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覺得我能情竇初開,著實是回雪的功勞——因為是他送來的那些風花雪月的傳奇。那些故事我雖只囫圇地掃了一遍,但看的數量多了,也能漸漸地生出些遐思來。
然而,每當我出神發呆之時,霽月又會怪回雪找的書太過凄情,害我傷春悲秋。其實我哪里是傷春悲秋,我只是在想文斐。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讓自己這個商賈之女,看起來能夠配得上我那位人稱“秣陵公子”的夫君,陸文斐。
那日春和景明,他噙著笑掀開了我覆在面上的書,笑道:“《長恨傳》也能讓你看得發困,哪里是換了讀書‘趣味’?想來是回雪又在匡我?!蔽胰嗔巳嘈殊斓乃塾樣樀匦α诵Γ缓罄砹死矶叺聂W發,起身坐好。
他靜靜地看著我做完這一套動作,搖頭笑道:“十五,你要是長不大,我該如何是好?”
“我已經長大了,知道很多事情,我可以幫你?!?
他全身一顫,直愣愣地盯著我,秋水般的眼睛里是不可置信的光彩。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只囁嚅道:“天下賦稅,八成出自江南道,你是黃河轉運使,我們蘇府的絲繡都要進貢要私運,都得靠你打點。我看了很多關于水文的書,你以后也可以同我說說?!?
他這才扶著額,笑了笑說:“我指的是《長恨傳》里那樣,明皇那樣,有了心上人楊妃。”
明皇和楊妃是夫妻,我和文斐也是夫妻。我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一顆心突然七上八下,只能假裝和他一樣欣賞著游廊外那含苞的牡丹,繃著嗓子細聲問:“那,文斐,你有心上人了么?”
春風拂面,他緩緩閉眼,然后笑著點了點頭:“她很喜歡我。”
我手心捏了一層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臉上也漲得通紅,心里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直到他頓了頓,又道:“我也很喜歡她。”他含笑遠眺,依舊是溫柔模樣:“祖父走之前,吩咐我父親照顧他的舊友遺孤的后人,我父親見他們過得辛苦,便收養了他們的孩子。緋花就是其中一個。她心高氣傲,聽父親說我的妻只能是蘇家的女兒便離家出走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彼Z氣平和,一如既往。
“怎么哭了?”他又問我。
“肚子疼?是不是想去放紙鳶?”
“莫不是餓了,想吃梅子酥?”
“秦淮河那邊的桃花快開了,帶你去看好不好?”
他在我耳邊噓寒問暖,卻始終只當我是個懵懂無知的孩童。
“文斐,”我咬牙,終于道:“我十四了,我是陸府的女主人。我可以替你打理陸府?!?
他仿佛驚了驚,隨即笑道:“原來小十五想做武后。”
安史之亂后,皇都公糧基本只靠江南道,加上黃河改道,單是黃河漕運之事,就足以讓轉運使忙得天昏地暗。文斐常常為了打探緋花的消息而將官場的事情丟給回雪,加上陸府上下都是回雪把持,是以對于我主動提出分擔府務很是滿意。
我雖提出要做陸府的女主人,可畢竟手段青澀,最后是向來悠閑的霽月被拖下水善后。好在陸府素來低調事少,對于回雪的趁機甩手,霽月最終認了。而我這個統籌大局的“女主人”最后還是只能看看書,發發呆,或者和偶爾不期而至的蘇逸聊聊天。
蘇逸聽聞文斐與緋花之事后,又驚又氣,驚的是陸文斐竟不是個斷袖,氣的是他的阿姊我竟然如此沒用。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之后,又勸我趕緊和離,可見我始終不表態,最后只能對著吃空了的果盤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
“阿姊,我在西都長安見到一件怪事,但也許是你和陸文斐患難見真情的好機會?!北藭r,他執著一柄拂塵,也不管我聽不聽,悠悠道:“自先皇遷居東都洛陽后,西都的糧食便越發吃緊。我在賀蘭老先生府上住了幾天,賀蘭老先生你總知道吧,受了勛爵的那個,連他家也做不出像樣的糕點了。我想,留在長安的親貴遲早會對陛下上書發牢騷。阿姊你說,漕運工作沒做好,江淮轉運使的金魚袋就算保得住,也會被降為銀魚袋。陸文斐他雖可惡,但怎么說也算是我嫡親阿姊你的夫君,你說……”
我丟下蘇逸,去找文斐。
“漕運船只不足,文斐沒有直接上報到戶部和工部,只寫了道折子遞到都水監是吧?官場復雜,那些事我不懂,大概就是那道折子被人按下,沒有上報是吧?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你這個‘秣陵先生’居然完全沒有發現是吧?”
半晌,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答:“我不是神仙。”
“呸!如今船期緊,等船從東都回來再去西都,怎么算都來不及了,你……”見到我站在門口,霽月愣了愣,又瞥了眼回雪,閉了嘴。而回雪依舊淡淡地看著河圖,頭也不抬。
“小十五,你怎么來了?”文斐起身迎我。我見他依舊溫文爾雅的模樣,訥訥道:“蘇家有自己的船,我可以去求父親?!彼读算叮Φ溃骸澳侵x謝小十五了,只是漕運的船和商船不一樣。谷物是散貨,用商船去運,遇上風浪船只便翻了。這些事情十五你不要擔心?!?
我心中有了一個想法,可見文斐不想讓我擔心,想來想去只能找我的公公陸勝商量。我可他打開門,聽我說了文斐的困難,便說了句“是禍躲不過”,就閉門謝客。后來我知道,彼時,陸勝邀了蘇逸清談。
是夜,文斐備好了文書來找我,說:“陸家要出事了,十五你還是回蘇家去。”我咬著唇不說話。蘇逸曾多次和我探討“和離”,但怎么也沒提到會是這種景況。蘇逸說還有一條路就是“患難見真情”,可文斐不想讓我患難,我又怎么和他見真情?
我愁思滿結,不知不覺從游廊繞到了園中。猛不防,聽到頭頂一個清凌凌的女聲:“你說,這滿園的洛陽牡丹是為誰而種?”一聲尖鳴后,流風擋在了我的面前,冷冷道:“叔父收養了我們,要知恩?!?
我這才回過神,只見一緋衣素裙的女子踏著破曉而來,輕輕地落在游廊高高的房頂上,然后冷哼道:“陸勝收養了我,我感激他,但我喜歡文斐,文斐喜歡我,這又關陸勝什么事?”
牡丹園的月亮門外,正是文斐驀然僵住的身影。他眼中那一汪秋水也被打破,泛出洶涌的暗潮。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那溫潤如玉的夫君,竟也有那樣灼烈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