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牛皮紙袋心事重重的回到宿舍,開門就看見孫城彪正在跟另外兩個剛回來的室友眉飛色舞的邊比劃邊說今天喜報的事。
那二人顯然也早得了風聲,一個個雙眼閃著光,也是興奮異常。畢竟能夠加入一個正經八百的地質勘探隊,對我們這些本專業的學生們都是持續了四年的夢想。況且還是個跨國聯合的隊伍,經費充沛,設備先進自不必說,去圈定的目的地走一圈,就算是沒勘探出個什么名堂,也自然是職業生涯里非常不錯的經驗和開端,后續而來的機會和榮譽都是少不了的。
在臨畢業前,一片人心惶惶,前途未卜的時刻,在他們看來這完全是平平白得了一個天大的坦途擺在面前了。他們那架勢,就像是自己被簽入隊一樣。
也許幾個同室相守了四年的哥們兒是為我由衷的感到高興,也或許這個事兒因為老校長的真跡喜報突然變成全系火熱的消息就發生在自己身邊,能為他們當前的寂寥生活平添了許多談資,感到一種八卦的快活。
我一進來就被他們幾個團團圍住,拍肩摸頭的噓寒問暖,想要探聽出更多的細枝末節。在我表示我也是稀里糊涂就得了這么個入隊簽,除此之外再也說不出什么新鮮東西以后,他們就改變了攻勢,張羅著非讓我請客不可。
僅僅一晚上,發生的這些事讓我頭暈腦脹,只想好好靜靜,自己縷清一下頭緒。于是就從口袋里胡亂摸出了兩百塊錢拍在孫城彪手里說:“我昨晚上真沒睡好,這回腦子都漿糊了,彪子,你領哥兒幾個門口找個店子改善改善,讓我自己悶頭開心會兒。”
“謝大爺打賞!”彪子扔這么一句,左右勾著那哥倆快步出去了。幾個人臉上都賊笑賊笑的,走了老遠還能聽見在走廊里傳來的大呼小叫,竄高蹦遠,他們這是得有多開心。
終于能夠自己縮在房間里清凈會兒了,我雙手枕著頭緩緩躺下,看著上鋪的床板。那起著毛刺的木頭花紋,像一條條等高線,勾勒著一座座山峰和谷地。我又抽出那幾張大黑白照片,漫不經心的看著,心里也默默盤算起來。
能進一支勘探隊,我也想,而且這些年不止一次想過。可是我的成績平平,談不上有多專業的扎實功底。相貌更是平平,也不像是能拿張穿戴全套裝備的照片,就可以放哪個地質勘探雜志去做封面的樣子。
突然這么稀里糊涂的就憑空落下個中美合作勘探隊名額,這種情況完全超出我的心理預期。我現在是不是應該高興的樂開了花才像是正常的?想來也是,我一直想要的,不就是闖出這片束縛了我許多年的土地,找個能夠有徹頭徹尾自由的那種事業去做么?
這也許是最好的機會。總比我按原來的行程,到月末領了畢業證、學位證,跟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學一起拍個人模狗樣的畢業集體照后,就草草卷了鋪蓋行李,懷揣著未知和忐忑,漂泊到哪個陌生的城市火車站要強得多吧?
