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好，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要松節(jié)油，你知道怎么才能拿到松節(jié)油嗎？”

“我當然知道呀，不過你說話好好笑呀，哈哈哈哈，你為什么像機器人呀？”

“我要松節(jié)油?！?

“你要松節(jié)油呀？”

“是的，我要松節(jié)油?！?

“哈哈，哈哈，好好笑啊?！?

……

她又做了同樣的一場夢，醒來時恍惚，夢里的笑聲帶不進現(xiàn)實，她的臉孔愁云慘霧。

她從事自由職業(yè)，做獨立設計，工作室就是家，從臥室走到工作臺只需要幾步路，今年春天，她從巴馬歸來后，臥室的雙層窗簾便只合攏白紗，否則，日夜難分，狀態(tài)極差。

陽光讓白紗變得朦朧，她起床，認真收拾床鋪，把被子疊成軍訓時那樣的豆腐塊，然后用手持的除螨儀一寸寸掃過鋪了墨綠色床單的床鋪，醫(yī)生說這樣做有助于她的身心修復，整理情緒的第一步是整理生活，打掃屋子，打掃自己。

床鋪收拾好后，她去洗澡，換衣服，然后像上班族那樣鎖上臥室的門，這也是醫(yī)生交代她做的，她只當自己是出門上班去了，和尋常的上班族一樣，只不過她上班的路途更短些。

她的工作室是原木色系的，窗簾是同色系的亞麻款，兩盆高大的綠植生機盎然，看似簡單的空間暗含了許多元素，除了原木、還有不銹鋼、微水泥、黃銅，它們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沒有一樣是突兀的。

放眼可見的藝術品只有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設計，大部分都是她買的別的新銳設計師的作品，她看到喜歡的東西總是忍不住剁手，做設計賺來的錢，得獎的獎金大部分也都回流到藝術品本身上，這就是她喜歡的生活方式。

早餐是冰箱里備好的三明治和水果，吃完早飯，她打開藥盒服用氫溴酸西酞普蘭，最后端著熱好的牛奶去往工作臺。

工作臺上有兩樣東西很顯眼，一個是2020年全國青年文創(chuàng)設計大賽金獎的獎杯，獎杯旁擺放的就是她設計的大賽獲獎作品，一款國風鐵藝屏風，有日歷展示和倒計時兩種功能，屏風框架的左上和右下部位的翠鳥用的是掐絲琺瑯的工藝，當時參賽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那段經(jīng)歷卻能在當下為追索一樁陳年隱秘的真相提供助力。

上個星期她頂著榮譽的光環(huán)去拜訪了一位拓印大師，大師送了她一套小玩意，這幾天她靠玩它們舒緩心情。

取一張宣紙蓋在一塊布滿花紋的仿制古磚上，她將用白芨泡好的中藥水噴在紙面，磚上的圖案立刻在紙上顯現(xiàn)出來，她耐心地用排刷刷出畫與磚之間的空氣，再用拓包蘸取墨汁用力均勻地把磚上的紋路拓成畫。

接近中午，她的手機鬧鐘響了一次，提醒她下午兩點要去做心理咨詢，她才剛將鬧鐘摁掉，遠方朋友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她去過博物館了，周末帶女兒一起去的?！?

“嗯，那講座沒有白安排，還是你有辦法?！?

“不過，可能要辛苦你的朋友再多來兩趟，幼兒園校長對講座很滿意，想再辦兩場?！?

“可以，我來安排。你跟著她的嗎？她有沒有去看金石拓印的展出？”

“不敢跟得太緊，她沒有去看金石拓印，她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沒有待很久就回家了?！?

“哦……好可惜……”

“吃過飯了嗎？”

“還沒，一會路上吃?！?

“嗯，好，打電話來也是想提醒你別忘了今天有咨詢。”

“不會忘的，我定了鬧鐘，你不用每一次都特意打電話來提醒我。你在做什么？”

“做了很多蝦餅還有魚餅?！?

“肯定很香呀，應該還是蜃州的老味道吧。”

“嗯，一樣的味道，但工藝改良了，即使涼掉也不會很油膩，而且還能保證酥脆度?！?

“說得我都饞得流口水了。她來吃過嗎？”

“她很謹慎，不愛吃外面的熟食，但她女兒很喜歡吃。”

“哦……我又做夢了，還是松節(jié)油?！?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她想象他的表情，他對她是有愧疚心的，并且已經(jīng)表達了出來，他請她退出，把自己照顧好，但她怎么可能退出？她現(xiàn)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有決心，有斗志。

“好啦，我要出發(fā)去見咨詢師嘍，再見?！?

