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毅面色微緊,久久地保持著原有的姿勢。
片刻之后,他見楚清歡并未有用餐之意,遂低聲問道:“公主可是不放心這膳食?”
未得到任何回應,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從飯碗里撥了一小撮米飯在自己掌心,吃了,又在每一道菜中夾起些許放在手掌再送入口中,過程中完全沒有碰到筷子,少頃之后,道:“公主,所有飯菜屬下已經驗過毒,您可以放心食用。”
許久的沉默中,楚清歡收回眸光,舉箸,吃飯。
許毅暗暗松出一口氣,動了動身子,后背一片濡濕,竟是被汗水濕透了。
視線微垂,女子捧碗的手指白皙修長,很難想象這樣一雙纖細的手曾徒手對付過一只白虎,而虎口處暗紅的血痂,證明下午之事確實不是一場夢。
剛才進來時她正閉著雙眼,淺淡的燈光投向在她臉上,額頭纏著雪白的布條,許是因為沒有了犀利的眸光,她顯得安靜柔和了些許,然而即便如此,她身上那種冷淡氣息依舊讓人覺得無法親近。
為何一場變故,使這個女子產生如此之大的變化?
還是說,原先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今日被蕭天成逼至無路可退展現出來的那一面,才是真實的她?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頭看向她的面頰,略顯蒼白的臉上肌膚如玉,靠近嘴角處有一處青紫,那是手勁過大導致一時無法消退的瘀痕。
看到女子皺下了眉頭,他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調轉目光,話語已脫口而出:“公主放心,屬下定為您報這一掌之仇。”
楚清歡擱下碗筷,指尖撫過那處瘀痕,她可以猜想到,之前這臉上遭遇過什么。
“不必。”在許毅怔然的回視中,她緩緩道,“我報仇從不需要借他人之手,我的仇,該由我自己來報。”
他的眼神暗了暗,默然。
“他叫什么?”她問得寡淡隨意。
撫摸著虎口的血痂,身上所有傷口都已用了藥,這是那位淮南王在她臨入大牢時送給她的,上好的金創藥,效果極好。
“公主問的是?”許毅一時未解。
“打我耳光的那人。”
他一怔,再是一驚,“公主你……”
“對于一個頭部經過撞擊的人來說,不記得一些事情,是不是很正常?”對上他的錯愕的目光,她的語氣平靜得波瀾不興,曲起一腿支肘,一手撐頭懶洋洋往身后一靠,“將所有的人與事都跟我說一遍,包括你。”
腳步聲漸遠,大牢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楚清歡注視著許毅離去的方向,眸底深處有著沉思。
許毅,一個與皇族不可能有太多交情的御林軍副統,當真如他自己所說,在采石場只因為不忍才欲出手救她?只因為想為她送一頓飯才冒險買通了相識的獄卒進天牢看她?
他難道不知,這些如果被文晉帝看在眼里上了心,將會是怎樣的后果?
不管他到底出于何種目的,但至少,她從他口中得知了她目前的處境。
文晉先帝性情溫和,因與皇后感情深厚,后宮嬪妃寥寥可數,膝下子女亦不多,蕭情是其養女,在三歲時被其收養,三歲之前來自哪里,出身何地皆不詳。
只知道她年幼時長得極為討喜,文晉先帝在一次出行時見她孤身一人被棄在路邊,出于憐憫與喜愛,便將她帶回了宮,視同親生。
而蕭天成,本不姓蕭,因與先帝一同長大,又功績顯赫,先帝便賜了他皇姓,卻沒料到他是條養不熟的狼,并不滿足于所得的榮耀,多年來暗中經營謀劃,一朝政變,血洗皇宮,屠盡皇族,又將宮妃內侍等人都發配到采石場貶為奴隸。
蕭情的不死,卻是由于蕭天成的親信在宮中找到一份先帝親筆的詔書,上書太子繼位之后由她一同輔政,并將傳國之寶交予她,在適當的時候再轉呈給太子。
蕭天成得位不正,雖有國璽在手,但若是能讓蕭情親手將傳國之寶奉上,他這個皇位便能坐得更名正言順些。
怎料蕭情也是個性子硬的,即便用刑也不肯開口,后來蕭天成拿采石場為奴的宮中舊人作威脅,她干脆一頭撞死作數,這才有了后來的場景。
想到此,楚清歡微微搖了下頭,若非有了這番陰差陽錯,她也不會來到此處。
在她認為,那所謂的傳國之寶,不外兩個可能:其一,這就是個子虛烏有的東西,蕭情根本無從以答。其二,確實屬實,但蕭情決不交給蕭天成。
不管是哪種可能,都與她無關。
她只記住蕭天成與朱高能的今日所為,若非因為夏侯淵的出現,哪怕她殺了那白虎,蕭天成也不會放過她。
而朱高能,恐怕還會繼續找機會“洗刷過去所受的恥辱”。
據許毅所說,蕭情曾當著很多人的面斥責過他,那么他今日的借機徇私打蕭情耳光便有了極為合理的解釋。
這些暫時都可以放在一邊,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她要如何離開這里。
她向來懂得量力而為,絕不會逞一時之勇硬闖,只是不知這夏侯淵,到底有沒有能耐將她帶出文晉了。
正打算閉目小憩片刻,忽聽得外頭又有腳步聲響起,依舊只有一人,但來的絕非許毅。
這間天牢最深處的牢房,關押的只有她一人,既然對方徑直入內,為誰而來不言而喻。
她冷眼看著漸漸顯露出來的身影,眸底升起一抹冷冽與嘲諷。
朱高能,他果然耐不住。
朱高能迎上她的眸光,本來高傲驕橫的神情一滯,待看清她眼中不加掩飾的諷刺之意,頓時有些惱羞成怒。
他本為羞辱她而來,才一個眼神,便被打入了下風。
“有男人撐腰果然不一樣,公主現在這境況可是要比以前好多了。”他走過來,打量著稍有改善的牢房,尤其那張全新席子讓他看著尤為礙眼。
楚清歡懶得理他,雙眸一閉,睡覺。
朱高能一拳打到了虛空處,比羞辱或者痛罵更讓人難堪,滋味絕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