞的。在哪里呢?譬如說在燈火通明的荷斯特切克,他們拿著車鑰匙,穿著米色汗衫,手提六瓶裝的特殊佳釀,在門口扭打,滿嘴污言穢語,用肘鎖住痛哭流涕的女士的黑脖子,然后回到等待的金發女郎身邊,開著銹巴巴的汽車揚長而去,去做下一件事,任何一件、任何一件必要的事。這些最壞的家伙的嘴巴——這些最壞的家伙的眼睛。那些人的眼睛里是個邪惡的小宇宙。不。基思沒有那么壞。他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憎恨別人。至少他還持有多種族和睦相處的觀點——不假思索、不由自主地這么認為。跟有著奇怪膚色的女人的親密接觸多少讓他變得和順了。他的可取之處都與一些名字相關聯。他結識了芬特娜布斯、菲迪瑪、娜特齊斯、伊克芭拉、米綺珂絲、波葛斯拉娃、拉姆莎瓦娣、拉雅斯娃蕾絲——基思,從這種意義上說,是條漢子。這些都是他漆黑盔甲上的裂縫:上帝保佑她們所有人。

盡管基思對自己別的方面近乎滿意,但他卻痛恨自己的優點。在他看來,那是他唯一的主要弱點——他的一個悲劇性缺陷。那次,在布里斯托爾附近M4大街旁邊的工廠,裝卸區旁邊的辦公室里,他把大臉塞進扎人的尼龍里,那個傲慢的女人嚇得瑟瑟發抖,拼命對他搖頭,奇克·珀切斯和迪安·普利特兩人在一旁尖叫:行動啊。行動啊(他依然記得他們套上尼龍后的嘴唇扭曲的樣子),基思肯定沒認識到自己的全部潛能。事實證明,他沒辦法用棍子把那個亞洲女人打得雙膝跪地,也沒辦法一直打下去,直到穿制服的男人打開保險箱為止。他為什么失敗了呢?為什么,基思,為什么?事實上,他感覺糟透了:半個夜晚同頻頻打嗝的罪犯坐在彌漫著他們腳臭味的小汽車里,沿著某個小巷晃悠;不吃早飯,不排便;而現在,最要命的是,他目光所到之處盡是綠草、嫩樹、起伏的山脈。再說了,奇克·珀切斯已把第二個保安制服,迪安·普利特很快便從柜臺上跳了回去,自以為是地對著那個女人就是一槍。所以基思的良心不安什么也沒能改變——除了毀壞他持械搶劫的前途之外。(那真是從頭到尾都棘手啊;基思從此名聲掃地。)若是他能做到,他會滿心歡喜地去做的。他只是沒有……他只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吶。

自此以后,基思徹底告別了持械搶劫。他操起了敲詐勒索的勾當。在倫敦,泛泛說來,敲詐勒索就是跟人打架、搶毒品;在基思稱之為家的西倫敦,敲詐勒索就意味著跟黑人打架、搶毒品——黑人比白人更擅長打架,原因之一便是他們全都打架(沒一個文明人)。敲詐勒索是通過擴展勢力范圍進行的,擴展了勢力范圍就取得了支配地位:成功屬于那些能以驚人的速度跳躍的人,屬于那些能夠定期以暴力制造奇觀的人。幾次被人打得四肢嘎吱作響以后(期間他初次意識到了自己喜歡醫院的伙食),基思斷定自己不是搞敲詐勒索的料。在一次康復期間,他常去哥彭路的沿街咖啡屋,心中老是想著一個謎。那即是:為什么常能見到黑人男子和白人女子(總是金發碧眼的那種,總是那種,大概是要制造最強烈的對比吧)在一起,而從不曾見過白人男子跟黑人女子在一起呢?難道黑人男子會痛打那些跟黑人女子約會的白人男子嗎?不會,或者說不太會;不過,你不得不謹慎一些,就他過去的親身經歷而言,這種關系很難持久。那又是為何呢?他突然靈光一現。黑人男子會痛打那些跟白人男子約會的黑人女子嘛!當然。這樣容易多了。他把玩個中蘊藏的智慧,吸取了一個教訓,一個他早就心知肚明的教訓。如果你想動粗,那就鎖定女人。鎖定弱者。基思放棄了敲詐勒索,翻開了全新的一頁。放棄了暴力犯罪以后,基思的事業蒸蒸日上,穩步邁向新事業的巔峰:非暴力犯罪。