想到這里反倒釋然了,什么疑惑不疑惑的,盡管按著套路走也就是了。被強行拉進個圈套的那種感覺淡了很多之后,居然對晚上見到丘老九之后會是怎樣的場景,生出濃濃的興趣和期待來了。
最后,我就這么胡亂想著,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等再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泛著濃重的殷紅,早灑滿了半個房間。雖然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可是我也沒什么別的去處,干等著反倒讓人忐忑不安,于是索性簡單收拾了一下,換身干凈衣服,向著靠山根兒上的最后一棟樓——報告廳的階梯教室走去。
一路上,遇見的三三兩兩的學弟學妹們突然都對我親熱起來,還隔著老遠就揮著手打招呼。平日里那些見到我眼皮都不樂意抬一下的學生會小干部之類的,現在也都更換了顏色,“師哥,師哥!”的喊著,眼睛不停的瞟著我手上的牛皮紙檔案袋,大概正暗自揣測著“那里邊肯定裝著什么高等級的紅頭文件”之類的。同時也沒準兒意淫著他們憑借這一聲招呼,以后就能在我這個進入“正規編制”的前輩身上找到后門兒一樣。
階梯教室跟昨晚一樣冷清,偶爾才有幾個寫材料備考的學生匆忙夾著書本跑過門口。應該是太入神,忘了晚飯開始的時間吧。回想這之前幾年,我也未嘗不是這樣,平時悠閑散漫,每到學期末才開始忙碌,變身為忘記寢食的燈下伏案人……
還是昨晚那個中后排正中央的位置,那幾張照片和紙袋中的物件正在我面前一字排開。我挨個拿起來放在手上摩挲著,并不算看,只是用手去感覺。就這樣,靜待丘老九的到來。
匕首、打火機、109編隊的鐵銘牌。幾十年前的東西了,上面滿是磨痕,有著別樣的滄桑感。這幾樣東西的主人當年應該很愛惜它們,常常拿來把玩和使用。刀子的牛皮握把浸透著汗漬,磨得锃亮的刀口依然鋒利,輕彈一下就會發出悅耳的鳴音。我拿它來,在長條通桌邊兒上刮了一下,輕松地就豁開了一條木皮。那個蘇軍制式煤油打火機,外殼邊角磨得渾圓發光,但火石和棉芯應該是后來有人換過新的,沒有使用的痕跡。我試著打了幾下,沒有點著……
這時,門外的走廊傳來連續的腳步聲,應該不止一個人,但那聲響穩健平均,整齊劃一,又與一個人不差多少。
隨著大教室門軸發出的吱嘎聲,兩個穿著野戰皮靴的高個男人閃了進來,身板筆直。
走在前邊的那個,頭上戴著長檐兒棒球帽,些許不長的金色卷發從耳旁擠出來,碧綠的兩只眼睛深陷在眼窩里,襯托的面色格外青白。他身上穿一件黑色的抽繩衛衣,拉鏈直接提到高領的頂端。身材勻稱修長,行走間總像隨著一股風,有種能卷吹起氣流般的干練和利索。
緊隨其后的那位,像個地下拳擊手。身穿肥大的沙漠迷彩褲,黑色緊身T恤勾出棱角分明的胸腹肌肉,幾串粗大的金屬項鏈交疊糾纏著掛在脖子上,一條黑色的發帶把滿腦袋的彈簧卷辮子束在頸后。非裔人種的活潑善動和狡黠兇狠都寫在了那張黑中透紅的粗糙面皮上,就連手上提著的那瓶再普通不過的礦泉水瓶,隨著他走路的前后擺動,也讓人覺得那是一件不得不避的殺人兇器。
這兩人徑直向我邁著大步走來,教室里本就不多的幾個窩在角落背考試題的學生,像同時接到了信號一般,統統躡手躡腳的從黑板另一側的邊門陸續溜出,頭都不敢抬,生怕走在后邊會被那兇神盯上自己,頃刻間都蒸發一樣避去了。
順著階梯的坡度,從原本居高臨下的角度改變成坐姿對站立,他們兩個人越發顯得高大。雖然我也一米八幾的個頭,可是整體的氣勢上卻完全相差了不是一點半點,我的身子不由的往椅背上再貼了貼,緊張起來。
彈簧辮子把礦泉水瓶往我面前的桌上一立,隨手拿起那把牛皮柄匕首放在掌心,壓著刀鋒端詳,然后翻著一對煞白到幾乎沒有瞳孔的眼珠子,沖我咧開大嘴一笑。后來見我一動不動,覺得無趣,一屁股反坐在前排的椅子上,雙手疊放在靠背上,,表情僵化的凝固了剛才的笑臉,那架勢像是要準備看一場滑稽的馬戲表演一樣。
棒球帽規矩的站在我的旁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對我伸出了右手,用標準的中文說著:“于征,你好!”我也下意識的伸出手“你好,Hello!”