“路上注意安全，空了的時候，我們再聊天。”

她把拓好的畫夾住晾干，穿上厚厚的鵝絨外套，出門去了。

因為患上了抑郁癥，她從五月份開始接觸心理咨詢，不到半年的時間，已經(jīng)換了三個心理咨詢師，今天這個是第一次見面，如果這一個還是不能讓她滿意地為她解夢，她就準備再找第五個。

去見咨詢師的路上，她去吃了碗海鮮面，但連鎖店里賣的海鮮面和當年在小漁港吃到的現(xiàn)撈現(xiàn)做的海鮮面沒法比，她拍下照片發(fā)了朋友圈，說，【不過聊以解饞罷了】，這條朋友圈一發(fā)出去就被兩個老朋友點了贊，阿昕還給她留言，說，【你來呀！蜃州歡迎你！來了，我做給你吃，比這個好吃一百倍。】

她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

新的咨詢地點設在小區(qū)內(nèi)，就快到時，她接到電話，對方說很抱歉，社區(qū)里有突發(fā)跳樓事件，咨詢師被緊急拉去救火，建議本次咨詢?nèi)∠?，另行再約，她想起剛剛過馬路的時候確實聽到了消防車的聲音，說那行吧，放下電話，她茫然四顧，想想還是繼續(xù)朝小區(qū)走去。

小區(qū)幼兒園斜對面的兩層小樓是社區(qū)服務點，“心理衛(wèi)生服務中心”占了其中幾間房，玻璃門從外鎖住，她被內(nèi)里的裝飾畫吸引，貼著窗戶看得仔細。

柔和的現(xiàn)代風景畫，用色浪漫，一幅畫的是紫色的沙漠，另一幅畫的是綠色的沙漠，明明是沙漠，卻生機盎然，她很喜歡這兩幅畫，這間心理咨詢室的主理人似乎在藝術品味上與她很合拍。

“你在看什么？”

身后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耳熟，剛剛給她打電話的就是這個聲兒，她扭頭一看，是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他穿白大褂，手里提了串鑰匙。

“你是剛剛取消咨詢的岑小姐吧？”他問。

“嗯，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都快到了?！?

“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您進去坐一會，休息一下。那邊已經(jīng)控制住了，說不定老師很快就能回來，今天下午的咨詢都取消了，我可以幫你排時間?！?

“發(fā)生什么了？我聽到了消防車的聲音。”

“婆媳吵架，媳婦把孫子拎到空調(diào)外機平臺上了?！?

她聽了嚇一跳，還有這樣的事？兩個大人吵架拿小孩出氣？

“請進，你喝什么？天冷，我給你泡茶吧?！?

他粲然一笑的樣子讓她想起遠方的朋友，她也沖他笑笑，但感懷的不是此刻，而是逝去的燦爛的過往。

他端茶來的時候，手里的杯子吸引了她，他給她準備的是客用的普通茶杯，素白的，平平無奇，但他自己用的杯子卻布滿拓印，那些拓印交疊在一起，組成了龍的形狀。

注意到她的視線，他低頭看看手，笑著說：“很怪吧，這叫八破畫?！?

“不是拓?。俊?

聽她這么說，他的眼睛亮起來，說：“你懂??？是拓印，是拓印而成的八破畫，原稿模仿了六舟先生的百歲圖，在同一張宣紙上反復墨拓完成。想要實現(xiàn)這種層層疊疊的效果，拓印前必須考慮好構圖，先拓什么，再拓什么，一點點慢慢磨?！?

“哦，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暑假工啊，”他笑著說，“放假了，我爸爸讓我來給他幫忙。”

“難怪，你是藝術生？”

“沒有，我媽是美術老師，我從小就喜歡藝術，但學的是醫(yī)。”

“杯子哪里買的？”

“西城，去旅游時買的，那里有個八破畫的文創(chuàng)體驗館。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去看‘抱殘守缺’巡回展，下個月好像到我們這兒。”

“抱殘守缺？”她愣了一下，瞇起眼睛，問，“這不是貶義詞嗎？”

聽到她這么說，男孩也笑著問：“你是做什么的？語文老師嗎？”

“不是啦。”

“抱殘守缺的本意指的是保存雖然殘缺但仍有價值的古物，后來被引申為守舊的貶義。不過，現(xiàn)在不都流行成語新解嗎？我覺得抱殘守缺也可以新解一下，現(xiàn)代人不是抱著老舊不放，而是新奇的東西太多，根本不回頭，有時候是需要慢下來的，就像做心理咨詢一樣，想要解決當下的問題總是要回溯過去，過去不會一無是處，沒有過去就沒有現(xiàn)在，更沒有未來，不如把抱殘守缺當作是從過去撿寶吧，好不好呢？”

男孩真是善談，她覺得他很可愛。

“你來咨詢什么？”男孩看看門外，視線飄得遠，他在觀察有沒有人回來。

“我來解夢。”

“解夢？”男孩收回視線，感興趣地看向她，說，“我給你解唄?！?

她聽了哈哈笑出聲，說：“不用了。我還是先走吧，下次再約。”

“說說唄，我不計費，也不亂給意見，我可以只做你的聽眾。你肯定很想找人說說你的夢吧？不然也不會堅持過來碰運氣了?！?

男孩很聰明，說中了她的心事，她看著他，沒有說話，腦子里盤縈的是她隔三差五便會啟動的夢境。

她夢到自己在一棟紅房子里玩耍，房子有一整墻鋪滿鏡子，她怕，捂臉躲著走，可是，她走到哪里，墻上的鏡子就長到哪里，鏡子甚至還會拐彎，最后，鏡子長滿了整間屋子，包括腳下，她從指縫里察覺古怪，一放手，赫然發(fā)現(xiàn)她的腦袋被套上了大而丑陋的面具，活像頭霸王龍，她想要摘掉頭套，卻怎么都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