基思成了騙子。他跟三四個同事,三四個騙友站在街角;他們大笑,咳嗽(他們總是咳嗽),揮動臂膀取暖;他們看上去像是可怕的鳥……天氣好的時候他早早起床,勞作很長時間,走入這個世界,走入這個社會,意圖行騙。基思通過在機場和火車站提供豪華轎車接送服務騙人;他通過在牛津大街和主教門(他的兩個主要系列是丑聞憤慨)兜售冒牌香料和古龍香水騙人;他在短期租賃的商店密室用非色情的色情騙人;他隨處在街上用朝上翻的硬紙板箱、牛奶箱以及三張彎曲的撲克牌騙人:找出女王!在這里,偶爾也在別的地方,暴力犯罪與它的小兄弟非暴力犯罪之間的界限常常很難界定。基思賺的錢是首相的三倍,但他總是一文不名,每日在波托貝洛路麥加賽馬場的賭注登記處輸得很慘。他從沒贏過。有時他也會琢磨這事,在每隔周周四的午餐時間,他身穿羊皮大衣,一邊低頭看著報紙上的賽事,一邊排隊等著領失業救濟金,然后驅車去波托貝洛路的賽馬場賭注登記處。所以基思有可能年復一年便是這般度日。他絕沒有成為謀殺者的條件,單靠他自己不行。他需要他的被謀殺者。直挺挺地站在硬紙板箱或牛奶箱邊的外國人,身著格子衣服、長著狗牙的美國人,色瞇瞇的方臉日本人——他們從沒有找到過女王。但是基思找到了。基思找到了她。

當然,他已經有了一個女人,小凱絲,最近給他懷了個寶寶。總體說來,基思對這次懷孕還是挺高興的:他喜歡開玩笑說,這是把妻子送去住院的簡便新辦法。他已決定孩子生下來以后就叫基思——小基思。不料凱絲卻另有想法。然而基思意志堅決,他只猶豫過一次,曾經有很短一段時間他想讓寶寶隨他的狗名,就叫克萊夫,那是一條年事已高、性情不定的大個頭阿爾薩斯犬。后來他又改變了主意,還是叫基思吧……嬰兒裹在藍色的襁褓里同媽媽一起回到家中。基思親自把她們從救護車上攙扶下來。凱絲開始吃飯的當兒,基思坐在偷來的爐火邊,對著新來的小家伙皺眉蹙額。嬰兒有點不對勁,很是不對勁。麻煩就在于她是個女孩。基思絞盡腦汁,想啊想啊。“基賽特,”凱絲跪在冰冷的亞麻油地氈上,聽見他在小聲嘀咕。“基思內。基薩。基思尼婭。”

“不,基思,”她說。

“基思娜貝,”基思說,仿佛后知后覺似的。“妮基思。”

“不,基思。”

“……她為什么他媽的這么黃啊?”

幾天后,無論凱絲何時小心翼翼地稱呼嬰兒為“金”時,基思再也不對著她大吼大叫或者罵罵咧咧地把她往墻上撞了。畢竟,“金”是基思心目中一個英雄的名字,一個他所崇拜的神的名字。基思那個星期使勁行騙,好像騙了每個人,尤其是他的妻子。于是寶寶就取名為金·泰倫特了——金·泰倫特,小金。

這個男人有狼子野心。他的夢想是要出人頭地;并不只是瞎混。基思無意、也不想余生只做個騙子。連他都覺得這事不道德。而且,僅靠行騙永遠也不能讓他得到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物品同享受,只要賽馬場賭注登記處的一系列決定性勝利繼續與他無緣,他就永遠得不到。他感到基思·泰倫特被安排在此是為了某種特殊使命的。說句公道話,他沒想過要殺人,目前還沒有,或許除了在某種讓人喪失一切理智和行動能力的詭異精神狀態下吧……性格決定命運。以前總有形形色色的地方行政長官、女朋友和緩刑犯監視員說他“性格糟糕”,他也總是樂于承認。但那是否意味著他命運也糟糕呢?……每當基思在凱絲笨拙地從床上掙扎下去照顧小金的當兒早早醒來時,抑或是遭遇每日必逢的交通阻塞時,他會在腦中盤算著另外一幅光景,一幅名利雙收、光彩照人又超級合法的光景——在世界飛鏢中找到一種可能的未來之輪輻。

