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春山,是我阿爺取的,他只認(rèn)得幾個字,春,因為是春節(jié),要吃餃子的,山,因為他生在大山,他一生也都留在了大山。
阿爺說我命苦,一出生就沒了爹娘。
我娘是在生我的時候大出血死的,我的生日就是我娘的忌日。我六歲的時候,我爹死了。村里人說,我爹是走了歪路了。
村里到鎮(zhèn)上有兩條路,一條路很遠(yuǎn),沒那么陡。還有一條路,十幾分鐘就到鎮(zhèn)上了,但是路窄下雨天路會滑。
阿爺說,我跑到鎮(zhèn)上玩不回家,那天天很黑,好像烏云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我爹為了在下雨前找到我,在那個分叉路口選擇了那條奪走他生命的路。
上天就好像下定決心要收走他的一生,于是給他下了最后一場大雨,這場雨徹底讓他看不見前路,在那場暗無天日的暴雨里,他的生命永結(jié)于此。
我最后一次見我爹是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阿爺帶我來領(lǐng)我爹回家。路上我一直在問阿爺:“阿爺,我們?nèi)ツ?爹呢?”阿爺牽著我顫抖的說:“去找你爹”。
我在一間病房里看見了我爹,我爹安靜祥和的躺在床上,臉上沒有血色,我天真的以為他睡著了。
我掙脫阿爺?shù)氖郑液啊暗?爹!”爹沒有回應(yīng)我,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回聲。
我搖著他的手,感到十分冰涼,沒有一絲溫度,我想問“阿爺,爹是不是冷了?為什么那么涼?趕緊給他蓋床被子吧!”可當(dāng)我一回頭,阿爺早已泣不成聲。
我爹死了,阿爺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村里的人都說我是掃把星,只有我阿爺說我是小寶貝,他不讓我理會他們說的話,說他們都是放屁。
我最喜歡吃餃子,但是每年只有過年才舍得吃餃子。阿爺總是念叨,春山要好好讀書,讓阿爺也享個福。
后來我拼命讀書,考上了BJ的大學(xué),我阿爺高興的做了一桌的餃子。
那天阿爺和我說了很多,說我如果爹娘還在世一定會高興,我也終于是熬出頭了,邊說邊哽咽。
我去了BJ以后,離阿爺更遠(yuǎn)了。
我常常會想阿爺,每年過年回家,阿爺說的第一句話永遠(yuǎn)都是:我的春山到家啦!
大四那年初春,村里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阿爺快死了,那天我正在準(zhǔn)備一家公司的面試,我不可置信地聽著這個消息,手止不住地顫抖。
明明幾天前,他說家里沒面了要去鎮(zhèn)上買面,說等我回來一起包餃子,說我有出息可以帶著他享福了,要好好慶祝…明明…明明他還好好的…我顧不上面試拼了命往車站跑。
他說,我阿爺只剩一口氣了,嘴里還一直念叨著春山,春山。路上的風(fēng)吹的我好痛,我分不清是眼睛痛,還是心更痛。
從BJ到家的路要兩天,我最后還是沒趕回來,我趕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阿爺睡的很安詳。
我喊:“阿爺!阿爺!”我哭的喘不過氣,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后來村里人告訴我,我阿爺是在谷底下被發(fā)現(xiàn)的。
那天他趕著去鎮(zhèn)上,在面臨著和我爹同樣的分岔口他選擇了最致命的一條,那場雨很及時的出現(xiàn)在他生命里,他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
阿爺走了,我就沒有親人了。明明平蕪盡處是春山,為什么命運總是不肯眷顧我們,我阿爺還沒等到他的春山,上天就無情的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收拾遺物的時候,在他的枕頭邊發(fā)現(xiàn)了兩個塑料袋,袋子里全是零錢,里面有張字條,上面用斷水的黑筆寫著蹩腳的文字:給春山。
我跪在床邊,哭地直不起身。阿爺從來都只想著我,從不怨我,即使我才是那個給他帶來苦難的根源,他也只會說:“我們春山啊,最有出息!”
阿爺走的第一年春節(jié),我一個人過。往年都是我和阿爺一起包餃子,搟皮,包餡,雖然只有兩個人,但也過的開心。
現(xiàn)在,剩我一個人了。
我在桌上放了四個碗,一個是娘的,一個是爹的,還有阿爺?shù)摹?
爹和娘走的早,沒吃多少餃子,我給他們放最多,阿爺對我最好,也放最多。
我在門口放了兩串鞭炮,這樣還算熱鬧。
山的另一邊,有人在放煙花。
我沒有見過煙花,阿爺說,雨滴在水缸里濺出來的一朵一朵的水花,就是煙花。那時我以為課本上說的煙花,就是水花。
后來我在BJ見到了課本上的煙花,很絢爛奪目,比水花,還要絢爛。
煙花聲很小,但是在山里寂寞的夜晚,煙花就是掌聲。
我的眼紅了,我盯著遠(yuǎn)處的煙花,浮現(xiàn)的卻是阿爺?shù)哪槪覜]有見過娘,爹我也記不清了,只有阿爺,我只記得阿爺。
只要我記得他,他就一直在。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老師常教我的一句話:春山春山,平蕪盡處是春山,苦難過后是花開。
苦難過后,是花開。
過完節(jié),我收拾好家里的一切,望著曾經(jīng)歡聲笑語的地方,處處都是阿爺?shù)暮圹E。
阿爺曾開玩笑問我:“如果有一天,阿爺去了山的另一頭,春山會不會想阿爺?”
我調(diào)皮的說:“你要是丟下我自己走了,我就不會想你,不會不會不會!略略略略!”
阿爺說:“沒良心,哼,不想就不想,你不想我,我就不回來看你!”
我乞求道:“那阿爺你別走”。
阿爺說:“你要是想阿爺了,就去山頂上喊一喊我,我聽到了,就會回來看你”。
我捧著一碗餃子站在山頂,目光所及之處,云霧繚繞,大地蒼茫。
我大喊:“阿爺!我好想你!你聽見了嗎!我好想你!你要回來看我!阿爺!阿爺——我”好想你…
山林里傳來鳥的叫聲,鳥兒受驚的從林中逃竄,奔向自由的天空。
我喊累了跪在地上,看著碗里的餃子,淚水劃過我的臉龐。
阿爺啊,山都聽見了,你聽見了嗎?
我走了,離開了家,離開了大山。
往后的路,是我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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