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有盡頭嗎？

我只依稀地記得，從我家門口往左走，走到某一處再也沒有路時，就是外婆家。

我對外婆沒什么特殊的印象，我只知道，外婆的身子一直佝僂得彎彎的，或許是負擔了無數痛苦亦或美好的記憶才壓彎了她的腰。可我從未想過去了解她內心深處埋藏的記憶，她就好像我這本偌大而未知的書中的前言一樣，或許很重要，但我從沒認真翻看過。

我唯一聽過的關于外婆的故事出自母親之口。兒時的我總窩在母親懷里，把頭藏在她那溫暖的手掌下，聽著她的故事。

她說：外公原來是村里的村長，而外婆其實是外公的續妻，也就是小老婆，在外公同其大老婆鬧分家后才被扶正的。但偏房始終是偏房，加之外婆還是外地人，村里人幾乎都瞧不起她。外公也總是打罵她，不管大事小事：村里有人來外公這鬧事，外公氣了，罵她。農事沒干好，飯沒燒好，外公努了，打她……而外婆卻總忍著，笑著安撫外公情緒。

可有一次，當母親不小心打碎一碟碗時，酒醉的外公竟氣得拿起笤帚嚷嚷要打死她。這一次的外婆卻表現得意外瘋狂，死一般反抗外公，拼命把母親護在身后。外婆沉默著，她的眼睛，好像雪地里的老虎在仇視著獵手一般，頃刻間便可射出滾燙熔巖來。外公似被嚇到了，雙手顫抖，灰溜溜地離開了。但那晚上外婆還是被打罵了，這次外婆沒有反抗，沉默著，或許是慶幸受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心愛的孩子吧。

她還說：她的命是外婆撿回來的。從小就被算命先生講了胡話，惹得外公要把她給扔了，而外婆死活不肯，不依不撓地糾纏，最后總算給母親留下來了。

母親自幼身體虛弱，當外婆在外忙活時，背地里她卻被外公強制做些男人干的粗臟累活，為完成這些累活，母親不日不夜地做著，最終累進了醫院。

母親告訴我，她還記得那一天，外面雪下的很大，醫院離家里有一大段路。本想借鄰居的拖拉機開，但天氣太冷，發不起來。于是外婆就自己拉著自行車，把母親安頓在后座上，賣力地推著走去醫院。

她告訴我，她猶記得自己做了手術，昏迷了整整兩天才醒，醒后發現躺在外婆懷里。長大后才知道，是外婆求了一夜又一夜才讓醫生不要放棄治療的。那時母親就一直看著外婆，外婆故意卻轉頭不看母親，聳肩顫抖著。母親也不知道外婆到底是開心得哭了，還是傷心到笑了。

住院觀察時，外婆總會給母親帶些水果罐頭和小籠包。現在看來很普通，但那時這些東西可不便宜，母親也知道。所以在每次外婆沉默地看自己時，總會把這些好東西推回給外婆，說自己吃不下，或不喜歡吃，實則只是想讓外婆也嘗嘗。可外婆不傻，知道母親的心思，沉默地笑著，偷偷地把這些好東西藏起來，留給母親。

后來，母親有了我以后就很少回外婆家了，電話也很少來往，仿佛兩個人之間砌了堵透明的墻，催動熟悉的齒輪變得陌生。也許是因為照顧不懂事的我的關系罷，是我太自私了，嫌外婆家遠就不想去外婆家，母親也只好順從我。但逢年過節時，母親態度則變得異常強硬，這時我也只好示弱服軟，隨她回了娘家。因此，曾經在外婆家也沒少鬧騰過，也忘記當時的鬧事后續如何了，只記得外婆是沉默的，沒說一句話。

現在長大了，懂事些了，但每次回家時我總是站在外婆屋外，不敢進去，畢竟我對外婆有一種說不出源頭的愧疚感。但這時候，外婆也總會拉我進屋坐坐。

房間很小，因為外公年紀大了，受過傷，外婆把床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外公，而自己則睡在沙發上。屋內的鐘“卡塔卡塔”地響個不停，好像想咳痰卻一直咳不出的鐵皮老者一般，讓狹小的房間催化出一種孤獨感，寂寞感，最后順著黃昏的光從墻上流到桌上的相框里，誰的照片都有，他們都笑著，正對著外婆平日坐的位置。

每次臨走時，外婆總說要去淘點毛芋給我們，母親則埋怨般拒絕了她，說她不要做太累了——嘮叨一大堆。這時外婆像個犯了錯的小孩，沉默地聽著，笑著。直到我們驅車離開，她仍逗留在能看見我們最后一眼的地方，可能待上好一會，知道再也看不到，聽不到我們的聲影時，才會回家。

回家了，脫下外套，發現口袋鼓鼓的，打開一看，是一大把蓮子和糖果……

此時，我想，如果愛有盡頭，那便是沉默。越是愛你，越不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