一直以來,基思只是個漫不經心的飛鏢手或射手,最近重新面對廚房門上光禿禿的鏢盤,他變得認真起來。當然,他總是去他的酒吧,密切關注這項運動:在那些特殊的夜晚(一個星期三至四次),當基思把煙擺在躺椅臂上,準備好觀看電視飛鏢節目的時候,你幾乎都能聽到天使在唱歌了。但他現在向往的是屏幕的那端。讓他暗暗稱奇的是,他發現自己入圍了最后的十六名麻雀大師,那是在酒吧之間舉行的一年一度的比賽,六個月前他在形形色色的朋友和仰慕者的建議下胡亂參加的。在那條路的盡頭存在著一種可能,包括一場電視直播決賽、一張五千英鎊支票和一場同他心目中的英雄及擲鏢模范、世界冠軍金·特威姆婁對決的加時賽,那也會在電視上直播。在那以后,呃,在那以后,余下的就是電視了。

電視里盡是他沒有的東西,充滿了他不認識、永遠也不可能認識的人。電視是個絕好的店面,輕輕通上電,基思把鼻子都栽上去了。現在在那團飛揚的塵土中,在那些不可能得到的獎品中,他看到了一個出口、一支飛鏢或者說是一只召喚的手(手里拿著一支飛鏢),一切都是關于——飛鏢支持飛鏢世界飛鏢。他在他的地下車庫,踟躕了好幾個小時,因為盯著那個無與倫比、美得讓人心碎的全新鏢盤,眼睛還在刺痛,那鏢盤是當天偷來的。

匪夷所思的時代錯誤。基思藐視現代罪犯的理念和道德觀。他沒時間光顧健身房、出入豪華餐廳、享用豐滿的當紅妓女或去國外度假。他從來不運動(除非你把入室盜竊、逃跑或被打得半死也算上);他從沒特意喝過一杯紅酒(抑或可以說他只在自暴自棄之時才喝);他從沒讀過一本書(這里我們要把那本《飛鏢:精通指南》排除在外);他從沒離開過倫敦。除了有一次,他去美國……

他是跟一位朋友同去的,那人也是個年輕的騙子,也是個飛鏢手,也叫基思:基思·道布爾。訂那趟航班的人為數太多,兩位基思的座位相隔二十排之遠。他們通過狂飲、向空姐和免稅袋致意以及大約每十秒大叫一聲“干杯,基思!”來消除恐懼。你可以想象,跟他們一起搭機的旅客會感覺多么可笑,七個小時的航程要聽到上千次這樣的叫喊。在紐約下機后,基思·泰倫特被送到長島市的公立醫院。三天后,當他踉踉蹌蹌地準備溜到樓梯井抽煙時,竟遇見了基思·道布爾。“干杯,基思!”強制性健康險中原來包含酒精中毒,所以每個人都很高興,當兩個基思及時康復,登上回程的飛機時,人們更是高興極了。基思·道布爾現在從事廣告業,常回美國。基思沒有,他依然在倫敦的街道上行騙。

這個世界及其歷史不可能按照能讓基思明白的方式重新組合。在距馬薩諸塞州的普利茅斯沙灘一定距離的地方,曾經躺著一塊大卵石,據說那是清教徒踏足的第一塊美國土地。到了十八世紀它被認出后,這塊首個對外開放的美國不動產便不得不被移至離海岸更近的地方,以滿足人們對歷史的期待。要想讓基思滿足,要帶基思去任何地方,你需要把整個星球定住——在他大腦中進行場景大挪移,大重組。如此一來,這個小小的星球表面也被弄得又褶又皺了。

