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司塵從紙堆里扒拉出不少課業,胡亂寫了數張,又偷偷揉了幾張,擱筆時手已又酸又麻。
抬眼去瞧對桌那人,長得是神仙樣貌,端的是風華絕代,寫的是名家字跡。
等等,這弟弟怕不是早早就做完了功課,臨帖修身養性呢,不簡單啊。
促狹心起,偷摸將毛筆拾起,悄悄地走到葉芫身邊蹲下,向葉芫臉上畫去。
筆都伸到了耳邊,這人似乎還未察覺,心中咂舌:
‘’小子欸,這帖子臨的就這般認真,爺爺我今兒個就教教你,看看誰才是笑話。‘’
下一瞬,葉芫淡定擱筆,冷眼瞥了下筆尖,從從容容的將自己的手放入硯臺,一只黑手影就映在凌司塵臉上,而后輕笑出聲。
“四殿下,下次捉弄人前先瞧瞧這影子吧。”
葉芫挑釁地挑眉看向彎腰在自己身旁的凌司塵。
這人正一臉驚愕,瞳孔緊縮地望著自己還未收回的黑手。
多美啊。
玉般瑩潤雪白的修長手指上墨跡斑斑,粉色的指尖顫巍巍懸著一滴墨。
似若琴上弦,微動撥人心。
葉芫只覺手上溫度驟升,頓時心感驚詫,收回手急急藏入袖中。
紅衣藏白蕊,蒼玄映無極。
葉芫匆忙起身,強壓心中疑懼,對木白道:“馬車可已備好?”聲音中隱隱有些許笑意。
凌司塵自是不知其間蹊蹺,木白卻是了解的。
買通的暗衛、戲班、江湖名人,荒廟、面粉、春風閣中各自布置。
無一不昭示捕獵者的細謀,獵物懵懂的天真。
雪已止了多時,裊凝殿中卻是未有積雪。
才出殿門,白雪皚皚,一白一紅相映成趣。
不過雪與墻是靜物,與葉芫是流動的道路、無盡的隱忍、鋪天蓋地的取舍。
陌梅看著自家年僅五歲的殿下手持紙傘行在雪中的單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人,處處受到自家哥哥的惡搞,卻總退步體諒他人。心思縝密、巧察人思、學識淵博,哪樣不是被逼?
兩歲時,葉瑄冬日里買通宮奴在葉芫熟睡時澆下冷水,寒氣入體高燒三日不退,卻在清醒后立馬與母妃父皇拉開距離,于是云川世人只知二皇子自小不親人,生性冷淡。
三歲時,葉芫在舉國歡慶的元宵被葉瑄以賞燈之名騙出宮去,被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扒手偷了玉牌,街頭小兒搶了衣裳。
待一切完成后,葉瑄才從人群走出,假惺惺抱葉芫入驛館,邊走邊故意喝葉芫貪玩無禮,借口衣袍不整恐失禮數不得回宮。
春寒料峭中,被自家哥哥親手摁入冰水中,自此落下寒癥,再無緣戎馬。
此后葉芫回宮,日日荼靡,卻被葉瑄故意傳成氣性太大。
陌梅怎的知道?自己在葉芫周歲時就已伴在左右,每每葉瑄來時,那幽怨的眼神次次都似淬了毒。卻總總在母妃來時裝作喜愛。
可恨父母皆賢良,得出三面兩刀子;可惜心性天真童,冤扛這流言蜚語。不得退路,無處訴苦。
云川帝若不知曉這真相,又為何在皇后被害之事傳入耳時,輕功飛至布星殿強忍心中悲痛匆匆抱起哭暈的殿下親自照看一年,再不假手他人?
再不許葉瑄在葉芫眼中出現?
再不用葉芫三歲時提供的“孔融讓梨‘’之策,反而處處袒護、關心、多給?