他的手僅是與我微握了一小下,就迅速收回到身側。表情一直沉靜無波,就算是問我“你好”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禮節性的微笑,這讓我覺得更加的緊張。
“你們是……”
“你的隊友。”
“那個中美合作地質勘探隊?”
“是的。”
“丘老師呢?”
“先走了。”
“走……走……走了?”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彈簧辮子手上的匕首,他還是咧著嘴,露著一口整齊的大白牙笑。
“別多想,是昨晚緊急隨先遣隊出發了,我們兩個是特地來帶你過去匯合的。”棒球帽依舊語調冰冷的說。
“現在走?那學校這邊的畢業手續……對,不是說周五才開什么入隊出征大會么?”我的心懸著,沒底。
“那些都不是你應該操心的事,會有人辦好的。現在起,你有40分鐘時間收拾個人必須物品和跟朋友告別。40分鐘后,停在你們中心體育場的直升機會準時起飛。記住,這也許是你這輩子將要經歷的最偉大的一次勘探任務,好好把握機會!”扔完這句話,棒球帽青白的臉上,嘴角微微一勾,眼睛在我身上重重的剜了一下,這兩人便一起轉頭,闊步走下了階梯,依舊帶著一股風。
“如果我不愿……”在他們即將拉開大門的那一剎那,我站起來大喊著,可是還沒等我的話說完,彈簧辮子剛剛把玩在手上的那把丘老九留給我的匕首,已經破風甩了過來,緊貼著我的脖子擦過,釘在最后一排的木刻的“既學會動腦,又學會動手”幾個大字正中間!
這條老校長原樣照搬過來的麻省理工學院的校訓,伴隨著一抹淺淺的血痕在我心頭涼颼颼的過了一遍,讓我把原來想說的后半截兒是什么都忘記了,只站在那一動也不敢動。
棒球帽頭也沒有回,彈簧辮子看了我一眼,咧嘴無聲的笑,緊隨其后閃出了門外。
這就是我要加入的勘探隊?這就是讓全校那么多人眼紅的中美合作地質勘探隊?!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個要命的苦差事!
我不敢多做猶豫,手忙腳亂的把桌上散落的照片等物重新收拾好,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沒入木雕字板里一半的匕首拽了出來,匆忙向著宿舍跑去。
40分鐘,不到中心體育場趕上那鬼才知道從哪飛來的直升機,他們真會殺了我,那兩人的氣勢絕不會是開玩笑!
我一腳把宿舍門踹開,不顧那幾個喝的爛醉的室友糾纏,上下翻騰著我的東西,雙手顫抖著挑來撿去,除了已經空了的錢包和里邊的證件,幾件換洗衣服,愣是沒找出什么值得隨身帶走的東西來。
最后打好的行李只有一個不大的背包,就像我來這兒的那天,就準備著在今天能夠隨時離開一樣,我這四年過得還真是毫無特色,不僅覺得有點失落。
背上包,一只腳已經跨出了門,忽然覺得心里一空。我回頭對那三個爛醉的家伙說了一聲:“保重了!哥幾個!”
回答我的,是孫城彪那孫子掏心刮肚的嘔吐聲,整個房間馬上灌滿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
夜幕中的體育場正中,一個龐然大物靜靜的伏在那里,比夜色黑的更濃,如同隱匿的荒原困獸。一支大手從敞開的艙門里伸出來,直接拎著背包肩帶把我拉了上去。彈簧辮子的一口白牙和那兩只白眼在儀表盤微弱的熒光下格外顯眼,惡鬼一般!
飛行員帶著厚重的黑色頭盔,看不清面容,只轉頭瞥了我一眼就回過頭去,忙著打開各種按鈕,發動引擎去了。
轟鳴聲響起的那一刻,坐在副駕駛的棒球帽扭身對我大聲喊著:“歡迎入伙!”,彈簧辮子的胳膊一甩,把我安置在后倉,在他身邊靠里的位置上,他兩腿耷拉著,掛在還開著的艙門處,抽著一支粗大的雪茄。那煙味又嗆又辣,讓我只犯暈。
我就是這樣成為一名地質勘探隊員的,也將很快體驗到另類的極限自由,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我之前夢想去追尋的那種。
懸空湖,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