基思看上去不像謀殺者。他看上去像謀殺者的狗。(這絕不是要對基思的狗克萊夫不敬,事實證明它是條好狗,基思一點也不像它。)基思看上去像謀殺者的狗,急于熟悉分尸者、掘墓盜尸者或探墓者。他的眼中閃爍著奇怪的光芒——它一時會讓你想起健康,一種隱藏的、沉睡的或是神秘消逝的健康。那雙眼睛盡管經常充血,看上去卻目光如炬。事實上,有光從中射出。這種單向的光一點也不讓人愉悅或者振奮。他的眼睛是電視。臉本身像獅子,一副貪婪饕餮的樣子,猶如軟毛般干燥。最讓基思驕傲的是他的頭發,又濃又密;但看上去總像剛剛被洗過,又沖洗得不甚干凈,依舊還有廉價洗發劑的泡沫,在擁擠的酒吧里慢慢變干——被烈性酒的熱氣、灰黃色的煙氣熏干。那雙眼睛和個中透出的都市冷酷……就像資金不足的兒科醫院里荒涼的歡快氣氛(歡迎光臨彼得·潘病房),又或是像一個罪犯黃昏時分停在地鐵站與花店之間的奶油色勞斯萊斯,基思·泰倫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為了賺錢而不擇手段的神情。要謀殺?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夠血腥嗎?現在還不是,還沒到時候。他擁有這種天賦,隱藏在某個地方,但他需要被謀殺者把它激發出來。很快,他會找到那位女士。

或者說她會找到他的。

奇克·珀切斯。奇克(1)。對于這樣一位名聲赫赫的彪形大漢和色情狂來說,這名字太不合適了。它是查爾斯的昵稱。在美國被稱為查克。在英格蘭,很顯然,是奇克。某個名字對應某個國家……當然,我是懷著敬畏之心默默寫下第一章余下的這些文字的。我現在還不敢回頭去看。不知將來是否會有勇氣。

出于目前還不甚明了的原因,我好像采用了一種歡快的、帶著老爺氣派的語氣。它顯得陳舊、腐敗:就像基思。不過你可要記著:基思是現代的,現代的,現代的。總之,我希望能寫得更好一些。很快我就要面對被謀殺者了。

等了這么多年,現在終于坐下來,真正開始寫小說了,把這種感覺好好記下來一定很美妙。但是,我們可不要好高騖遠。這可是正在發生的真事哩。

比如說,我是如何知道基思是個騙子的呢?因為他試圖騙過,在從希思羅機場來城的路上。當時我已在有出租車標識的地方站了大約半個小時,那輛品藍色騎士牌汽車兜了第二個圈,泊在站臺處。他爬將出來。

“要出租車嗎,先生?”他說著想當然地拿起我的包,一副很專業的樣子。

“你那不是出租車。”

接著他說:“當然不是。你在這里是等不到出租車的,老兄。絕對不可能。”

我問多少錢,他說了一個古怪的數字。

“豪華轎車,不是嗎,”他解釋道。

“你那也不是豪華轎車。只是輛小汽車而已。”

“我們按計價器來算,如何?”他說。可是我已經爬進后座,車沒啟動之前就沉沉睡去了。

不多久,我醒過來。發現我們正靠近斯勞酒店,計價器顯示的是54.50英鎊。

“斯勞!”

他如炬的目光在后視鏡里警覺地望著我。“等等,等等,”我叫起來。說一下我的疾病或身體狀況。我從來沒有如此勇敢過。它給了我力量——我能感覺到。就像是想找合適的詞句,找到它們,就找到了力量。“聽著。我認識周圍的路。我可不是來參觀哈羅斯、白金漢宮和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2)。我就不說二十英鎊去特拉法爾加廣場和巴尼特了。斯勞?得了吧。如果你這是綁架或者謀殺,那我們就談談吧。如果不是,就按約定的數目把我送到倫敦。”

他不緊不慢地在路邊停下來。哦,天哪,我當時想:果真是謀殺。他轉過身來,毫不掩飾地對我一聲冷笑。

“事實是,”他說,“事實是——沒事。見你睡著了。我就想:‘他睡著了。好像會睡很長時間。我知道。那我去看看媽媽吧。’別去管它,”他說著猛地用手示意那計價器,動作極其粗魯,那計價器的設計很是奇怪,可能是自制的,現在顯示63.80英鎊。“別介意,好嗎,老兄?”他指著一排涂著小卵石灰漿的半獨立住宅——我現在發現,我們是在某種宿舍樓區,綠蔭片片,沒有商店。“它好像病了。不會超過五分鐘。可以嗎?”