葉芫為何兩歲那年高燒不退至瀕死,為何三歲的春天因寒癥困于床榻永逝童真,為何四歲時,孩子受到更多的袒護、關心、偏愛下再沒真心笑過。
民間多寵幺子,卻也能和和睦睦;皇家多薄情,這般平等待子已是罕見,奈何長子爭寵數次弒弟。
卻只道是尋常,更不論人間溫情。
馬車行在寂靜的宮中。
雪積的厚,表層已成脆冰,車輪碾過吱嘎作響,偶有一段干凈路途,馬蹄噠噠聲中偶聞幾聲冰碎。
自是裊凌殿中二位扮作隨侍行在車后了,可惜這位車中主子可從來不帶隨侍,這宮門內外自是打點好了,只待這四殿下跳入坑中。
馬車出宮后,先是在宮外江湖人士多聚的酒館喝了壺茶,使人散出城北荒廟是因多次爆炸而荒,恐是泥塑不為仙人所喜,吸引獵奇的四殿下。
再去戲班與一個江湖名人詳談重塑之事,卻也只是糊弄人,二位做戲罷了。
假戲與真戲同臺,一處實談面粉運送事宜,一處實唱虛構戲本。
戲子所唱正是自家殿下熬夜所作戲本。
講的是一位凡人本是富豪人家,卻因父輩賭博錢財散盡,家道中落。
母親本是官宦之女,卻學那話本誓與夫君同難。
奈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拋妻棄子賣容顏,入贅商賈乞軟飯。
寒冬,積雪,三九天,曾經紈绔今為販,母親久餓無米糧,孝子割肉煮熱湯。
寒冬未過母先逝,一道驚雷入仙途。
世間只道此仙好,問求之物皆有得。
泥塑神像少年時,誤觸逆鱗雷暴起。
城北三日不息,荒廟就此無人至。
慨人間真情多少,都逃不過世俗;慨年少風華如何,躲不過命運坎坷。
戲罷,只道其悲,不究緣由,不辨真假,散場重開。
葉芫瞧著凌司塵已入坑,慢悠悠走到春風閣二樓雅間,卸下外袍落座品茶。
此時夜色已深,一窗之隔,溫暖如春三月,寒冷比冬三九。
窗外燈映下,凌司塵、木白二人身影透過窗映在地上。
陌梅憋笑,這外面也無風,影子怎地抖個不停?
怕是凍壞了這二位爺。
自家殿下倒是淡定,靜靜品茶,不緊不慢,待菜上齊了才從小幾邊起身,卻不是去桌邊,而是輕叩窗欞。
''四殿下還受的住?”
微挑眉。
“可要進屋暖暖,順道付了上次的賒欠?“
臉上端的是勝券在握的笑意。
這處是二層葉芫用心選的房間,即好攀墻而上,又有露臺落腳,還專門把檐角的燈籠移到了此處,外頭是否有人自是一目了然。
地上稍高大的影子動了動,翻窗進來了。
沒奈何,這外頭確實太冷,自己也是扮作隨侍才順路出宮的,若是又被暗衛抓到,怕是再也出不得宮了。
木白隨后入內,一頭撞在了自家主子背上。
沒奈何,自己蹲腳的地方太矮,又侯了太久,腿麻的已失去知覺。
訕笑了兩聲,自己個兒挪到小幾邊癱著。
凌司塵倒是好些,不過相差無幾。
單腳點地,尷尬地摸著鼻子說:”
你倒是厲害,小爺今兒個出宮來可是暗衛都沒察覺。
這賒欠賠了便是,這頓小爺也請了,休將今日之事說給你凌叔啊,小爺我可是會打人的,莫要自討苦吃。‘‘
下巴還微抬了抬,一臉傲嬌。
葉芫憋著笑點了點頭,
’‘謝四殿下抬愛,只是下次藏身時還是注意藏下影子,莫要再顧頭不顧尾了。”
“習字時一次,現下是一次,這影子可是難甩得緊。’‘
臉上的笑早已憋不住,這句尾音都樂的劈了。
’‘哈哈哈哈......''
在小幾邊的陌梅再也憋不住,禮儀也顧不得了,拍著小幾大笑不止。癱著的木白滿臉黑線。
這時小二問也不問就推門而入,拿來一張記滿的賬單交到才僵硬著步子坐到桌邊的凌司塵手中。
意味深長道:
“公子,上次可是溜了單,這次可再溜不得了。這位公子可是給閣里請了好些高手,專防溜單霸王餐呢。”
說到此處,臉上諂媚的笑又收了。
“這次可是帶夠了銀兩來賒賬?”
“這位公子可是說了。今兒個是你請客,這是賬單,快些埋了,莫要因為溜單被人揍了,自討苦吃啊。''
又堆起滿臉客套的假笑,卻處處透著奸詐顏色。
木白的臉更黑了,凌司塵接過賬單細細看后,怒瞪著葉芫,從自己腰間掏出那云川布星殿玉牌拍在桌上。
幽幽說到,’‘這是上等玉,可是抵得了?”
葉芫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又馬上掩去。
原來那玉牌在這人懷里啊,倒是護的挺好,流蘇都給理順了。
店小二偷看了葉芫一眼,見葉芫點了頭,喜笑顏開地收下。
''誒呀,兩位爺請慢用,下的這就退下,敬請吩咐了。’‘
陌梅在見著玉牌時笑聲就是一頓,見自家主子仍淡定自若,滿臉不可置信,就差跳腳去搶了。
被葉芫一記眼刀砍回座位,再不吱聲。
夜里風雪又起,凌司塵受邀坐著葉芫的馬車回了宮,心卻還落在那荒廟上,久久難平。
好個真真假假戲落幕,還嘆心憂強淡定,那玉牌自是完璧歸趙。
就在凌司塵回殿后,葉芫就輕功出宮取回。
這店小二自是葉芫收買的,妙處日后才顯,只不知到底何時,誰家得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