“那是什么?”我問。我指的是汽車音響發出的聲音,先是堅實的鐺鐺聲,接著便是在嬉鬧聲和尖叫聲中高喊數字的聲音。

“飛鏢,”他說著把它關掉了。“我本想請你進去的,但是——我老媽。來,看看這個。”

于是在司機去看他媽媽期間,我就坐在騎士汽車的后座。事實上,他根本不是去看他媽媽的。他是去(他后來驕傲地跟我坦白)跟衣著飄逸的安娜莉絲·弗尼斯在起居室里做愛呢,因為她的現任監護人,上夜半正在樓上的房間酣睡呢。

我手里拿著一份四頁紙的小冊子,是謀殺者硬塞給我的(當然,那時他還沒成為謀殺者呢。他有很長的路要走)。背面是一張女王的彩色照和一個印制粗糙的香水瓶:“‘憤慨’——安布羅西奧制造。”正面是一張我的司機的黑白照,臉上掛著不靠譜的微笑。“基思·泰倫特,”那上面寫道:

*司機和快遞服務

*擁有豪華轎車

*賭場顧問

*奢侈品和名品買賣

*教授飛鏢課

*米蘭的安布羅西奧、香水和皮毛的倫敦代理商

接下來是更多關于香水的信息,“丑聞”、“憤慨”以及名為幻想、偽裝、欺騙、刺痛等次要產品系列,下面用雙括號括著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所有格符號還放錯了位置:基思是名字,香水是業務。小冊子的中間兩頁是空白。我將之折起,漫不經心地放入中袋;但是此后它對我來說都一直彌足珍貴。

基思斜著步子從花園小徑走了下來,還隨意整了兩下腰帶。

當車停下的時候,我也再次醒了,那啪嗒啪嗒亂響的計價器上顯示的是143.10英鎊。我慢悠悠地從彌漫著拖車味道的車座上爬出來,仿佛又坐了一趟飛機。我立在那所房前——那房子超大,像個古老的航站樓。

“美國?喜歡那地兒,”基思在說,“紐約?也喜歡。麥迪遜廣場。中央公園。喜歡那地兒。”他從后備廂拎出我的旅行包時,吃驚地頓了一下。“這是個教堂……”他詫異地說。

“它曾經是教區長住所,或者教區牧師住所,或者諸如此類的什么東西。”我指著這棟建筑高處的一塊雕刻鑲板說。公元1876年。

“1876!”他說,“那就是說某個教區牧師擁有這一切了。”

從基思臉上的表情可以明顯看出,他在思忖人們對牧師的需求在悲劇性地減少這一現象。哦,人們依然需要物品,各式各樣的牧師曾經為此充當中間人。然而人們卻不再需要牧師了。

基思對我大獻殷勤,扛起我的旅行包穿過了圍有籬笆的前花園。在我去跟樓下那位女士取鑰匙的時候,他就站在那里等著。現如今,光速在日常生活中不常能感知到了:只有在雷擊的時候。聲速則更常見一些:就好比遠處那個用錘頭敲敲打打的男人。總之,二馬赫事件是突然事件,把我和基思嚇了一大跳:三架噴氣式飛機一個接一個轟隆隆飛過屋頂。“上帝啊,”基思嚷道。我亦嚷起來。“究竟是搞什么名堂?”我問。基思聳聳肩,很是平靜,還帶著點傲慢。“神秘兮兮的,不是嗎?一切都籠罩在神秘之中。”

我們從第二個前門進入,爬了一段寬大的樓梯。我想我們差不多對公寓里面的富足與奢華表現出了同樣的震驚。這是某個住所,我不得不承認。在這住上幾周,連偉大的普雷斯利也會開始向往格雷斯蘭(3)的優雅與純樸的。基思用他的明眸掃了一眼這個地方,那是強盜特有的殘忍而又專業的目光。那天早上我第二次不由得感覺到自己有被謀殺的可能。基思十分鐘后就會離開這里,肩上扛著我的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裝滿工具。未曾想,他卻問我這房子的主人是誰,是做什么的。

我如數告知。基思看上去一臉狐疑。我感覺不對勁。“大都跟劇場和電視有關,”我說。現在真相大白了。“電視?”他冷冷地說。不知為何,我又補充道:“我也在電視上呢。”

基思點點頭,恍然大悟。也多少有點變乖了;不得不說,他那乖乖的表情,還真讓我感動。當然(他是在想),電視人都相互認識,在大城市之間飛來飛去,互相借用對方的公寓。常識嘛。是的,在基思忙碌的眼神背后,他在想象一個天國精英,就像衛星電視一樣交叉穿過對流層——高高在上,比一切都高。

“耶,呃,我自己也要上電視了。但愿如此。一兩個月后。飛鏢。”

“飛鏢?”

“飛鏢。”

然后談話便開始了。他待了三個半小時。人是很奇怪的,不是嗎?如果你給他們時間,他們就會對你敞開心扉。我一向是個好聽眾。我一向是個高明的聽眾。我的確想聽——也不知為什么。當然,在那個階段,我還是完全置身其外的;我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會是什么。短短十五分鐘,他就詳細備至地跟我聊了安娜莉絲——還有伊克芭拉、特里什和黛碧。簡短但毫不掩飾地談到他的妻女。接著便是關于暴力犯罪和奇克·珀切斯的一切。還有紐約。沒錯,我給他喝了不少東西:啤酒或者貯藏啤酒,足量的貯藏啤酒像炮臺上的炸彈一樣堆在馬克·阿斯普雷的冰箱里。結果他收了我二十五英鎊車費(或許是電視特惠吧),還送了我一支形似飛鏢的圓珠筆,我現在正是用它寫下這些文字的。他還告訴我,每日午飯時間和每晚都能在波托貝洛路的一家名為黑十字的酒吧找到他。

我會在那里找到他,對極了。那位女士也會。

基思走后,我很快睡去。并不是說我對此事有多少發言權。二十二個小時之后,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幅討厭至極、令人沮喪的景象。我被映在天花板的鏡子里了。床頭板上也有一面鏡子,對面墻上也有一面鏡子。那是一間滿是鏡子的房間,簡直就是鏡子地獄……我看起來——看起來氣色不好。我仿佛在哀求,在向我、我自己哀求。斯里扎德醫生說我這樣還會再持續三個月左右,然后一切都會改變。

在那以后我也出去轉悠過;是的,我膽戰心驚地溜達過幾回。我在大街上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我還差點踩到它了)就具有典型的英國特色:一條被浸泡的白面包,仿佛比任何一只綿羊都蠢得多的動物的腦子。不過,到目前為止,它倒也不像有些人說的那么糟糕。至少它還能讓人理解,或多或少能讓人理解。我已經離開了十年,都發生過什么事呢?十年的相對衰落

如果倫敦是個酒吧,你又想知道故事的始末,你會去哪里呢?去一家倫敦的酒吧嘛。黑十字的短短一瞬就啟動了整個故事。基思已是我的囊中物。基思讓我很滿意。我現在正培養第三方呢,那個陪襯者、不諳世事的蓋伊·克林奇,讓我不安的是,他好像是個非常討喜的人噢。我發現我極具溜須拍馬之天賦。但要是缺了那個女孩,這一切都不會開始。沒了那個女孩,這壓根沒有半點希望。妮古拉·西克斯就是那個奇跡,絕對的主角。她對我來說完美極了。現在她將主動操縱這一切。

英國人,感謝上帝,他們談論天氣。不過,現如今,地球人個個如是。就在此刻,天氣是超大氣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超氣象的(你果真能稱之為天氣嗎?)。據說,這個夏天余下的日子它都將如此。我同意,但有一個條件。故事選錯了年份:發生奇怪舉動的年份。我留心觀察。天氣,若你還能稱之為天氣的話,常常很美,但它似乎更讓我接近歇斯底里,實際上,現在事事皆然。


(1) 原文是chick,該詞有“少女、少婦”之意。

(2) 哈羅斯是倫敦旅游最值得一去的百貨公司;白金漢宮是英國的王宮,國王和女王的居住地;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是著名文豪莎士比亞的出生地。

(3) 格雷斯蘭是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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